作者:话眠
段融收了伞,一把伞湿漉漉地拿在手里,他的手心被雨水浸湿。
“那个,你要开车吗?”她问:“你刚才喝酒了。”
“司机开。”他漫不经心回了一句,顿了两秒,侧低头看她,这回话音里又有了逗弄:“我家司机没那么难等。”
她不说话了。这人一向这样,逮到机会就要揶揄一两句,不然他就不会说话了一样。
跟着到了他那辆黑色莱肯前,他拉开后车门,用下巴示意了下,让她上车。
沈半夏往车里爬过去,车里有点儿黑,她一时没适应,膝盖撞到了座椅,脚下一绊,哎呦一声跪了下去。
段融在她膝盖与地面接触前伸手捞了她一把,捏着她胳膊把她提起来。
她胳膊很细,皮肤嫩滑,摸上去像牛奶。他担心自己抓不住,手心里用了些力气,拉扯着她往上提。
她站稳脚跟,低着头,耳根不知不觉红了。被他捏住的那部分皮肤迅速发热,发痒。
胳膊挣了下,挣开他。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前面驾驶座上的司机张庆已经把车内顶灯打开,光亮盛放,看起来不再那么黑了:“小姐没摔着吧,都怪我,我忘开灯了。”
“没关系的叔叔,我没摔着。”
沈半夏已经坐进车里,旁边的车门仍开着,段融一手撑车门,一手插口袋,站在那里看她。
等了会儿,不见她有往旁边错一个位置的反应,他淡嗤了声:“行。”
紧随着这个字后的,是他把车门关上的举动。他并没有如沈半夏所想那样去坐前面副驾驶,而是从车头绕过去,到了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坐进来。
坐在了沈半夏旁边。
沈半夏紧攥住裙角,呼吸停滞,半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一直到憋得快缺氧才重新呼吸。
车内灯光熄灭,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段融在椅背上懒靠着,突然问了前面的司机一句:“张叔,您今年多大了?”
张庆回:“四十三了。”
段融侧头,目光落在从刚才开始就紧张得过分的沈半夏身上:“听见了?”
沈半夏不解看他。
他倾身,离她近了些。随着他靠过来的动作,她的呼吸再次屏住,眼睛不自觉睁大,唇微张。
“张叔四十三,”他压低了声音,墨一般的眸子在昏暗环境下仍显得蛊惑人心:“老子只有二十五,跟他怎么都轮不到一个辈分。”
沈半夏:“……”
“所以,”他语气里有了威逼利诱的味道:“给你两个选择,要不你叫他爷爷,”过了两秒,剩下的话被牵引出来,声音要命得好听:“要不你喊我哥哥。”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对视
车里很黑,段融有意压低声音,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在用气声跟她说。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耳朵上,带了淡淡的酒香,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
沈半夏紧张得脖颈里都红了一片。
段融的个性一向如此,看起来高冷不好接近,但其实很爱捉弄人。沈半夏想起她在上初一那年,因为脸上过敏,对自己总是很不自信,在外面不爱说话,个性沉闷。即使如此,段融都常会跟她开玩笑,故意逗她。
有一次班里有个男生,追过来跟她走在一起,安慰她不要在乎别人说的话,其实她长得很漂亮,尤其是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跟仙女一样。等以后脸上的过敏好了,她一定是个小美女的。
段融那时候就在离她两步远处,听到小男生的话后忍不住低头抽着肩膀笑,笑得特别欠揍特别让人生气。
等那男生走了,沈半夏气鼓鼓地问:“你笑什么?”
段融低头看她,挑眉,嘴角斜斜往上勾,样子很坏:“呦,我们小哑巴肯说话了?”
那时候她很少说话,像个哑巴一样,难得能跟人对话。因为这个,班里的人除了嘲笑她丑外,还会用“小哑巴”来羞辱她,搞得她听到小哑巴三个字后,心里总是很不舒服。可是这三个字从段融口里说出来,没有了任何侮辱的性质,却多了股安慰和哄,甚至让她觉得亲昵。
从那以后,她对小哑巴这三个字不再那么敏感,听到别人这么叫她,她也不会伤心了。
“我们小哑巴不仅会说话,”他抄着兜站在她面前,低着头,一张好看的脸上带了让人着迷的笑:“说话声音还好听。”
她脸上发红,但是还好,她戴着口罩,他看不到她有多害羞。
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那你到底笑什么?”她又问。
“你这么受欢迎,”他迈着两条长腿慢慢悠悠地走,身上披着傍晚时的夕阳光照:“有小男生喜欢我们小哑巴,哥哥为我们小哑巴骄傲。”
他离她近了些,手从裤子口袋里伸出来,在她露出来的耳朵上捏了捏:“以后会有更多人喜欢你的。”
过了两秒,又说:“哥哥也喜欢你。”
他只是在安慰她。他经常这样安慰她,因为那年她实在太惨太落魄,脸部莫名其妙过敏,不受班里的人喜欢,被人排挤,被人骂丑八怪,交不到朋友,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话。所以段融三不五时就会这样安慰她,用好听的话,以好听磁性的嗓音说出来,让她知道她并不是那么不堪,她其实是很好的,会有很多人喜欢她的。
但是别人喜不喜欢她,她不在乎,她只希望段融能喜欢她。
后来,真的有很多人喜欢她,但只有段融对她的喜欢,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喜欢。
他对她的喜欢,是一个哥哥对需要帮助的小妹妹的关爱。
她才不稀罕这种施舍般的关爱!
那年他比她高好多,她每次都需要把头高高仰起来才能与他对视。她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说出来该多奇怪啊,她还只有十一岁而已,怎么能说喜欢这种话呢?别人该觉得她奇怪了。
她只有努力长大一些,长到十八岁,到那时候,才有资格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说,她是喜欢他的。不是对哥哥的那种喜欢,而是想起他的时候会心动,想与他终生厮守的喜欢。
她跟在他身边走。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段融发现她的步子变慢,应该是走累了。
他看了看她校服裙摆下两条小细腿,她长得实在太瘦,身无四两肉,看起来单薄又孤弱,仿佛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走累了?”
是个问句,但是并没有等她回答,他已经自作主张地向前,左手搂住她膝弯的位置,就那么轻轻松松地单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坐在他胳膊上,这下要比他高了,需要低头才能看到他。
“哥哥抱你走。”
他的话十分自然,举动也很自然,让人毫不觉得突兀。好像他们真的是血脉相连的哥哥和妹妹,他现在只是在履行照顾她的职责而已。
但她的脸更红了,心也跳得快,无处可以安放。
那天他就那么单手托住她走完了剩下的路,把她送到了小区门口。
后来高中部校园网里被人贴上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段融单手抱着个戴口罩的小女孩,让那小女孩坐在他的胳膊上。
学校女生们义愤填膺,秉持着得不到段融就要把他毁掉的准则,在那张图下盖了几万层楼,每一层都是在指责段融勾引初中部小女生,把他骂得很难听。
那件风波的最后,是段融被学校严重警告,差一点儿就要被勒令退学。女生们并不想让他退学,只是想让他知道错,以后能老老实实地待在高中部,做高中部人人都可远观的校草而已。于是她们在网上发动了新一轮冲击,由先前指责段融的嘴脸转变为替他开脱,说那个女孩其实是他的远房亲戚,他只是在承担照顾妹妹的职责而已。
学校放过了段融。
果然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关于段融的命运,靠着千千万万人的键盘就可以毁灭或是拯救。
事情过去几天后照片被人干净利落地删除,谁但凡敢放出来就总有女生冲过去把那人祖坟都掀了。结果这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又因为初中部和高中部消息不通,并没有人知道段融抱着的那个小女孩到底是谁。
从这件事情以后,段融再也没有像那天一样,单手把沈半夏抱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胳膊上了。
甚至连走在她身边时,他都会保持一段与之前相比要远半步的距离。
但是依旧会时不时揶揄她一两句。
现在的段融跟那个时候的段融并没有多大变化,个性依旧懒散不羁,浑身透着股混不吝的气质,让人看不透他心里真实的想法。他用一层层的面具把自己伪装起来,表面上看,他对什么都不在意,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引起他的兴趣,也没有什么值得引起他的兴趣。
但是万珂应该算是意外。
想到这里,奔腾而出的回忆打住。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不然她心里又会滚过一阵一阵钝刀子割肉般的疼。
“你怎么还过不去了,”沈半夏故作无所谓地开口,说话时还抬了抬下巴,营造出一副特别潇洒特别不屑的样子:“我不就是喊过你一次表叔吗,你要记到什么时候?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喊您老人家表叔了,行不行啊段先生?”
她样子长得软萌无害,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稍微有些表情的时候,整个人就可爱得不行,可爱到让人心里发痒,喉咙发紧。可是在俏皮中,偏又落拓着一股淡然的沉寂,平常人很难看得出来,只有段融从她频频泛红的眼睛里读了出来。
这几次每次看到段融,她就眼睛就会突然红起来,里面浮动着要落不落的一层水光。直到现在,在昏暗的车里,段融都能想象得出,她看着他时,脸上虽然是笑着的,可眼睛却寂然。
仿佛他是她很久不见的故人。
“段先生?”段融往椅背上靠,手肘搭在窗边,移回视线淡淡笑了声:“没大没小。”
这四个字说得极其缱绻而悠长,尾音拉长,后面跟出一片被烫热了的空气。
沈半夏就没见过,有人能把这四个普普通通的字说得这么欲。简直要了亲命了。
她鼓了鼓脸颊,不满地低声咕哝:“怎么就没大没小了,难道要叫你爷爷才算有大有小吗?”
段融:“……”
她的声音很低,是只想说给自己听,完全不想让别人听见的。但是段融这人耳朵尖得很,把她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
他不过比她大七岁而已,辈分已经从表叔成功升级到了爷爷。
很好。
段融揉揉眉心,提醒她:“安全带系上。”
她倒还算听话,乖乖地系了安全带。
段融没再说什么,也并没再往她这边看,拿着手机在回微信。他刚才喝了一大杯烈酒,但人看上去很清醒,完全没有一点儿喝醉的迹象。
车子驶出车库,雨刷开始运作。
沈半夏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把手机拿出来,调到工作号,找到严琴,给她发一条消息:【阿姨您好,抱歉打扰了,您儿子现在在送我回家,您可以告诉我康芸阿姨是住在哪里吗,我好告诉段融,免得他发现不对劲。】
消息发出去两分钟后,严琴的消息回过来:【怡锦华府58号】
看到消息的那一刻,沈半夏先松了口气。
前面开车的司机适时问了句:“段总是直接回家还是先送这位小姐?”
“叔叔,您送我到怡锦华府58号就好。”
沈半夏抢先开口,说得特别自信特别傲,有种“你看吧我是知道我住在哪的别想揪住我小辫子”的豪迈。
段融没说话,车子里呈现出几秒钟空白的寂静。
“好的。”张庆在前面拐了个弯,驶上车道。
沈半夏觉得自己已经成功解决了一桩危机,等车子开到怡锦华府58号,她只要装成轻车熟路的样子进门就好了。
没有了那么多心理压力,她轻松了些,扭头看向在自己左边坐着的段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