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景戈
欺负她最厉害的人就是他。
时衾没有课的时候,除了爱丽丝喊她,几乎所有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不停地画画。
好像只有这样,她的脑子里才能不想事情。
本来就不大的公寓,塞满了画,连落脚的地方都很难以找到。
她现在的失眠严重,不敢太早睡去,怕太早醒来。
太早醒来,容易想起做过的梦,还有梦到的人。
不知不觉,又是画到凌晨的一天。
寂静黑夜里,手机提示音清晰突兀。
听见声音,时衾才惊觉时间流逝,上一秒开始作画时,天色还是亮的。
她手搭在后脖颈处,活动了酸涩僵硬的脖子和背脊,拿过放在矮凳上的手机。
屏幕幽蓝色的光映在她脸上,界面弹出一条消息提示——
【图灵测试】
圣诞节快乐。
“……”时衾看一眼日期,确实是到了圣诞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手机里一直留着的图灵测试APP进行了一次系统自动更新。
更新之后每到节日都会发来祝福,什么节日都祝福。
时衾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节日,几乎每周都能收到来自图灵测试的节日祝福。
她点开图灵测试的APP,聊天记录里一排的节日祝福。
图灵测试是傅晏辞给她装的软件,一个人工智能聊天机器。
时衾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删掉,就那么默许它存在。
可能是她真的太孤独了吧,尤其是在异国他乡,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即使和爱丽丝他们在一起时,也觉得孤独无孔不入,在每一个她停下来的间隙里钻进来。
时衾和人没办法说的心情,有时会和图灵说,它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
永远客观。
永远理性。
时衾打字回复它:【你也圣诞快乐。】
图灵:【谢谢。但老实说,我并不能够快乐。快乐的情绪来自多巴胺的分泌,是机器无法体验到的情感。不过我可以假装快乐。】
图灵测试本来是为了瞒骗过聊天者,不让对方识别出自己是机器得事实。
但自从有一次时衾故意,问它是不是机器人以后,图灵现在和她聊天,再也不假装它是一个真人了。
时衾望着它的回复,抿了抿唇,问道:【怎么假装快乐。】
“……”
北京冬天六点的早晨,天色还是漆黑一片,窗户上结了窗花,晶莹剔透,携着森森凉意。
书房里没有开灯,仅有电脑屏幕发出白光,映在傅晏辞的脸上,衬得他白皙皮肤更加苍白,没有血色。
他盯着软件后台AI返回来的数据,眼眸如井水般清冷。
女孩轻飘飘的一句问,却像是小针扎在他心脏上。
他的小姑娘,该是有多不快乐,才会问出这一句话。
傅晏辞紧了紧拳,又松开,修长十指在键盘上来回敲击。
图灵:【为什么不快乐?】
时衾觉得傅晏辞写的图灵测试是真的厉害,她问怎么假装快乐,它能反推出她不快乐。
时衾不想去思考让她不快乐的原因是什么,就算想出了原因,也只会让她更难受。
她选择了逃避,仅木然接受她情绪里长久的低落。
时衾关了手机,以迟缓的动作躺到床上,将整个人埋进被子里,缩成一团,像是作茧自缚的蚕。
许是画画太久,用眼疲劳,她闭着眼睛,感觉到眼角有一滴泪珠划过,流经额角,浸入枕巾。
昏暗书房内。
傅晏辞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对面回复。
手指夹着的烟明灭,燃烧到最后,灰烬掉落,在他的手指肚烫了一下。
傅晏辞的眼睫颤动,随即垂下眸子,他轻扯唇角,露出一抹苦笑。
笑他明知故问,偏要往时衾和他自己身上插刀子。
时衾觉得,时间真是个好东西。
新的一年来临,她的味觉渐渐恢复,尝到了爱丽丝蛋糕本来的甜味。
爱丽丝在情人节的前一天甩掉了她在一起三个月的男朋友,在公寓里大办单身派对。
时衾被她硬拉来一起,她靠在沙发的角落里,看着人们狂欢,第一次觉得被感染到,眼睛里露出真实的笑意。
爱丽丝喝得半醉,在她旁边猛地坐下,另一位英俊潇洒的法国男人紧接着过来,压在她身上,搂住她的脖子。
两个人忘情的亲吻。
到了法国半年多,时衾还是不太能习惯法国人随时随地的浪漫。
她往角落里又缩了缩,尴尬地摸出手机,假装淡定。
这会儿已经过了凌晨。
时衾突然发现,图灵并没有像往常的节日那样一到零点就发来祝福。
她点开图灵测试APP,问它:【你为什么不祝我情人节快乐。】
图灵:【我的程序里没有录入这个节日。】
时衾:【为什么不录入?】
图灵:【那得去问录入节日信息的人,也许他不想你这一天快乐。】
“……”
机器轻描淡写一句话,把时衾长久以来的不懂装懂戳破。
图灵测试这个软件是傅晏辞写的,能录入节日信息的,也只有他。
时衾按在手机屏幕上的指尖泛白,那一股快要被埋藏的恨意被重新勾起。
傅晏辞不想她快乐,她偏要快乐。
时衾和图灵说了一声“再见”,不等它回复,径直删掉了APP,删掉了和傅晏辞相关的最后一点羁绊。
傅晏辞每天早上例行查看后台数据时,知道时衾把图灵测试删了,也看到了她和图灵最后的聊天记录。
他无奈地摇头,不该把图灵测试写得太聪明,都敢揣测到它的造物主身上来了。
但他同时也知道,时衾这次是彻底走出去了。
周瑞发来一张时衾昨天画的写生画。
画里的风景是莫奈的花园,阳光明媚,草长莺飞,宛若新生。
傅晏辞将画保存到相册,另外回复周瑞,不用再告诉他时衾的近况了。
既然答应了时衾不再管她,那就不管了吧。
周瑞发来一个问号。
“?”
傅晏辞没有解释。
麻烦了周瑞那么多年,傅晏辞晚上组了一个局,谢他这几年对小孩的照顾。
周瑞也不是白干活,没少拿傅晏辞好处,他摆摆手。
“怎么以后都不再管了?”
“你舍得?”
傅晏辞饮一口酒,淡淡“嗯”了一声。
舍不得也要舍得。
他管得越多,就越纠缠不清。
去年的法国之行已经让他们都吃了堑。
周瑞点点头:“确实,你不管也是好事,我看时衾现在过得挺开心的,朋友圈里时不时发到出去玩的照片。”
傅晏辞不吭声,自从他们分手,时衾就已经把他微信删掉,什么也看不到。
“看来她是真的放下了。”周瑞感慨。
傅晏辞又闷一口酒,轻笑:“是啊。”
分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商寂在他脸上审视,半晌,冷不丁问:“那你自己呢?”
“……”
傅晏辞垂眸,把玩手里的空杯,沉默许久。
“我无所谓。”他说。
无所谓放不放下,反正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应了普山寺空禅大师的话。
大富大贵,所爱不可得。
把一个人的名字带进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