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宝光相直
时眉低眼看过去,愣了半秒,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后,眯起眸抬头正视着他。
尽管四下环境浸泡在一片探不见边际的沉夜里,夜色昏落黯郁,可她还是凭直觉感知到,伏藏在他眼底一丝不自在的赧然。
时眉觉得有点想笑:
“我又不是怕黑的小女生。”
说是这么说,但她还是伸手过去,指尖捏住他绿色的卫衣袖口,攥紧了两分在手心。
岑浪没吭声,从她脸上撤走视线,手上一个施力将人拽近身侧,另一手举着手电,有意放慢些脚步速度,牵着她继续朝山里深处走去。
步入接近山顶的位置,在手电微弱光亮的照映下,一栋双层别墅出现在时眉的视点中心,看上去比普通别墅更宽长。
再走近些,当不远处的深色建筑体轮廓被更加清晰描勒在她眼前时,
她才看清,
并非是一栋宽长别墅,
而是两栋,双层别墅连建打通。
也许,是子女不放心老艺术家隐居山林,跟着一起上山住,才建了两栋别墅吧。
时眉在心里猜。
这样想着,她稍稍收紧指尖,拽了拽手中的衣袖。
感觉到袖口的轻轻扯力,岑浪停下来掠她一眼,片刻后,略微弯腰,偏头朝她侧了侧。
时眉就势仰起下颚,问他:“待会儿见到那位老艺术家,我要怎么称呼呢?”
礼貌总还是要的。
“不需要。”岑浪慢悠悠地直起身子,眸眼无色,领着她迈步走向其中一侧别墅。
过了好一会儿,几乎是两人距离别墅门口仅剩几步之遥,岑浪并未急着甩开她,而是声淡平稳地跟她说:
“他不老,很年轻。”
很年轻么?
会有年轻人,选择住在这样近乎与世隔绝的山林中……隐居么?
直到低迷风浪掀翻茂叶。
下一瞬,自门楼小径的黑暗处,隐约传来一道男性嗓音,矜冷,疏离,尾音压沉:
“来了,浪哥。”
岑浪懒懒沉沉地“嗯”了声。
时眉当即松开岑浪的衣袖。撩起长睫,扭头凝望过去,仔细辨认了下声源处。
山雾涨起,暗蓝夜色横亘这片昏酣沉眠的天穹,有风无云。林木深深浅浅的葱郁,冷风溜入葳蕤林间的缝隙游弋,卷缠,飘飘然。
一点猩红火星点亮平阔视域,轻幅晃曳,忽明忽暗,随之弥散一团青白迷蒙的烟雾,又旋即消融殆尽。
灰暗身形在雾气流失之后出现。
时眉这才惊觉,
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名少年。
山上深夜温度低冷,少年穿一身松垮深棕色薄毛衣,黑裤束进马丁靴,撑起他修削清瘦的身骨线条。
他斜身倚靠着门楼,肩脊微微弓蜷,半垂着头,黑色鸭舌帽几乎遮蔽起眉眼,暴露在外的颌骨颈侧肤色冷白。
长指夹烟吸燃最后一口,他掐灭烟头,指尖微微挑起一点帽檐边缘,视线刺穿山风冷冷划过时眉。
停留的半刻浸透冷漠。
可时眉半点不怵。
冷静接住他的目光灼烤,往前走了一步,继而回头凝向岑浪朝他歪歪头,眸波灼亮地示意他:
不介绍一下么?
岑浪洞悉她的意图,无声勾了勾唇,口吻平淡地介绍:
“江峭,港美大二学生。”
港厦美术学院。
全国最高艺术学府。
没想到非但不是年迈古稀的老艺术家,居然还是个美貌弟弟。
岑浪这时瞥向对面的少年,微顿一下,清嗓跟他反向介绍她的名字:
“时眉。”
“Libra高级律师。”
他挑起眉梢,字词深意地补充一句,“别惹,当心告到你毕不了业。”
瞎说什么。
时眉弯曲手肘捣他一下。
岑浪也不躲,懒懒散散地笑了声。
不过时眉并没有想到他还会特意介绍自己的身份。还挺给面儿。
“江同学,麻烦你了。”时眉礼貌向少年道谢。
在岑浪“特意”介绍之后,江峭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已然缓下几分,他没说话,只是朝时眉淡淡颔首,表示没关系。
与岑浪不同。
少年脾性冷淡疏离,
但并不拽。
“进来吧。”江峭站直身子,率先转身走入门楼。
时眉听到后紧忙跟上他,全然忘了对周遭环境的恐惧,更顾不得留在后面的岑浪。
岑浪懒恹恹跟在她身后,视线追逐着她迫不及待的身姿背影,不由地轻哼一声:
用完就扔,够没良心的。
他们跟随江峭辗转来到一间工作室模样的房间。
房间超高吊顶,昏暗无度。唯有四角墙缝开放晕影壁灯,暄映出大大小小、各式各貌的雕像,不规则无定律分布排散在地柜、高柜、嵌入式墙柜等房间的各个角落。
所以他是…
雕塑系的学生么?
“你们看到的那张画,不完整。”
江峭淡淡开口。
时眉蹙起眉尖,追问:“不完整的意思是…?”
“还有我们看不到,或者说看不懂的另一半画作,对么?”岑浪平静接话。
江峭点点头,
“补充出另一半并不难。”
他微微停顿,又摇头说,“但不够直观。缺乏冲击力的话,你们很难窥伺到作画人那一刻的状态与情绪。”
“我试着还原了一下,用雕塑。”
他的语气很淡,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预感告诉时眉。
能被岑浪拜托做事的人,绝非善类。
事实证明,她猜得一点不错。
当壁灯关闭,困顿的失序感迎头罩下来。视野囿于绝对无光的黑暗,摸不着边际,触不到底线。
时眉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空间维度极度失序的那一秒——
江峭抬手扯掉雕塑绒布,“啪嗒”一声响,室内昏聩在这个刻度被纵向截碎,撞开空间里的黑色,自天花板骤然崩落下一束光络。
视觉感官徒然溅起波动。
浮光因子顷刻爆裂四散,回旋,裂变,再团拢弥聚凝成光柱,直射矗立在正中央空间的雕塑膏像上。
狠狠刺入时眉的眼中。
一座双人雕塑。
如时眉所看到的画中所示,男人双手合十跪拜在女人面前,虔诚仰望,似在深深愧责忏悔。
而女人面无表情。
仿佛不近人情。然而随视线上移,视觉基调急剧扭转。
光学仪器的剖露下,男人的脊背皮开肉绽,自上而下长出三只粗犷血淋的手。手臂无限延长弯曲,毛骨悚然地绕过头顶,直直逼仄向女人——
第一只手死死扼掐她的喉咙,
青筋暴起;
第二只手轻易掏穿她的身体,
剖心露肺;
第三只手,
卷缠着四根拇指粗的铁链,分别栓锁住女人的四肢。
而女人却还活着。
没有呼救,不见痛苦,就只是面无表情地活着。
时眉移眼盯向女人脖子上的那条红丝巾,那条,与夏婕脖子上一模一样的,红丝巾。
时眉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倒涌,太阳穴神经刺痛,激恼的情绪在胸腔涌动,燥起剧烈起伏。她紧紧抿着唇,极力克制自己气到发颤的呼吸频率。
她做民事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