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过了五分钟,张乘晚见到了他们一直梦寐以求想见的男人。
他走进来时,面容在张乘晚眼中从逆光至清晰。他身量很高,但不给人以高大感,而是清隽修长的,加上他面容沉默,举止优雅,便让人觉得他生来就离人很遥远。
他比那场晚宴时瘦,张乘晚看得出。
说来也奇怪,曾蒙与他年纪是相当的,差不了一两岁,但站在他眼前,养尊处优的曾蒙,竟显得那么浮滑而无担当,像个小孩。
男人经不起比,一比,张乘晚替自己自惭形秽起来。
他还是她影迷呢,让他见了她另一半的不上台面,那种难堪如石块垒叠,压得她心口喘不过气。
要一直到离开这座房子足够远时,张乘晚才会清醒过来,绝不是曾蒙不上台面,也不是她这个大花没见过世面,而是这个人远超了她仰望。她踮脚抬头,也只能看到他脚下的台阶而已,甚至睇不到他鞋尖。
康叔为商邵一一介绍来客。
“幸会。”他伸出手,简短地说,金石之声。
曾蒙握住,觉得他指尖很凉,果然如外界所言,是抱病之躯。
坐下来喝茶时,总不能上来就谈需求。曾蒙聪明,把话题放在张乘晚身上,聊着她的电影,她的奖项,她在片场的趣闻。
“听说,”男人执茶杯,垂眸,没有情绪地问:“张小姐最近有杂志要上。”
这是很细的行程,只有粉丝才会关注。张乘晚受宠若惊,眼睛都亮了:“对,确实,是《Moda》今年的开季刊封面。”
“拍完了?”
“拍完了。”
“杂志的拍摄工作,是否很枯燥?”他不动声色地问,大约是因为抱病,音色有些许倦哑。
“比起电影来,当然没那么有意思,不过这次跟应隐一起上,也算有说有笑。”
“有说有笑?”他抬眸,怔然。
“嗯。”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令人看不透喜怒的面容上,划过很短的一丝走神。
“也好。”商邵点点头,放下杯子。
张乘晚不知道他“也好”是什么意思,话赶着话地聊,怕冷场。
“邵董还记得她?”她问,“上次晚宴,她当了你半截女伴,后来身体不舒服,舞也没跟您跳成。”
商邵轻微点一点头,沉默的面容上,转瞬即逝的一丝温柔。
“我迷路了,是她好心带我。”
“她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要是有机会,该把她介绍给您认识。”张乘晚察言观色,聪慧地说。
“不必。”他说着,沉默一会,问:“介意我抽根烟么?”
此处视野开阔,对流的海风穿堂而过,将烟味带走得很快。商邵抽着,没有几口,便用掌根抵着额头,垂阖下眼,露出疲倦已极的心不在焉。
这场会面没有超过半小时。
曾蒙他们走时很忐忑,觉得自己没表现好,直到晚间时接到康叔电话,告诉他非洲的那个地块要好好开发。
商檠业停了他的职,其实该趁机好好放松休息的,最起码从二十岁起,他就已经没有过这样的日子了。
但商邵睡不着。
什么吾日三省吾身,什么事不过三,都形同虚设了,他一天不知道抽几根烟,不是在鲸鲨馆里沉默,就是去书房练字。
有一天用过晚餐,温有宜忽然发给他一段视频,那是十岁的他,穿着马术服,蹬着马靴,头上戴着黑色头盔,正骑在一头黑色小马上,那小马的额心有一抹梭形白,他给它取名叫black。
他还小,但已一本正经了,在马术师的牵引下,训练black跨小小矮矮的栏。
“爷爷给你拍的。”温有宜发着语音。
商邵从头到尾地看了,伸出手去,隔着屏幕摸一摸black的额心。
温有宜说:“我这两天总觉得心口很闷,看着书走起神来,但是他们个个都很好,是不是你不好?”
“我冇事。”他回答她母亲,“一切都很好。”
温有宜道了晚安后,过了半个钟,显然没睡着,又发了一道文字:
「阿邵,你小时候好像比现在更懂得怎么开心。」
走到外头时,才知今夜月亮很亮,如圣诞夜。
Rich站着睡了,眼睛披阖下来,被脚步声惊醒。
它乖乖地被牵出马厩,在月光下嘚儿嘚儿地跑了会后,回头看他。
他又不开心,害它白跑。
来到异国他乡这么远,小小马好似也被迫长大,眼眸里有一股天真的沉静,不再无忧又狡黠地犯蠢,知道跑回到他身边,将脑袋挨向他掌心。
被男人抱进怀里时,Rich一动也不动,过了会儿,脖子上觉得一阵濡湿的热意。它可讨厌被弄湿的感觉了,但还是懂事地没有甩头。
几天后,庄缇文为他带来了应隐进组的消息。
事归事,情归情,缇文虽然知道他们分手了,但也只是为难惋惜了一阵子。她随应隐进组,给商邵拍了片场的实景照片。
“这里冰天雪地。”
“她怕冷。”
“我知道,我给她准备了电热毯和油汀。”
油汀这么接地气的东西,当然是俊仪准备的,把缇文这个南国大小姐新鲜了很久。
缇文把片场地址给了商邵,“如果……万一……你有空。”
“谢谢。”
他给她写过信,贴上邮票,让康叔寄走。只是信封的地址上,那么自然而然地写错了门牌号。
「我整晚地睡不着,因为想你。晚上做梦,梦到你有事找我帮忙,我很高兴,但好像办得不妥,没来得及办完就醒了。梦做得很乱,会回到飞往德国的飞机上,你那么倔强,不肯开口求我。你的骄傲一直让我喜欢也害怕,我会怕你再苦再难也不对我开口,我准备了很久的双手,就来不及接住你。
Rich终于习惯了新的草料,它吃东西很香,等你拍完电影,我会请你来看一看它。不过,这个借口一直也没有成功过,我时常怀疑,你是不是其实并不喜欢它?我有没有送过一件你真正钟意的东西?思来想去,只有在德国向你请罪的那一束花。
你说这是你第一次收到异性送的花。你不知道,这句话更像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我不擅长表达,内心为此欢欣鼓舞很久。
我是一个连爱都要你先开口祈求的人。梦无可梦的时候,我翻来覆去地想,该怎么更好地表达,才能说清楚我的心意。
梦到我说,“给我你的一辈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地上树影被风晃。原来是那棵桃花心木。醒过来时才被提醒,那天我说的不是这句,而是到此为止,你说的也不是“我愿意”,而是再会。
再会之前,祝你健康、快乐,这样才能长命百岁。我无法令你快乐,也无法令你健康,那就把这次再会留到九十九,在此之前,答应我你会比跟我在一起时,更懂得怎么快乐。」
月色明亮,许我爱你。他现在觉得这句话不吉利。
月亮会下山,街灯会熄灭,烟花会落尽,梦里看花,似乎什么事都没拥有过。
在信纸的背面,那句小话如此不起眼,如他这一生的一句批注:
「就给我一盏永远不落山的月亮。」
第74章
位于雪山脚下的村庄阿恰布,是哈萨克人从逐水草而居转向定居生活后所形成的自然村落,一百年来,族群在这里婚丧嫁娶、繁衍生息,过着相对封闭而散漫自得的生活。
这里距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一百三十六公里,至今为止,公路也尚未完全通到村庄脚下,许多路段只有砂石铺就的硬路基,即使是越野车行驶其上,也能感受到强烈的颠簸之意。更何况,这条路蜿蜒曲折,起伏于苍茫原野之上,翻越了五座山头后,才通向终点。
栗山早年拍摄实景武侠巨制《见青山》时,曾深入新疆考察过整整四个月,这四个月,他带着编剧沈聆和美指田纳西翻山越岭,体味风土人情,从帕米尔高原走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又辗转至天山脚下、喀纳斯深处——阿恰布,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到他的故事蓝图中的。
太偏,剧组拉拉杂杂三台大卡八台厢货一辆大巴外加四部商务车抵达后,呼啦一下下来数十号人,全都跪在雪地里吐了个昏天暗地。
庄缇文哪受过这苦,一边吐,一边冲栗山竖起大拇指:“栗导,您是这个……”
栗山穿着羽绒冲锋衣,旋开保温杯盖,一派老谋深算的淡然:“大雪封山,路确实要难走一些。”
庄缇文心里骂娘。早先做投资评估时,就知道是个艰苦片场,心里还窃喜,觉得吃老乡的住老乡的,省钱了,没想到现实如此残酷,光进山一项就折磨了她个昏头涨脑四六不分。
他们一早八点从县城出发,抵达时已过下午三点,但这里与北京时间有时差,时差为两小时,因此从生物钟上来说,差不多是当地时间一点半,正是午后。
阳光直射雪面,照出强烈反光,大雪覆盖下的村庄原本寂静无声,随着剧组的进场驻扎而喧闹起来。
村里的村长、支书和卫生员,以及三四个一眼便知忠厚勤快的哈萨克青年,前来接待了他们。作为名义上的总制片人,庄缇文跟制片主任罗思量作为代表与他们对接,并按照预先定好的安排,将各组人员的住宿一一落实好。
按哈萨克人的习俗,冬季是需要转场至冬牧场窝冬的,但阿恰布的位置得天独厚,正处于开阔河谷处,四面群山环抱,草原辽阔连绵,因此冬天来临前,他们不必携带家当、赶羊牵马地转场,而只需要打好草垛、加固房屋、熏好马肉,便可以安然越冬。
缇文把事情交代清楚后,就陪着应隐前往她的住宿处。俊仪艰难地拖着一只二十四寸行李箱,另外还有两个剧组工人肩扛二十八寸大箱子跟在身后。
“说实在的,我担心你。”
雪吸纳着声音,一路只有咯吱咯吱的靴子踩雪,庄缇文关怀的语句在这旷野里显得寂寥单薄。
“你太小看我了。”应隐笼着手,细心看这素白的世界,“就当拍了一场戏,这时要出了。”
她爱而不得的经验少,出戏的经验却多,虽然痛苦,但如果告诉自己这一切原本就是要结束的,现在只是到时候了,便不觉得那么难捱。
只是走着走着,看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望一望远处,对缇文说:“这里真美。”
缇文举起手机拍了一张,替她发送给商邵。
阿恰布的村屋沿河流分布,如此安静跋涉了十几分钟,终于抵达应隐住宿的那一间。
松树与杉树垒的木屋,圆木与圆木之间由泥土填缝,塔型瓦顶上铺着干草,以此来保暖防风。
这样的拍摄条件下,就算是大明星也什么可挑的余地,何况栗山这样的地位,住的不也是一样?进了屋,炉子已经升起,沿墙从屋东到西砌了大通铺,木板床,上头垫着厚薄居中的一层褥子,褥子上是硬毛毡,另铺了一层金线刺绣毯子。
靠墙处,大红大绿的锦被长条状叠好,各人的枕头堆于其上,要晚上入睡前才会铺好。
“这是村子里少数几家有抽水马桶的,你将就一下。”缇文条理清晰地介绍着,俨然没再把自己当千金,反过来宽慰应隐,“被子等会儿自己换一换被套好了,唯一的难处是冷,这点炉子的温度,早上起来得受罪。”
正说着,身后剧组工人敲门:“俊仪老师,油汀给您放这儿了。”
俊仪应了一声,接过,利索地插上电源。
“这是什么?”缇文问。
“油汀啊,电暖片。”俊仪理所当然地答:“她怕冷,有这个也未必够。”
确实不太够,第一夜,应隐就给冻醒了。俊仪和缇文在身侧熟睡,独她难眠。
可是她已经穿了保暖衣裤,脚上套着厚袜子,脊背和小腹贴着暖宝宝,但纵使如此,也还是冻得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