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她带商邵继续向前,往她们三个女孩子睡觉的屋子走去,耳边听到商邵问:“这部电影要拍多久?”
“按排期是四月份杀青,之后回宁市会再补拍一些前期的戏份,预计一两天。”俊仪回道:“不过在栗山手里,这一切都说不准,他是磨洋工。”
“这里的条件跟上次比,哪个更辛苦?”商邵再问。
“这里,因为上次住酒店,好歹有正经的床,有暖气,这里什么都没有,抽水马桶都是新装的,太阳能出的热水经常不够用,每天都在吃面片、馕和大盘鸡,全是碳水,隐隐不能吃,所以我给她单独煎鸡胸肉,煮玉米。她想吃青菜,但不跟剧组说。”
“为什么?”
“物资进山很麻烦,生活制片有背景,罗思量不太能管到他——罗思量是制片主任,总是开小灶的话,采购统筹会很麻烦,生活制片就用这个当借口,他给隐隐陪笑,伸手不打笑脸人。”俊仪简洁又啰嗦,讲话像新浪潮主义的片子,跳接得过分。她良心发现,停下来问:“商先生,你听得懂吗?”
商邵颔首:“继续。”
“其余的,就是电影上的事了。”
“比如呢。”
俊仪摇摇头,知道分寸:“我不能说,你去问她,要是她愿意说,她会自己跟你说。”
“她生病了,是吗?”
俊仪被他这一眼看得定住,身体里灌满了铅石般动弹不得,也无力说谎。
她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一切。
“一直在吃药……”俊仪声音弱下去:“是重度抑郁。”
“不是双相?”
俊仪垂着脸,摇一摇头:“不是,她没有发作过躁狂。她什么时候看的医生,我不知道……也许是她自己瞎吃。也许不是。商先生,为什么要离开她?”她望向商邵,眼圈很红:“你对她好残忍。是你喜欢了别人?还是要去结婚了。”
有一柄小锤。
有一柄小锤,随着俊仪的字句,一下一下锤打着他的心口,令他那里血肉模糊,软和痛交织成血色的雾。
“是我想错了。”商邵用最寻常的字句回答她。
俊仪的眼泪滚了下来,她也没擦,而是摸出钥匙,对准锁孔插了进去,将木屋打开。
里头有女孩子生活的脂粉香气。
俊仪还得把尹雪青的戏服给应隐抱去,她推开洗手间的门:“今天有太阳,有热水,你用吧,都用光了也没关系。你用隐隐的浴巾,叠在柜子里,是干净的。”
商邵点头,由她指挥。
“你穿秋裤了吗?”
商邵表露出恰到好处的求知和不解:“什么是秋裤?”
俊仪的目光停在他腿上。
一条羊绒呢料的黑色西装裤,高级的质感和光泽,笔挺的裤线,不知要佣人打理多久?听康叔说,他有两名佣人,专只为他熨烫衣服。俊仪感叹他如此跋涉一遭后,衣着还是随着人的体面矜贵,却也难免好奇:“香港也就算了,你在英国留学,冬天也不穿秋裤?就是保暖裤。”
商邵明白过来,“没有冷到这个地步。”
“那你现在……”俊仪的目光又自下而上地移上去。他穿了黑色羊绒大衣,里头是西服和马甲,自然也是高档羊绒面料的,最里面是衬衫,领带饱满地打着。
她不必问了,因为商先生看着确实不冷。
俊仪转而笑起来:“你看上去,要到主席台上发言。”
商邵温和而疏离地笑了笑:“早上走得急。”
私人飞机随商檠业去了新加坡,要中午才回来,他是匆匆先到了宁市,再从那边乘坐航班过来的。一切从急从简,他只带了身份证件和手机,在机场想买一个充电宝时,只从大衣皮夹里摸出一沓港币。那时他心神不宁,与导购大眼瞪小眼半晌,才被对方提醒:“可以支付宝。”
“没有。”
“微信。”
商邵凝眉,如实说:“也没有。”
平心而论,他出入任何地方,不是主办单位负责,就是康叔和董事办随行陪同。他几乎没有自己花钱的余地,餐厅签单,裁缝铺每年结账,奢侈品店有他的预留衣架,专人专寄lookbook,康叔每月派人造访一次,将合适的款式取走,要给谁打钱转账,也都是由康叔代劳。他的生活井井有条,看不到什么钱的痕迹。
导购只好微笑:“那么先生,您也可以刷卡。”
于是那张处理上亿额度的卡片,头一次完成一笔私人生活化交易,显示扣费99元。
俊仪预备把戏服送给应隐后,就去给他借衣服鞋袜,再拿一双烘鞋器,好把他那双手工巴洛克皮鞋烘干。
“我先走了。”她打招呼,掩上门,也没注意到商邵自始至终抄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
热水来得还算快。劣质水管的水温水量都很不稳定,商邵在水龙头上研究了半天,眉头皱得很深。
很烫。
怎么变凉?
手指刚探入水流之下,就烫得他缩回了手。
不如用冷水。
但冷水刺骨。
温有宜电话打过来时,他刚研究透这玄奇的出水装置,水温控制在温暖偏烫,他冲洗着受伤的那只手,看着血色由浓变淡,顺着白色的陶瓷盆冲入下水道。
“阿邵,新年快乐。”温有宜问候,身后跟着一串更热情的,一听就知道是商明宝他们。
“新年快乐。”商邵面容温和下来。
“接到你朋友了吗?”
温有宜问着,完全没留意身后四个子女的眼神互动。
“什么朋友啊,让大哥哥年都不过了?”明宝挑挑眉。
“一定是好朋友咯。”明羡跟她唱和。
温有宜打了她一双女儿各一下,明卓什么也没说,也被雨露均沾地挨了一下。
“leo朋友有要紧事,不是要紧事,怎么会在年三十惊动他?”温有宜点点明宝鼻子:“不许乱说。”
转向商陆:“还有你。”
商陆原本懒洋洋坐在一旁听好戏,双臂环胸,右踝搭着左膝,这会儿没处说理,腿也放下人也坐直了:“我他……”
正月里不能骂脏话,他硬生生咽下,暴躁然而乖巧地坐了回去。
水流声中,商邵的哼笑声若有似无:“接到了,不过她比较忙,现在就我一个人。”
“那你吃年夜饭了没有?”温有宜关切他饿肚子。
“还早,等会吃。”
“你去得那么着急,康叔也没跟着,一切都好?”
商邵停顿了须臾,才“嗯”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都很好。”
只是挂了电话后,他两手撑着台盆边沿,沉默地站了很久。
洗澡也是件麻烦事,因为屋主将冷热水的出水方向装反了,导致他等了很久也还是冰水,抱着变通的心情试试看,才等到热水。
亏他身体好。
花洒声中,俊仪在外面敲门,十分歉疚:“商先生……衣服没借到。”
她问了一圈,奇了怪了,那些剧组的同僚、村民没一个肯借,都笑而为难地推说没有。在他们反复说着的“很脏”、“没洗干净”、“埋汰”中,俊仪渐渐明白过来。他们不是不肯借,而是不好意思借,因为他看着太尊贵,而他们的衣服却如此朴素陈旧。
“罗思量,你肯定有。”俊仪抓住制片主任不松手。
“别开玩笑,我这哪能给他穿。”罗思量笑着,像她求饶。
太高不可攀的人,让别人想施以援手时,都要首先考虑自己够不够资格。
商邵关了水,还是简短的两个字:“无妨。”
俊仪便蹲下身,将烘鞋器塞进他冷冰冰的皮鞋中,打开开关,又聪明起来,将他的西装裤搭到了油汀上。她的聪明实在是只有一半,否则刚刚就想到,这会儿说不定都烘干了。
她告别后,商邵才从浴室走出。洗过澡,手心刚凝固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一件件换上原来的衣服,用领带在掌心缠绕数圈,面无表情地等待那抹血色停止渗透。
哈萨克传统的大通铺上,亲密整洁地叠着三床被子,被子上盖有毛毯。三床被子花色各有不同,当中的那一床,高支长绒棉,纯白的底,小小的黑色蝴蝶结是人工刺绣的,很疏散地分布着,四周镶一圈荷叶边,荷叶边由细黑线滚边。
是她会喜欢的风格。
商邵面上浮起细微的笑意,在床边静站了会儿,窒涩的心脏让他缓缓俯下身,将脸贴上那只枕头。
是她的气味。
他深深地嗅着,嗅着他的山果,嗅着他青翠欲滴的雨。外人眼里连穿一穿化纤面料都算是辱没了他的男人,此时此刻却站立不住。商邵缓慢地、缓慢地在床边跪下,将她的枕头情难自禁地紧紧抱进了怀里,继而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心脏的扼痛一阵紧过一阵,如潮涌循环往复,带走氧气。
他赶上了,是吗。他反复问自己。
他也只不过是个差点永失所爱的男人。
有一沓什么纸张无声地掉落。
商邵没有注意,在缓过了心脏的疼痛后,他才捡起。
晨报的标题排版是他熟悉的,十二月二十三的日期,更是刻进他的记忆里。是香港那天的报纸。
他展开时是如此不设防,因而看到一页随手写在剧本背面的字、不经意地读着时,眼眸中的痛色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你挑一个晴天,带我去看一看那里的船。”
“把我洒在那里。”
“他问你什么,你只要说,那段时间她很快乐。”
他逼自己,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地读着,近乎自虐。
读到最后,心里反反复复地只剩下一个声音:原来她是真的决定去死。
这道声音如此平静,像研究了很久后宣读的定论。这是她的遗书,这是她的决心。
很奇怪,他最后目光停留的,是那一行:
“请他好好生活,娶妻生子。
目光从惊痛到平静,从平静到愤怒,从愤怒又止息了下来,变为一种没有任何光亮、如墨般浓重的黑色。
她怎么敢?她怎么好意思?
没烘干的鞋子又被穿上,但商邵穿上的动作那么慢条斯理,也不觉得难受。穿戴整齐,他将捏皱了的晨报抚平,压好到应隐枕下,继而将遗书平整对折好,绅士地收进大衣的贴身内夹。
做完这一切,他出门,在新年的暮色中沉默地走向那间化妆间。
应隐刚换好了戏服和妆,正准备去片场,出门迎到他,她紧张错愕起来:“你不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