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应隐站停,瞳孔边缘涣散,像是想不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就这样目光空洞地转身,急匆匆几步,似乎想跑。
脚步又停住了。
为什么要跑?是因为被命运砸中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以至于她觉得这份喜悦难以承受,以至于她好像突然之间不会呼吸,似乎在深海下憋气。
可是,她是该跑——
她应该加速跑步,跑进他的生命里。
应隐猛然转身,赤脚在回旋楼梯上很快地、奋力地向上,与此同时,氧气鲜活起来。
她笑起来。
到了最后一级,她轻盈地跃上,衬衣衣尾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地落定。
她的眼前都是花,叫得出的,叫不出的,也许有绣球,也许有这个那个的肯尼亚玫瑰,也许有络新妇,听说它的花语是清澈的爱,也许还有月见草、水苏、飞叶草。
但这些她通通不识得。
应隐唯一识得的,是那种粉色的花,墨绿色的枝干笔挺,不枝不蔓,有种干脆利落的骄傲,粉色的花朵饱满。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的花,在德国的酒店前庭,圣诞夜要来了,空气中都是风雪的味道。
商邵教过她的,它叫瑞典女王,娇气,但从不垂头。像她。
这样娇气的花布满了宽四十米的鲸鲨馆,成为美丽的□□,而没有任何一朵有凋零、落瓣、荼靡的痕迹。
商邵站在花镜的正中,光线穿透深邃的蓝色水纹,形成如梦似幻的丁达尔光柱。
应隐扑哧一声,先笑起来:“你不公平。”
商邵唇角含笑,明知故问:“怎么?”
“你换好了衣服,打好了领带,却不提前通知我。”
穿着西服,领带的温莎结饱满工整,衣冠庄重而绅士已极。
他微垂脸抬起唇角,目光温柔而似笑非笑:“可是应小姐,这里没有摄像头,不是真人秀,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应隐的眼泪无端端流下来,但笑得好明媚。
她交握着双手在身前,抿合的唇角抬得好高,如一个little girl,一个妹妹仔,站在她安全的地带,等他郑重地进入。
商邵注视着她,走到她身边。玉质扇骨般的手,牵起她的那一只。
原来那些层叠的鲜花步道中,还有小小的白色罗马柱,上面陈列着东西。
第一处,是一本绿丝绒的文件夹。
“看看。”
应隐拿起,打开,是英法双文的,她看了许久,舒展的眉心因为吃惊而蹙起,继而抬眸看向商邵。
“这是一个位于莱索托王国的钻石矿。你喜欢宝石,我知道,我想给你全世界所有瑰丽稀有的宝石,给你当扭蛋玩。不过,当你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钻石矿,从此以后不开心时,可以自己送给自己扭蛋。你可以当一个一辈子都爱玩扭蛋妹妹仔。”
应隐又哭又笑:“别人送钻戒,你送矿?一点也不好看!”
虽然这么说,但她把这一份墨绿色的合同抱得很紧。
“嗯,”商邵大约也觉得离谱,失笑道:“果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紧紧牵住应隐,涉过玫瑰间的小径,走到第二处半人高的罗马柱前。
那上面也蒙着一张墨绿丝绒的布,遮盖着下面的东西。
“你自己打开?”商邵目光轻抬,鼓励她。
应隐揭开幕布,一座玻璃房子,一条婉转的金色河流,和十二个小小的精雕细刻的玩偶。
那些玩偶好精致,有的蹲在河边,看着远方,有的坐在一侧屋檐角上,手中执一柄刺客用的银剑,有的穿旗袍,身上披貂,卷发蓬松轻盈,还有的穿皮衣紧身裤,戴半指手套,腿上的枪套细节严丝合缝。
应隐抱着矿业合同的手臂怔忪了。
这些,都是她的电影角色。一年一部,汇成十二个,沿着那条金色的河流错落分布,由《漂花》始,由《天经地义》终。但河流并没有抵达终点,它还有好长的一段河畔,等待着新的人站上。
“小彩,黎美坚,阿柔,银衣……”应隐蹲下身,指尖戳着,一个个地辨认。
呼吸喷薄在外头的玻璃罩上,氲开一层薄薄的水气。
她快把眼睛贴在上面了,宛如第一次逛到商场里的八音盒,欣喜、憧憬、惊叹,目不转睛。
商邵轻轻地拨下一侧的机括。
这八音盒响了起来,这金色的河流流淌了起来,这十二个美丽的玩偶鲜活起来,各有各的招牌动作。
她演了很多烂片,这十二个正好是她最用心的角色。
商邵把她的电影都看完了。
“河流没有尽头,只要你想,它可以一直奔流下去。”
应隐从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这么复杂精巧、令人惊叹的八音盒,不知道黄金的雕工可以栩栩如生如此,更不知道,原来被凝固在八音盒中的人偶,除了美丽、周而复始地微笑旋转外,还能做这么多的事,过这么多种人生。
她眨了下眼,缀在眼睫上眼泪掉落下来。
“这个更像是生日礼物。”她得了便宜卖乖,明明心里喜欢得要命,却仍不满足,说一些怪可爱的煞风景的话。
“嗯,”商邵颔首,像是才发现似的,压平唇角笑意,若有所思地说:“果然这样也还是不够。”
那什么才是够的呢?
应隐蹲着,双手环抱手臂,仰着巴掌大的脸,眼看着他也蹲下身来。
单膝跪下。
那一枚珠宝盒,像是变魔术似的出现。
那里面的戒指流光溢彩,与应隐所见过的所有钻戒都不同。
镂空雕刻,枝蔓缠绕,花瓣蜷展,间隙处,金属薄如蝉翼纹,却满镶细碎钻石。正中托着的,当然——
一枚硕大又那么恰到好处的粉色钻石。
这是鲜少走入大众视野的高珠品牌,预订期在半年以上。因为能预订的都是十分尊贵的客人,所以,大约只有最最尊贵的客人,才能无视那些繁琐的程序和工匠慢悠悠的点卯精神,在没日没夜的星星月亮中钻扦成形。
“应隐。”
商邵几不可闻地深呼吸了一瞬。
还是无法平复心跳与心情。怎么会这么紧张?比他第一次站上国际峰会论坛发言时,要更透不过气。
他停顿稍许,抬起眼,东方式的眉眼里,眼神却深邃。
“如果刚刚那两份礼物,钻石,黄金,都不足以打动你。那,这里还有一颗不值斤两的真心。虽然它不如钻石坚硬,不抵黄金珍贵,但……它永远为你跳动。”
他的目光停驻在她脸上。
“应隐,给我你的一辈子,当我永远不落山的月亮——你,愿不愿意?”
“嫁给我。”
第109章
她愿不愿意?
嫁给他,跟他一起生育子女,从此拥有一个跟他的家。
Ray从远处再次洄游过来时,觉得他们两个蹲在如此漂亮的英式花镜中,不像端庄的求婚,倒像两个小朋友。
商邵单膝跪着,在她的悬而未决中,手心已经潮了一片。他并不认为应隐会拒绝他——这并非出自对自己的自信,而是基于对彼此爱情的信任,但她迟迟不说“我愿意”,他的心还是如气泡上升,被提到了不见底的高空。
“怎么了?”商邵失笑了一下,克制着呼吸里的艰涩:“要考虑这么久?”
“什么,才两秒而已。”应隐不满他对时间的概念。
她仍然双手盘着膝弯,巴掌大的脸侧过,贴在上面。目光一时看商邵,一时看戒指。
“你上次为什么要带我去见姑婆?”天真不谙世事的语气。
商邵心里沉了一下,温柔敷衍过去:“她是很重要的长辈,我想让她见见你。”
“这么重要的长辈,商陆都不认识。”
商邵这次的怔色直接显露在了脸上,眉心也跟着蹙:“你问过他了?”
他托着珠宝盒的手垂了下来,腕心朝下,将那枚丝绒盒拢在掌心,但没盖上。
“嗯。”应隐点点头,“有一天去见了他和柯老师,聊了聊。──你在雪青的片场里,跟他说的‘做好准备了’,又是什么意思?”
喉结的滚动是很细微的,怕应隐看穿,商邵只咽了一半。他平静而坦然:“做好你拍一辈子电影的准备。”
这也不算撒谎,只是对真相的粉饰性表述。
“做好我随时会走的准备,是吗?”应隐无缝地拆穿了他。
商邵蓦地攥紧了丝绒盒。
他没说话,因为这样的场合,再好听的谎言,也是亵渎的。
“姑婆的丈夫自杀了,她的房子里看不到日历,晚上不点灯,对四季和晨昏都失去了兴趣。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十几年。”应隐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商邵终于用力吞咽了一下,嗓音发紧:“应隐……”
但他好像说不了什么话。
“是姑婆不后悔,还是你不后悔?就算你走到了她同样的境遇里。蓝花楹只开二十天,剩下的三百四十五天都乏善可陈。”
商邵生硬地说:“我们今天不谈论这个,好吗?你还没做好准备的话……”
他作势要起身走,罕见的匆匆,但搭在膝上的手被应隐牵住。
“你告诉我,你亲口讲给我听。什么不后悔,什么准备好了。”应隐翘起唇角:“你跟姑婆能说,跟商陆能说,怎么就不跟我说?”
商邵任由她勾着指尖,另一手抹了把脸,静了半晌,抿唇笑起来。
“我想你嫁给我,一辈子是长是短,我都接受。我爱你,抱着你随时会离开的觉悟爱你,并且不后悔。我会永远陪着你,对于你走后所遗留给我的世界,我已经拥有过充分的想象,也见过最真实的现实,因为爱你,我不恐惧。我会永远陪你。”
他注视着应隐的双眼,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敛了,归为一种平静的决议。
“无论生死,商邵永远只属于应隐。即使有一天你离开,不在,你也拥有全部、唯一、完整的我。我会陪你,直到我不再呼吸。”
应隐的身体抖了一下,是从灵魂透到四肢百骸的。
“就算现在老天告诉我,你将在哪一部戏里殒落,也不能消减我现在单膝跪在这里、请求你嫁给我的决心。谁都不能阻止我娶你。”
但他说得再平静,也无法抵消他心底的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