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跟在身旁的林存康,十分诧异地看了眼商邵。
明明一个多小时前,网上到处都是他的脸,他还特意叮嘱,让人不要走漏风声给温有宜,以免他起疑。怎么短短一个小时,他就改了心意?
但康叔什么也没说,直到下了楼,他才问:“之前不是说,还不到见夫人的时候?”
商邵脚步稍顿:“她不喜欢我。”
康叔明白了。
商家泼天富贵,不是谁都想承受的,他怕应隐望而却步,更怕温有宜不喜她明星的身份,所以他藏着掖着,做一百种准备上一百道保险,只想等万策齐全时再见面。
但既然应隐不喜欢他,那么这些疑虑、谨慎、投鼠忌器都显得多余了。
见一面,暂时了了温有宜的担心,余事都休提。
“但是依我看……”康叔迟疑着,“应小姐明明对你有意的。”
“我今天提了,说我钟意她。”
左右也没人说,商邵当成逸事讲给身边唯一的长辈听,唇角噙着散漫而解嘲的笑意。
“那她……”
“她不要。”
商邵仔细思索应隐那时候的反应。
其实,他看得一清二楚,也记得一清二楚。但那些画面被他快速地封存在脑中,不敢细看。
到如今,他怀着对自己近乎残忍的冷酷,一帧一帧地回忆,一字一字地思忖。
“她看上去被我吓到了。”商邵转过脸,对康叔勾了勾唇:“怕得厉害。说,只要我一点逢场作戏的喜欢,恳请我不要真的喜欢她。”
康叔心中剧恸。
他跟他妻子是丁克,三十六年来,他把商邵当儿子看待。
“康叔。”他叫他一声。
“不然还是算了。”他垂眸,说,“一年以后,找个人联姻。”
“Leo!”林存康欲言又止。
商邵又笑了一声:“有烟吗?给我一根。”
鸦青色的夜空下,他的身形看着消瘦。今天月色也不明亮,潮气弥漫上天空,形成丝丝缕缕的云。
商邵指尖掐着烟管,几乎快把它掐断了,才垂下脸,笑着摇了摇头,将烟抿入唇中。
“你在想什么?”康叔问。
“我在想,她这么喜欢钱,也不能顺带喜欢我,可见我确实不怎么样。”
“Leo,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康叔斩钉截铁地说:“想嫁给你的人很多,但是缘份不可以强求,你跟她还有一年时间,万一呢?”
“其实她拒绝我的时候,我就该提出终止合约的。”商邵冷静地说:“但我舍不得。”
“那就留住她。”
“你知道我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之前多多少少,我觉得她喜欢我,也许畏惧多一点,崇敬多一点,但多多少少也有一点喜欢。”
商邵掸了掸烟灰:“其实,作为继承人,我想找一个自己爱的人结婚,多少有点自私任性。商檠业不说,是因为他没有资格说,毕竟他跟小温是真心相爱。但这种婚姻,在我们这种圈子里有多珍稀,你也知道。我给了自己十六年,是时候了。”
“怎么会难得?二少爷和柯屿,同性相恋,董事长和夫人也没有拆散,三小姐和她男朋友……”康叔绞尽脑汁,想找一点拥有说服力的例子。
“他们是他们,长子是长子。我继承的东西和责任,总要平衡,不能既要,又要。何况,继承人不好当,继承人的老婆就好当?说实在的,康叔,一想到哪个女人将来要嫁给我,我也很为她惋惜。”
“你跟应小姐还没到这一步,你不需要想这么远,你可以拥有一段纯粹的、单纯的恋爱的,Leo,为什么总是要未雨绸缪?”
商邵点点头:“我今天问了她一个问题,问她将来婚后,愿不愿意当我的情人。”
“这不是你的风格。”
“你知道这句话里面,就算九十九分是为了试探,剩余的一分,也是真的。我自己知道,我确实动过这种自私的念头,养在外面,生孩子,一年几个亿地养着,无所谓,我养得起,她想要什么我都能给她,远比当一个未来的商家主母,被架在台前微笑端庄要自在得多,自由得多。”
林存康深深地呼吸。他为商邵竟然能动过这种念头而心惊。
“商家没有这种传统,商家几代人,都没有这样的传统。”他加重强调。
养外室、生私生子,是一个大家族开始走向衰败的源头,抑或征兆。家和万事兴,对婚姻和家庭的忠诚,是商家代代相传、刻在骨子里的理念和教养,更是朴实的祖训。
“我知道,我只是有那么一瞬间,非常卑鄙地想过。康叔,想一想不犯法,二十四小时当正人君子,有一秒钟的心猿意马,就当奖赏。但是,也只能到这里了。”
商邵捻灭烟:“唔该嗮,多谢你听我谈心。”
“你去哪?”康叔对着他背影喊。
商邵的背影已快融入夜色,没回头,只是半抬起手,扬了扬两指头。
“划会船。”
康叔忘了,他也忘了,今天把人带回来,原本是要好好道歉的,为之前的借钱、庄缇文身份的隐瞒,还有过去五天的没有去哄她的迟钝。为了哄人,他费了一点心思。
这点心思现如今放在次卧的茶几上。
应隐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面前小小的扭蛋机。
那扭蛋机真的很袖珍,但精致,精致得像八音盒,透明玻璃罩中,一颗颗扭蛋亲密挨在一起,琉璃色,在水晶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
应隐也没洗澡,看着扭蛋机笑,笑了半天,并起双膝,将脸埋了进去。
他还记得她一不开心就会玩扭蛋。
小时候玩不起,长大了才玩,是时过境迁的补偿,迟到的抚慰。
如果他现在在这里,会不会倜傥地站在一旁,单手插兜,绅士地问一句:“应小姐,听说玩扭蛋,能让你开心起来?”
应隐不知道是笑还是哭,脸上是笑的,眼眶却很湿润。
她伸出手指,拨了拨那上面的发条。
传来一阵机括转动声,嗑哒一声,小小的洞口,滚下一枚琉璃圆球。
应隐捡起,盘腿坐在沙发上,深吸一口气,满面微笑地将它转开。
一枚鸽血红的宝石,沉甸甸地落在她腿间。
方形的,大约有5克拉,太正的红色,就算在佳士得,也是佳品。
应隐的笑容怔住,掂在指尖,对着水晶吊灯的灯辉看着。
那切割的边角,折射碎光晃人眼。
她倾身,将它放在茶几上,又扭出一枚。
黄色的梨形钻。
粉色的冰糖钻。
祖母绿的圆钻。
剔透的透明钻。
……
她转着,拆着,一枚接一枚,一颗接一颗,在黑色茶几上,五颜六色地排成一行,两行,方阵。
啪嗒一下,一滴眼泪落上去,晕开,与这些宝石格格不入。
应隐跪坐到地毯上,又哭又笑,紧紧抿着的唇里流满眼泪。
不知道开到第几颗时,一枚蓝宝石落了出来。
是戒指。
被镶嵌四周的透明钻石托着,如众星拱月。
应隐猝不及防,呼吸止住,心口一片冰冷,眼眶却越来越热。
她终于再难控制,狼狈地呜咽一声,哭出声来。
这是他带她买的第一枚戒指,他用这枚戒指留住了他们的那个夜晚,用这枚戒指从宋时璋护住了她,用这枚戒指强行续写了他们的之后。
她赌气地还给了他。
他说他丢了,她不要的东西,他也绝不会留着。
可是它现在出现在这里,熠熠生辉,华贵纯美,像海洋的一滴眼泪。
应隐鬼使神差地将手指套入,垂着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但她的眼泪太多了,眨也是泪,不眨也是泪。
下一秒,房内身影跌撞。
她蹲坐太久,腿那么麻,跌跌撞撞,踢到茶几一脚,脸色痛得一边,但脚步并未停下。
从二楼奔下,如夜风奔袭,急切温柔。
康叔正撑开一把伞,诧异道:“应小姐,你还没休息?”
“商先生呢?”应隐用掌心抹掉眼泪,好让自己视线重返清晰。
“他在那边划船。”
“我去找他!”
“哎——”康叔没来得及叫住她,年迈但中气的声音落在她身后:“要落雨了……”
外头真滴着雨。
那夜风是暖的,雨水也是暖的,很缓慢、很稀疏地落在草木间,很久才落一滴在应隐的脸上。
她跑得飞快。
可是河道曲折,步道在花丛灌木间蜿蜒,彼此之间隔着距离,渐渐通往不同的方向。
他玩皮划艇的习惯,是在剑桥念书时留下的,那是他独处的时刻,不喜欢被人打扰,因此,河道单独静谧地掩藏在树林间,两侧荆棘花丛盛开,泥土在雨水下松软。
应隐凝神静听着桨板搅动水流的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上灌木丛。
雨势更大,让她脚下变得泥泞。
她抿着唇,任由雨水淋透他,也不愿意开口叫一声。
只要不叫他,就会在下一秒迎来转机,看到他,遇到他,撞进他怀里。
她跟自己打着这样倔强的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