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洱
林晚星一开始的时候也在想, 她是不是对付新书太过不近人情。
她很能理解学生的困扰,虽然他们表面不愿接受管束,但内心深处又亟需有人告诉他们去干什么。不仅如此,他们还需要有人帮助制定计划、每日监督、给与反馈、鼓励安慰。
但她并不想这么做, 或者说, 她想做的, 并不止这些。
思绪复杂,她能听到球场外马路上车辆偶尔碾过柏油路的声音,看台最上层竖着的路灯年久失修,但光线反而因黯淡而更加柔和。坐在这样庞大而空寂的位置上,只觉得球场上方的天空更加静谧。
隐约的呼吸声传来,林晚星看向身旁。
王法从头到尾都保持着靠坐的姿势,从不插入她和学生说话。
他放空一切似的望向远处,侧脸线条俊朗分明。其实林晚星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王法喜欢坐在看台发呆,但当城市夜幕降临,球场灯光微起时,你能感到那种风拂过草坪的宁和。
天上只能看清一两颗星,城市的灯光投向上空,有清淡的光晕。
可以什么也不用想。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无论她或王法好像都很能适应这种漫长的寂静。
林晚星感受到了一点放空的乐趣。这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没有那么多人与事的对立,她不知道学生们以后会怎样,说不定大家会回归互不干涉的陌生人状态。
天色越来越深,风也越来越凉,就在林晚星觉得差不多可以回宿舍的时候,王法忽然轻轻碰了一下她。
林晚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远处体育场侧门的豁口处,有人站在那里。
路灯昏暗,模模糊糊看去,边门外有个剔寸头的男生。他高而壮,趿着拖鞋,在他们不经意的目光交接时,男生像突然被施法定住。
大概有那么十几秒钟时间,林晚星才意识到,鬼鬼祟祟站在体育场边门外的是秦敖。
说不意外是假的,明明一两个钟头前,男生还剑拔弩张,甩手离去的愤怒味儿好像还在看台四周的夜风里。只是现在,夜风里的味道变成了烤串。
林晚星确实从没想过,吵架以后,像秦敖这样的男生会主动回来。
大概是做了挺长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秦敖拎着个塑料袋,走上看台。
老远的地方,林晚星就闻到孜然羊肉串的味道,果然,秦敖上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我给我爸出来买烧烤,顺路。”
言下之意是没有特地回来的意思。
林晚星“嗯嗯”了两声,看着学生用理直气壮掩饰尴尬的模样,心中有种莫名情绪。
这回,她和王法相当默契。王法向旁边坐了一格,空出他们中间的位置给秦敖。
随后林晚星顺势接过秦敖手里的烤串袋翻了一下,里面是炸里脊肉、烤羊肉串还有鸡翅、烤玉米一类的东西,装得满满当当。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挑了串小里脊肉,没等秦敖嚷嚷,她就把袋子跨过秦敖,递给王法。
教练吃东西的时候从来不客气,直接挑了看起来最贵的鸡翅。就这样,他们在球场边看台上,旁若无人的撸起串来,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可口可乐。
秦敖一开始还叫着那是他给老爸买的东西,不过王法率先开吃,让秦敖没有半点说话余地。
最后,学生也破罐子破摔,闷头吃了起来。
当晚,林晚星和王法送秦敖回家,顺路又买了一份烧烤。
夜晚似乎走到了夏天的尽头,他们彼此默契地没有提之前发生的任何事情。
第二天,让林晚星没想到的是,更多学生用类似于秦敖的方式,开始在她面前晃悠。
最先来的是俞明、林鹿两兄弟,林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盒特仑苏,说是早餐喝不完,直接给她放在了窗台。俞明则贡献了一个茶叶蛋。俩人放完就跑,不给她任何拒绝机会。
林晚星打开茶叶蛋袋子,里面还有一个蛋壳没扔,很明显俞明同学也从自己口粮里省下一些……
林晚星总觉得,她昨晚和王法吃烧烤的举动,肯定让秦敖误会了。
果不其然,中午,郑飞扬给她掏了两个橘子。青色的,看上去表皮还很硬,像是不知从哪里刚摘下的,来路很是可疑。陈卫东过来转了一圈,发表了关于跳绳类器材放太乱和的破损器材没及时处理的指导性发言。
最离谱的肯定还数祁亮,他竟然拿了本英语习题集,来问她一篇完形填空阅读题。林晚星翻了翻前后全空白的习题集,指着被祁亮特地翻出来的这道,问:“怎么突然要来问这篇?”
“因为我看这篇阅读里有‘women’。”祁亮说。
“所以呢?”林晚星怀疑地看着他。
“这篇讲的是女性情绪对衰老的影响,你应该看看。”祁亮说。
林晚星顿时怒道:“放屁,这讲的是女性学校!”
“都说了,要注意情绪。”祁亮用两根手指拍了拍她肩头,宽慰道。
总之,林晚星很清楚,学生们变着法到她面前晃悠,大概是种奇奇怪怪的试探。其实她也没生气,她甚至不清楚为什么男生们要判断她生气了,可能这就是属于直男的思维方式。但陆续在她面前晃悠的人多了,林晚星反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决定装作严肃紧张的样子,以正师风。
终于,在傍晚时分,林晚星看到了付新书。
破天荒的,整个校足球队的学生都出现在了她那个器材管理外面,甚至连平时不来训练的智会、郑仁都在。身材高大的学生们或坐或蹲,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把不大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林晚星出来锁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几道放课铃声响起,空地上反而更安静了,被花坛围住的桂花树枝叶摇曳。像林晚星这样不社恐的人,面对等候在门口的一张张面孔,也一时间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咳,我们派代表和你谈谈。”这时,大马金刀坐在花坛上的秦敖同学发言,随后用力推了下付新书。
付新书被推得打了个踉跄,他还是穿着过于宽大的校服,拉链拉到顶端,露出一截纤白的脖颈,看上去分外严肃规整。
“林老师。”付新书很认真地开口,“你昨天问我的问题,我很认真想过了。”
“嗯。”林晚星把钥匙在手上转了一圈,等他说话。
没想到的是,付新书作为代表谈判,在众目睽睽下,竟又卡壳了。
秦敖恨铁不成钢地从花坛上站起,拍拍付新书让他靠边站,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男生眉眼凌厉,有种果断的气势:“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你脑子里东西太多了。”
“啊?”林晚星不明所以。
“我们想不明白你要干嘛,但我们同意‘你想干嘛就干嘛’的原则,所以你可以在看台上看卷子。”秦敖很宽容地说道。
互相有那么十几秒钟的漫长沉默。
终于,秦敖恼怒的恼怒声音打破沉默:“你不说话我很尴尬。”
“我得说点什么吗?”林晚星破天荒有点百味杂陈,“你也别把我想得太厉害,我也没这么多经验啊。”
林晚星确实很无奈,她也是头一回。头一回作为老师,头一回带着这么多学生,头一回要思考该怎么和学生说话。
“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我们会跟着你补课,你可以想管我们就管我们,虽然我们不一定会听你的,但会克制一下……”秦敖说到最后时,很勉强。总之主动要求补习这种事,对他们来说更像是对她心思揣摩后的某种妥协,“所以你别想太多了,也别指望我们啥事都能想明白,大家凑合凑合得了。反正……”
秦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林晚星刚想接话,却听他说,
“反正昨天是我们的问题,对不起。”
时间有刹那静止。
那时也不是桂花绽开的时间,可站在繁茂的树荫下,被少年鼓足勇气又气势汹汹的目光瞪住,林晚星仿佛感受到很热烈的风拂过,她确实没想到。
“我也没想管你们的意思啊。”
这句话在林晚星脑海中轻轻飘过,浮在喉咙口,几乎是她下意识要说出的一句话。
可面对鼓足勇气出现她面前的学生们,她忽然又觉得不该这么说。
很多想法和情绪在林晚星脑海中散落。
确实,她始终认为,学生们应该有自由的空间和时间,去探求自己内心和真正想要的东西。毕竟他们从小到大都习惯于接收不同指令去做这做那,没那么多机会思考“我想要”。
可是真当她明确告诉学生们他们很自由,可以想干嘛就干嘛的时候,他们又变得惶恐。林晚星很能理解这种胆怯,世界太大,选择有无数种,当你放眼看向未来时,对未来的不确定足以吞噬每一个人。
所以,孩子们嘴上说着不愿意,却迫切需要有人来“管管”他们。付新书是这样,秦敖也是这样……
这种管教本身和林晚星所认可的东西相违背,她确实不想“管”他们,可面对学生们几近于恳求的态度,她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
人是极其复杂的生物,大部分人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就像大部分所谓的原则,也其实没那么多“一定要怎样”和“一定不能怎样”。
终于,林晚星微微叹了口气,做出了学生们无法理解的妥协。
“我知道了。”
她这样说。
第34章 搬家
和之前也没什么不同。
林晚星顺应学生们的要求, 表示她每天中午都会在器材室等他们。她会讲一点基础课程的内容,他们愿意来,就可以来听。但她同样强调, 这些所谓的“补课”, 没有任何强迫性质,学生们来去自由。
而晚上时间,林晚星也还是会陪他们进行足球训练。
虽然计划是这样,但夏末初秋天气依然炎热,秋老虎在中午时发威最重。
林晚星昨天思考一夜,作为高中基础课程, 要给学生们讲些什么内容。可虽然她看过学生们的试卷,但大量空白仍然让她很难明确估计学生们的高中知识掌握情况。
所以第一天,他们大概以聊天为主。
器材室缺少桌椅, 也没有黑板, 学生们只得坐在仰卧起坐垫子上, 听她讲话。
林晚星和学生们聊了聊高中最基础的知识,从数学的正弦定理和余弦定理开始。可学生们显然对这两个名词很陌生。
他们头顶只有一台吊扇, 哗啦啦地开到最大,但仍显得杯水车薪。男生们身高腿长,在狭窄的过道空间内长腿无处安放。他们动来动去,怎么都不舒服, 汗水从额头滴下,呼吸间都是午后湿热的空气。
林晚星本来还准备了白纸,让学生们写点什么。但如果这样,他们一个个都得趴在地上, 她索性把纸也放下, 开始纯聊天。
午后空气昏昏欲睡, 她盘腿坐在一块垫子上,也没纠结于他们到底在高中学会了什么,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和他们聊高中各科里比较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小石潭记》里的水到底清不清,或者秋收起义从哪里开始,还有基本经济制度一类的东西,她还和他们聊起元素周期表,但显然,大部分学生对于高中生本该倒背如流的东西一问三不知。只有付新书多少能讲点什么。
到后来,学生们也根本没有耐心听她究竟在说什么。
无论她的语气多轻快,内容还是书本上那些无聊知识,学生只要听到就能直接开启“放空”模式。再加上十来个人挤在一起,汗味和饭后的倦意,这都让人昏昏欲睡。
林晚星也清楚,学生们能在午后放弃睡觉和休息时间过来这里,并且熬着炎炎夏日,已经尽了很大努力。他们努力想集中精神,可是办不到。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当你信心满满开始,却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不顺利,因此放弃也变得很容易。
等到了傍晚,或许因为中午没睡觉,或许因为一下午动脑让学生们倍感疲倦,他们训练时也提不起劲儿。这种提不起劲儿很难形容,而王法从不是会认真督导学生的类型,他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坐在看台上。所以学生们踢着踢着,跑动速度就变慢了;踢着踢着,呼喊声也变低了。
从日暮西垂到天色全黑,离比赛日还有四天,大概所有人都在想,过了下个周日,他们会怎么样呢?
晚上,林晚星回到宿舍,破天荒觉得疲倦。
宿舍门口树下摆满热水瓶,等待晚自习下课的学生们把它取走。
宿管在织毛衣,林晚星照例和阿姨打招呼,却听到阿姨说:“小林,房子找好啦?”
林晚星愣了下,宿管阿姨小房间墙上挂着的万年历是硕大的24。她这才意识到,这周五是学校给实习老师提供宿舍的最后一天,之前就通知过,和她一起的小许老师早一个礼拜就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