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3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何妈疑惑得眼泪都停了,“小姐是从哪里听的这话?”

令年道:“我听二哥写信说的。”

何妈笑着又滚落两点泪,说:“好小姐,你又骗我了。二少爷离家的时候答应我了,只要打听到阿兴的消息,不论是死是活,一定捎个话给我,二少爷都没捎话给我,你又怎么能知道了?”

觅棠明白过来,何妈是未婚夫是被“卖猪仔”卖去了旧金山,看何妈的年纪,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她不禁摇了摇头。

果然令年也无话可说。何妈脸冲着房里说:“小姐,我知道你是不舍得我,怕我盼瞎了眼睛,可我都许给他了,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得等呀……”

这话不知有意无意,觅棠掠了掠鬓边的头发,没有出声。

令年睡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出来。她没有去看觅棠的脸色,只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对于太太说:“妈,我去雪窦寺走一走,散散心。”

于太太上了年纪的人,懒怠爬山涉水的,便怂恿觅棠:“程小姐要不要也去山上看看?今天难得天放晴了。”

觅棠不能不遵命。两位小姐带着阿玉,还有两名随从,乘轿到了山下,徒步登上石阶,慢慢走着。暖阳破雾而出,照着微湿的石阶,石缝里冒着青苔和一朵朵雪白的野蘑菇。觅棠出门,特地换了系袢的方口黑色皮鞋,里头洋白纱袜子,令年却是随便穿了双绣鞋出门,没多会,绣鞋就被草色浸染了,上头珍珠米堆的花瓣也被荆棘扯掉一半去。

阿玉回头一看,掉落的珍珠都被后头的百姓捡去了,她咬牙道:“小姐,我背着你走吧!”

令年笑道:“何妈让你挑根针你都嫌重,哪能背的动我?”

“才新做的鞋……”阿玉仰头一瞧,石阶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了云端,她喃喃叫声“我的娘”,两条腿先打颤了。

觅棠在学校有体育运动,体力比阿玉好些,也不断地用手绢擦汗,才在道边稍稍喘了口气,竟然见令年已经一马当先,去到高处了。不独觅棠意外,连阿玉也觉得稀奇,两人互相搀扶着,奋力追了上去。

到了山心,遥遥望见雪窦寺那尊大佛,阿玉哎哟一声,甩开觅棠跪坐在地上。

觅棠缓过气来,走去和令年并肩坐在山石上。别过脸一看,令年也是两颊通红,额角的碎发上还挂着汗珠。觅棠用手扇着风,真心实意地说:“令年,你很有毅力,我很佩服你。”

令年后知后觉,听了觅棠的话,引颈去张望一路登过来的石阶,方觉一阵眩晕,她咋舌道:“我在想事情,没有留意,竟然走了这么远。下次肯定不能了。”

觅棠忍不住望进她那双澄褐的眼睛,试探道:“什么事情,想得这么入迷?”

令年眨了眨眼睛,笑道:“想何妈的事。”

觅棠当然不信。她又问:“我们头回见面时,你在石拱桥上看雨,雨有什么好看的?”

令年指尖把一片竹叶转来转去,笑道:“有的人脑子聪明,喜欢看书,看戏,我呢,笨得很,也就看一看雨,看一看花啰。”

觅棠觉得她滑溜得很,而且很警惕,便顾自一笑,不再尝试做交心之谈了。

阿玉道:“小姐,咱们去寺里喝碗茶,歇歇脚,顺便求菩萨保佑咱们二少爷去。”

觅棠却说自己不去了,令年知道她上的教会学校,家里恐怕也皈依做了教众,便请她少坐,自己和阿玉被知客僧迎进雪窦寺里去了。

觅棠独自在寺外,自自在在地看了会风景。山心森森古木遮掩着雪窦寺的黄墙黄瓦,有不少信徒在寺外就开始跪拜祷告,觅棠怕挡了别人的路,便踱到一旁杂货铺子上去,佛画看了几页,茶也吃了几回,渐渐的天色晚了,游人陆续下山,却不见令年主仆的踪影,觅棠等得心焦,请一位僧人进去问,于三小姐是在寺里睡着了,还是病倒了?

谁知那僧人回来说:“于三小姐下山有一会了。天黑了,我们要关寺门,小姐也赶紧回家吧。”

觅棠一愣,顿时热汗褪尽后的寒意爬遍全身,脑子里乱糟糟的——于令年是故意把她引来,抛在山间的?还是家里出了急事,慌忙中不告而别?

想来想去,总归对令年是彻底失望了,只得裹紧长袍,担惊受怕地往山下奔去。总算一路无虞,跨进家门,天已经黑透了,程太太吓了一跳,忙打发觅棠洗浴换衣,又亲手煮了姜汤给她驱寒。

觅棠咬紧牙关,任凭程太太怎么问,也只是摇头。抿了几匙姜汤,下定决心,说:“妈,我明天就回上海了。”

程太太不敢拦她,说:“那也着人去于家同三小姐说一声,等她也回了上海……”

觅棠摇头道:“不用了。”

程太太疑惑地打量着她,说:“是不是和三小姐拌嘴了?你说她脾气有点傲慢,是不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得罪了她?”

觅棠苦笑一声,说:“妈,要说我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那就是以我的身份,不配做于三小姐的朋友罢了。你和爹真心想结交于家,可知道人家根本没有把咱们放在眼里?”

程太太道:“于大公子那个人,都说待人很和气的……”

觅棠气不顺,脸色又冷又硬,“和气又怎么样?他有太太,娘家又是湖州望族,难不成我去给他做妾?”看她母亲那神气,仿佛是说:做妾也值得,觅棠立即说:“我是不会给别人做妾的。”

程太太只能温言软语,哄着觅棠睡了。但这来之不易的一段友情无疾而终,恐怕程先生也不肯答应,程太太犹豫再三,还是遣人往于家去打听了一回。

于家宅门深,那人在外头等了许久,才探得消息,回来摇着手对程太太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原来是于二公子下午抵家了,三小姐急着见她家兄,把小姐忘在山上了,您瞧,于太太还特地送我一盒好燕窝,给小姐压惊呢。”

程太太放下心来,眉开眼笑道:“那就好,你们都别吵,让小姐好好睡一觉,明天去于家道谢。”

第4章

听见外头欢声笑语,知道是令年回来了,于太太起身出了门,正迎上气喘吁吁的女儿。她把令年肩膀一转,便顺势领人到了外头起居室,“你二哥这一趟累得很,才合眼,你别去闹他。”

令年知道于太太私心里最亲慎年,见她眼圈微红,必定是在慎年面前哭过了,便乖巧地点头,挽着于太太的胳膊落座。于太太眼尖,瞧见她身后好大一片污渍,奇道:“这是怎么,在山上和野人打架了?”

令年吐了吐舌头,笑道:“雨后路上滑得很,下山时不小心跌了一跤。”

“在石阶上跌了?这还了得?”于太太受惊不小,也顾不得会吵醒慎年,忙叫何妈和阿玉来,搀扶着令年回卧室。何妈去拿干净衣裳,于太太命令年将袄裙都褪下来,小心卷起西式衬裙,果然见后腰上淤青了拳头大一块,还渗着血丝。

于太太脸色都变了,骂阿玉蠢,又迁怒同行的程小姐,“她怎么也不拉着你?”

“啊!”阿玉拿着药油跑进来,忽然定在原地,苦着脸转向令年,“小姐,咱们把程小姐忘在山上了。”

于太太又骂阿玉冒失,令年自责,忙转头叫何妈,让她派几个人回山上去接程小姐,被于太太按住不许她动弹,一面敷药,不耐烦地说:“都这时辰了,还折腾什么?程小姐快二十的人了,难道不认得回家的路?”上好了药,看着她换上一件敞背的肚兜,叮嘱道:“晚上侧着睡,这两天也别走动,这伤得一阵才好。”

令年努力扭着脖子,自身后的镜子里观察自己的伤处,嘴里还笑道:“哪有那么严重了?又不是摔断了……”

“住嘴!”于太太疾言厉色。令年讪讪地闭了嘴。

室内一瞬沉默。何妈捧着衣裙走进来,见令年近乎半裸地站在地上,手臂和肩背上的肌肤在灯光下莹润如玉。虽然有热水汀,但毕竟是早春的夜里,何妈忙不迭把衣裳披在令年肩头,说:“还不去躺着,在地上发愣?”

于太太余怒未消,背过身去用手绢拭泪,哽咽道:“这回你二哥回来,我再不准他走了。”

令年知道她想起了父亲,便依偎在于太太身侧,玩笑道:“这下好了,咱们家里,大哥算是勉强拿了个文凭,我不成器,连二哥也中途肄业,大家谁也不比谁强,以后看他怎么好意思笑话我?”

于太太瞪她一眼,恨道:“你二哥不像你,他心里有数。”

何妈连声叫令年“好乖乖”,“你又不是程小姐,要靠那个文凭当嫁妆。”

于太太知道令年的心思,催促道:“等你二哥醒来,兴许都半夜了,你也去睡吧。”

令年抱着她撒娇:“腰疼,睡不着。”

于太太道:“活该。”轻轻替她揉着腰上淤肿的地方。

令年掉过脸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手挽着又厚又密的长发,道:“妈,我也想去电头发。”

于太太笑她突发奇想,“即便在上海,你见过哪家小姐电头发的?”

令年翘起手指,在于太太的发鬓上比划,很怀念地说:“妈,我小时候就见过你电头发,从这里到这里,是一个个的小发卷,蓬松松的,好看极了。”

于太太见她说得孩子气,将她揽紧怀里,柔声道:“那是在西洋。外头虽然新鲜花样多,但到底不如咱们家里自在。我看你穿袄裙比程小姐穿长褂好看。”

何妈也紧张地劝她,“小姐,你可千万别糟蹋这头好头发,我看你画报里的外国女人,头发绞得跟鹌鹑屁股似的,丑死了。”

令年今天却对自己的外貌格外挑剔,不顾何妈反对,吩咐阿玉道:“你让大哥去替我打听打听,那些洋人太太们都是在哪里做的头发。”

康年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在外头翻看报纸,闻言笑道:“这差事我可办不来,反正慎年闲着也是闲着,让他替你打听去。”

康年知道今天二弟回来,于太太心里高兴,睡得晚,他向来事务繁忙,母子也难得碰面,索性来令年处陪她说说话。于太太推了令年一把,命她去睡觉,自己领着何妈和阿玉悄悄走了出去。

令年身上有伤,又才换了席梦思,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听见康年和于太太在外头喁喁地说话,大意是于太太在遗憾,慎年回家太晚,连父亲遗容也没见着,康年宽慰几句,于太太低声道:“你父亲不在了,什么家业的我并不在乎,只要你们兄妹和睦,都能心想事成,我也别无所求了……”

康年在官场浸淫数年,如鱼得水。其实令年知道,他是颇有一番野心,要在仕途上超越祖父。而慎年漂泊异乡,他心里最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想得入神,不觉轻叹一声。外头康年和于太太听见了,止住话头,揿灭了灯离开了。

这一夜睡得不好,黎明就醒了,令年只想还早,谁知往窗外一望,于太太已经站在廊下了。令年披上夹袍,走来廊下向于太太请安,说:“妈今天这么有精神。”

这孩子还睡眼惺忪的,于太太摩挲着她粉润的脸颊,笑道:“我是睡不着,你怎么这就醒了?头发也不梳,让下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又问她腰后的伤还疼不疼,等下人经过,于太太招手道:“叫厨房把早饭预备上,等二少爷醒来要吃。”

何妈双手捧着托盘来,笑道:“不用太太说,我这都预备好了。这是雪菜黄鱼面,在船上晃了几个月,吃这个肠胃最熨帖,只不知道二少爷在西洋吃那个面包牛油,还习不习惯咱们老家的口味?还有这个,小姐你看是什么?”

令年把盖子掀开,见碗里浮着几粒雪白的圆子,零零星星的黄桂花,还点缀了几颗红润的枸杞,酒香扑鼻。何妈笑道:“可不是酒酿圆子?我自己酿的桂花蜜,又甜又香,小姐,你馋不馋?放心,这一碗给你,那一碗给二少爷——有甜的,也有咸的,随他好哪一口。”

令年一听这话,是何妈打趣自己,便皱了皱鼻子,满不高兴地进堂屋去了。

何妈和于太太互相递个眼色,也笑着跟上去,何妈把托盘放在案上,对走进来的康年道:“大少爷还记不记得?那一年,太太从国外寄信给我,说想吃酒酿圆子,跟我讨了方子去,好不容易做成一碗,因为小姐才两岁,就都给二少爷吃了。小姐一步也不肯挪,眼巴巴看着二少爷吃完了,问他甜不甜,二少爷坏呀,把那么大个调羹塞进小姐嘴里,说让她舔一舔,小姐一尝着味,就舍不得撒手,果真把个调羹有滋有味地舔了半晌,可怜哦。”

这事康年没亲眼目睹,但何妈常年挂在嘴上——那是炫耀她的酒酿方子好,对令年而言,却着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康年也来凑趣,笑睨了一眼令年,说道:“自那以后,慎年总拿这事来笑话小妹,”他学着慎年幼时的口吻,“小妹,你馋不馋?哪里馋?嘴巴馋,眼睛搀,还是肚子搀?哦,是嘴巴馋,那你叫我一声耶稣菩萨大老爷,我就给你做甜酒酿吃。后来这东西背着妈把锅子都烧糊了,还燎掉了半截头发,妈索性把辫子给他剪了,留起了洋人的短发。”

“可不是?二少爷小时候满脑子鬼主意,最爱欺负小姐。出洋几年,稳重多了,我昨天一看,跟换了个人似的!”

康年坐在托盘旁,香气扑鼻,也有些饿了,转头一看,笑道:“可见这几碗里没有给我的。”

何妈怪不好意思,忙说:“厨房里还有,我去给大少爷盛。”

“不用了,小孩子玩意,他们吃吧。”康年记挂着明天要启程,玩笑几句,便出去了。

何妈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席话,这才想起令年,催促道:“小姐,你快趁热吃呀,我这圆子里也填了馅儿,猪油芝麻的,一口赛一口的香。”

酒酿圆子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了,令年哼一声,说:“那我把两碗都吃了,也让他眼馋去。”可拿起了调羹,心想:二哥在外头多年,恐怕也很想念家乡风味,便又放了下来。

于太太看在眼里,微笑道:“这还是什么山珍海味了吗?你推我让的,你就吃吧。”

令年只是摇头,摸了摸碗沿,对何妈道:“有些凉了,去热一热吧。”

“我再去换两碗就是了。”何妈很利落地说。于太太也跟着起身,要去看看厨房里都预备了什么菜,主仆一前一后走到廊下,何妈回首往令年脸上一睃,笑道:“太太,不只二少爷沉稳了,我看小姐也长进了……”

令年嫌何妈话多,只是板着脸,等她们走远,才反驳道:“有的人可是本性难移。”

“谁本性难移?”一个声音笑道。

令年一怔,慢慢扭过头,见慎年自房里出来。他是合衣睡的,只解了领口,衬衫有些皱,头发也有些乱,脸上若无其事的。他走到令年身畔,把黄鱼面掀开看了看,笑道:“还好还好,我只当着这碗面也只有眼馋的份了。”

令年目光追随着他,见他眼神清明,怕早醒了,却悄没声地躲在房里,把何妈打趣她的话全听了去。令年撇了撇嘴,险些出口的“二哥”也不肯叫了,收回目光,拿起手边的画报歘歘翻了起来,谁知一挺身,后腰被坚硬的椅背一硌,痛得险些跳起来,忙不迭起身,挪去沙发上坐了。

这个举动,不免有点对慎年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慎年狐疑地看了她几眼,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面,忍不住道:“你的心眼怎么那么小?”

令年嘲讽慎年肄业,说:“你两手空空地回家来,倒好意思说我了?”

慎年莞尔,吃了大半碗面,推开窗,伸个懒腰,又回头打量晨光下的令年,她及腰的头发披在肩头,因为常年编发,微微带卷,被晨光照得毛茸茸的。令年莫名其妙,质问:“你看什么?”

慎年用上海话笑道:“吾看侬好佯额洋囡囡。”

令年扑哧一笑,恭维地拱了拱手:“吾看侬好佯额嘎噱头。”她这一阵受了何妈的影响,不觉带点溪口音,虽然笑靥如花,腔调却硬邦邦的,立时就要跟人吵架斗嘴似的。慎年失笑,一看自己这身装束,离时髦光鲜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再和令年斗嘴,他从衣箱里翻出剃须刀来,走进浴室,刷牙,刮胡子。他没避开,令年便也光明正大地瞟了几眼——她在上海家里,偶尔撞见大哥宿醉后邋遢极了,被大嫂服侍洗漱,早习以为常,可二哥在她记忆里,仍是那个顽皮的小哥哥,不意瞧见慎年下颌发青的胡茬,还真有点新奇呢。

慎年比她长六岁,大哥这个年纪的时候,好像已经结婚了?令年仰着脸想。

慎年才换过衣服,于太太就回来了。他去了几年,竟还记得在家时的规矩,上前给于太太请安,于太太把他拦住了,有太多的话要说,她反而含笑不语,只仔仔细细端详慎年,回头对何妈道:“年轻就是好,昨天累得眼都睁不开,才一晚上,就精神多了。”

何妈道:“只是比照片上瘦了许多。”

于太太点头,叫慎年坐,转而吩咐下人道:“给汉阳邝府去一通电话,就说二少爷平安到家了。”

慎年道:“我去打吧。”

“那你去吧,”于太太不舍得他离开眼前半步,却颔首道:“按以前的规矩,你该登门去请安的,不过才回来,以后再说吧,来日方长。”

慎年称是,系上衬衣,往外去了。何妈张望着他的背影,对于太太道:“这洋人的衣服给二少爷穿,倒合适极了,又英挺,又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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