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妈,”何妈离开,客厅里没了外人,慎年说道:“你也不要太厚此薄彼了。”
于太太一怔,要辩解,又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叹气道:“这是做母亲的天性,哪里能藏得住呢?”
慎年说:“有些事情,不要总怪到别人头上。你既然是做母亲的,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
于太太听这话不对,心倏的揪紧了,“你又做了什么……”
“没什么。”
慎年打断了于太太的追问。他平日在于太太面前,虽然不是言听计从,但大抵还算体恤和尊敬,今天却话里都透着不耐烦。于太太露出伤心的神色,回卧房时,经过了令年的门口,她推开门看了一会,放轻脚步走进去。
令年还在熟睡。弯弯的覆发下,一对长睫毛交叠着,是个很乖巧的样子。太乖巧了,于太太疑心她其实是醒的。端详了令年一会,于太太替她掖了掖被子,说:“受了很多委屈吧?”
令年挣开惺忪的双眼,眼底有些发红,她叫声妈。
于太太道:“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别总憋在心里。”
令年靠在床头,坐了起来。看于太太的脸色,应该慎年没有跟她乱说话。令年悄然松口气,对于太太笑道,“妈,这一趟很太平,你看二哥,一点事都没有。”
“你没有事,我才放心。”于太太替她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问起了和卞小英巧遇的经过,最后问她:“你没在小英面前透露去云南的事吧?”见令年摇头,于太太心头也一颗巨石落了地,至此,才满心舒畅了,“不要那么傻,什么事情都跟人说。对他们那种人家,女儿家的名节,不是开玩笑的。”见令年很困倦了,于太太没有再多话,命她安心睡着,便满脸笑容地下了楼,亲自择定菜单,让厨房出去采买新鲜的食材,好款待南京来的姑爷。
卞小英当天没有急躁躁地再登门,令年便趁机在卧室里赖了一整天。她这趟回来,是掌上明珠失而复得,于太太对她更娇惯了,下人们在客厅里禀事,都压低了嗓门,怕吵到三小姐。慎年才和听差说了几句话,就被于太太赶去了书房。
他也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清晨洗漱过,从头到脸格外的洁净。把电报拆开来一看,是宝菊发来的。他果然效率奇高,才到河内半个月,已经租好了货栈、航船,并雇了一名通译,一名管事,几个伙计。电报里称,这会正是安南茅术采挖的季节,价格很贱,他看报纸说东北闹鼠疫,上海恐怕要人心惶惶了,可先采买一货舱的茅术回去。这个东西烧来防疫,天天烧,也不值钱,应该好销。
末尾还加了寥寥数语,将租赁货栈航船和采买茅术的帐略微汇总了一下。
康年这两天衙门里忙着迎接郡王大驾,正事没人管了,正好在家里偷懒。他自慎年手里将电报接过去,看完了,啧啧地称奇,“这样的人,不做官可惜了。”
慎年不以为然,“总不见得人人都想做官。”
“我知道,你是不想做的。”康年把电报撂在桌上,手扶在慎年肩膀上,那是个兄弟之间郑重其事、很有力度的动作。他往圈椅里一坐,黯然地望着外头郁郁的树影。“想想我刚入仕时,也是野心勃勃,想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可官越做越大,却觉得自己在衙门里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奔头在哪里。朝廷已经一蹶不振,就算做到邝中堂那样,也不过在泥潭里陷得更深,”他看向慎年,“还好你没跟我走一条路。”
“大哥,别一条路走到黑。”慎年斟酌着,说道。
“身不由己啊。”康年喟叹一声。不到三十岁的人,脸上已经有了些萧索的意味。随后他告诉慎年:“洵郡王后天到上海,法国领事要在礼查饭店宴请他,外白渡桥一带要戒严,到时候别让妈和小妹她们出去乱走。”
慎年心领神会,“怕刺客吗?”
“汪兆铭刺杀摄政王同案的案犯还潜藏在法租界,谁知道到时候会出什么乱子。”康年脸上很冷漠,“这些乱党,不是到处烧教堂,就是刺杀政府要员,还巧立名目挨家挨户地募捐。领头那一个,就是汪兆铭的姘头,人称陈四小姐,你见着她,还是躲远一点。”
康年去衙门后,慎年也出门了。于太太空有一肚子欢喜,儿女都躲得不见影子,只能对着芳岁和百岁絮絮叨叨。次日早饭时,令年被何妈和阿玉三催四请的,才靸着绣花拖鞋,走来了饭厅。于太太责备的话还没出口,见慎年走进来了——又是彻夜不归。
一个两个都让她生气,训得过来吗?于太太只能叹气,把咿咿呀呀的百岁抱到膝头逗他,“小二毛,以后长大,可不要学你的二叔。”
大毛嚷嚷道:“我也不要学小姑姑,她可懒了。”
令年拽了拽芳岁的羊角辫,耷拉着眼皮坐在餐桌前。她筷子半晌才动一动,何妈死死盯住她,不觉张大了嘴,恨不得自己替她吃。她连声逼令年多吃,“小姐,看你这趟出门,又黑又瘦,跟个烧火丫头似的,卞公子还能看得上你吗?”
阿玉忙回护令年:“我看卞公子对小姐挺殷勤的。”
“你懂什么?”何妈白了阿玉一眼,很老道地说:“婚前殷勤,婚后,哼,不见得。男人!”
令年索性道:“我不吃了。”
见何妈皱眉,阿玉这才笑嘻嘻道:“何妈,你不知道,小姐和卞公子约好了,今天要出门。”
何妈这才笑逐颜开。于太太怕卞小英随时就到,打发令年去换衣裙,梳头发。这时慎年已经回房洗漱过,下楼来,正坐在令年身侧。大概是这两天何妈总念叨她黑的像乡下人,令年脸上和脖子上涂了厚厚的雪花膏,散发着幽幽香气。
于太太又叮咛令年:“卞公子待人和气,那是他有涵养,你不要给他脸色看。”
令年矢口否认,何妈眼尖嘴又快,当即说:“你没给脸色看,怎么人家特意从南京送你回上海,你也不留人家在家里住,也不去送一送人家,自己躲去房里睡觉,我就不信,你真有那么瞌睡了?”
于太太总觉得令年那天哭得奇怪,便把何妈喝止了,何妈却是一颗拳拳之心,转头对于太太道:“快要结婚的人了,太太,你不能这么惯着小姐了。卞公子是外人,连二少爷她都要给脸色看,你说小姐这像话吗?”
令年猝不及防,下意识看了慎年一眼,说:“我哪有?”
“怎么没有?你回来两天了,和二少爷一句话都没说过。别人不知道你们是兄妹,还当是仇人呢。”
令年哑口无言,慎年也沉默了一瞬,把匙子拿了起来,他没看她,只嘴角弯了弯,说:“是该管一管了。”
卢氏只顾着留意芳岁姐弟俩,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依稀听见他们说结婚的事,便把百岁放到地上,饶有兴致道:“小妹不是也去邝家了吗?邝小姐生得什么样子?人厉不厉害?”
以令年的观察,邝小姐是个性情中人,大概远不及大少奶奶厉害。她对卢氏和于太太笑盈盈道:“邝小姐长得很好看,也很会做女红。哦,她还亲手做了一双鞋给二哥。”何妈说她跟二少爷像一对锯嘴葫芦,她偏要说个不停,像滴呖呖的黄莺,“不过他们湖北人口音真的很怪,把鞋子叫孩子,我在邝府,听说邝小姐给二哥送孩子,吓了好大一跳。”
何妈频频去看慎年脸色,牛头不对马嘴地,“不是有句话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郎!”
于太太听得直笑,说:“我倒希望他们早点有个孩子。”
何妈见令年眉飞色舞的,便忍不住要揶揄她:“这么听来,二少奶奶除了说话难懂,倒是样样都比咱们三小姐强?”
慎年本来就不是好脾气,被她闹得胃口全无,把匙子叮的往碗里一放,嗤笑道:“邝小姐的确样样比你强,只除了一样,不及你会气人。”他目光在她脸上一停,摇头道:“少擦点雪花膏吧,跟戴了面具似的,不难受吗?”
令年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何妈嘟囔:“看吧,我就说这两个人是结仇了……”
不巧这时听差走进来,说卞公子到了,慎年又平添几分火气,更懒得去敷衍卞小英,转身就去了书房。自橡胶股票风波之后,于家钱庄在全国各地的分号都相继歇业了,底下人把账簿都送了来,有资不抵债的,也有略剩结余的。慎年把账簿一合,对管事道:“也不要等账期了,盘点一下,把没还的帐都还了吧。”
管事一怔,说:“既然都歇业了,那些账不还也就不还了。”
“还吧。”慎年道,“别把名声做坏了。”
管事只能答是,又提起一桩事:“汇丰银行的管事说,想要租我们总号的店面。”怕慎年又要答应,管事忙道:“宁愿空着不开张,也不能租啊,别人要以为于家彻底倒了,以后谁还敢来跟咱们做生意?”
慎年问:“多少银子租?”管事说,是十年租,九万两——周介朴这人也是公私分得很清,才私下借了他二十万,掉头就来替汇丰银行趁火打劫。慎年不解:“汇丰前段时间不也亏了,怎么突然又财大气粗起来?”
“他们背后有英国人,总有法子弄钱。”管事道,“听说他们最近接了个大生意……海关总税局知道湖北闹乱党,要把他们海关的库银都存进汇丰。大少爷那的国有银行建起来后,账上只有外债,没有进帐,朝廷不想放这笔钱,税局说咱们的海关税银早就抵押给洋人了,存也只能存在洋人的银行。这两天邮传部正跟汇丰打架呢……哦,周介朴也升了租界工部局董事了。”
慎年不假思索,“跟汇丰要十万,一年一万,租给他们吧。”
“那大少爷该不高兴了,要不要问他一声?”
“不用问了,朝廷的事,跟咱们没有关系。”慎年摆了摆手,叫管事出去。他换过衣服,让底下人备车,下人回来说道:“一辆车大少爷开走了,还有一辆三小姐说一会要出门用,二少爷要么坐人力车,要么只能骑马了。”
慎年不耐烦,“去上海总会,骑马像什么样子?”只能把领口的扣子又解了,脸色有点沉:“三小姐要去哪?”
听差往于太太那里打听了一趟,回来说:“小姐要带那位南京来的卞公子游上海,说要今天要去湖心亭,龙华塔,外白渡桥,还要去红房子礼拜堂。”
慎年懂了。圣三一教堂每到周日午后开放,有法国人在里头讲圣经,还赠送教众地道的栗子蛋糕吃。令年每逢出门,都要绕道去一趟。他叫听差出去了,往桌后一坐,给客厅旁的小书房里拨了个电话——电话是他们不在家时新装的,铃铃地一阵锐响,把令年吓了一跳。她把电话接了起来。
卞小英还陪着于太太、大少奶奶在外头说话,芳岁百岁唧唧喳喳的,一口一个小姑父。同样是相女婿,于家比邝家要轻松舒适多了,只是架不住何妈一双利眼打量,卞小英在令年面前的善谈都收敛了,只能使劲露出笑容。
“二哥?”令年有些惊讶,怕被客厅里的人听见,她下意识背过身,“你在哪?”
慎年说在书房。令年心里一跳,往钢琴底下和沙发后逡巡一圈,才反应过来,他在外头的大书房,走回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她简直疑心他在恶作剧,“什么事?”
慎年说,他要用车,让令年老实待在家里。令年已经许诺了卞小英,哪肯听他的。她还在为餐桌上那事生气呢,索性说:“我不想把鞋踩湿,你坐电车去好了。”低头看了看新换的绣鞋,午后才下过阵雨,地上一滩滩的水——她去了一趟云南,似乎是受了宝菊的影响,突然吝啬起来。
“我坐电车,别人真当于家要破产了。”慎年说要出门,又不急了,下人们都去客厅里看南京来的女婿,书房里静悄悄的,他一手握着电话,另一手把抽屉打开,拾起里头的翡翠牌看了一会,说:“这样好像也蛮方便,要不要给你房里也装一部电话?”
“多谢,不要。”令年要挂电话,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昨晚在哪?”
慎年将翡翠牌放回去,合上抽屉,说:“Gentlemen’s Club。”没等她开口,他就把她拦住了,“不说了,妈好像在叫你。”令年慢慢放下电话,听见背后于太太叫她和卞小英出门,芳岁像一阵风似的撞过来,要拽令年,她睁着大眼睛,扭头对外头道:“小姑姑躲在这里跟二叔打电话呢!”
令年瞪了芳岁一眼,缓了一阵,等脸上异样的神色消退,才答应着走出来。
第45章
令年没有汽车代步,又怕日头太晒,带卞小英游上海的行程就慢了下来。先去龙华寺吃了素月饼,再往湖心亭饮了几杯茶,最后在湖上划了一会乌篷船,天边已经布满了晚霞。她回到家,把途中买的十几串白兰花和梨膏糖分给众人,阿玉则喜孜孜地跟于太太汇报:“姑爷很体贴,一直替小姐打着阳伞。”
于太太很满意,问明天要去哪里,令年说:“明天不出门了。”告知了卞小英要回水师营衙门,给郡王伴驾的事情。翌日一早,男人们都不见了影踪,只留于太太和媳妇女儿在家里。大少奶奶年轻爱热闹,未免不甘心,叫下人去街上买了报纸回来。果然只有于宅里冷清,外头整个上海城锣鼓喧天,从车水马龙的码头,到张灯结彩的礼查饭店,都有照片登报。
“凭什么这种事只让他们男人去,从来轮不到咱们女人呢?”大少奶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下辈子也让我托生成男人,去洋人的饭店里痛痛快快玩一天。”
大少奶奶快人快语,于太太习惯了,不禁要嗔道:“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怎么没有?能打弹子,骑马,还能用枪打野鸭子,”见于太太眉毛皱起来了,大少奶奶话头一顿,笑着撇清了,“其实我自己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知道这些?都是听二弟的底下人说的。”
于太太道:“下人们乱说话,要管一管了。”
大少奶奶便不再说话,只将报纸翻来覆去的看。报上登了礼查饭店宴请客人名单,她识字不很多,但于康年三个字还是烂熟于心的,见上海本地的官员中,康年的名字排在很前面,大少奶奶不由一笑,随口叹道:“皇亲国戚,到底不是咱们百姓家比得的。听说郡王爷才比二弟大一岁,已经有这样的排场了。我倒想看看这些旗人王爷们真人到底是怎么样。”
郡王的仪仗当然无比煊赫,但人倒也没长出三头六臂。他是爱新觉罗家一脉相承的长相,眉眼是清秀的,一张敦厚白净、养尊处优的胖脸。被法国领事率众迎接进了煌煌耀目的礼查饭店,他们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边是清一水的吉服朝珠,顶戴花翎,另一边是黑压压的燕尾服——各人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肃然站定了。
吧台后的侍者还在等待宾主发表讲话,金黄色的香槟盛在透明瓶身里,细微的泡沫发出轻轻的爆破声。慎年见周介朴挤开人群,慢慢走了过来,他让开身,接过周介朴手里的文明棍,扶着他倚在吧台上。周介朴道声谢。他官位低微,在底下硬挺着站了半晌,胳膊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周介朴今天是作为租界工部局董事被请来的,但他仍然郑重其事地穿上了自己的长袍马褂,辫子也梳得很整齐,算是陈明心迹。
人多眼杂,两人不方便多说,周介朴在慎年身上一打量,点了点头,问道:“你手下那个姓吴的伙计,听说去安南了。”
慎年说:“去看一看。”
“年轻人,能闯是好事。”周介朴望着上头的郡王爷,意味深长地:“也别太心急……朝廷,余威犹存啊。”
应该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吧?慎年敷衍着应了一声。
宾主致辞后,出了一点小小的风波。法国领事认为自己是主,郡王是客,请郡王先入席,郡王却坚持自己是主,法国领事是客,要对方先入席。双方略微争执了几句,还是法国领事屈服了,被按在了贵宾席上。郡王不急着落座,对洋人们转过脸去。他倒很和气,带着京城口音,才二十五岁的人,姿态老练得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我说中国话,你们能听懂吧?开埠通商六十多年了。上海被你们治理的很好,听说关税也比从前涨了十多倍。皇上、皇太后很感谢你们,说这个家你们替我们管的很好。但是你们对中国的礼节和规矩还是不太懂。主就是主,客就是客,强宾不压主。布谷鸟儿不会抱窝,非要抢喜鹊的窝,哦,借你窝下个蛋,就成你的啦?这群红眼病的玩意,我在东北山里打猎,看见一只打一只。”就差指着法国领事鼻子骂了,他还不解气,又说:“我自下船,一路看见教堂又盖了好多个,还有神父在码头上给我国民发传单,鼓吹洋教。我们当初和贵国约定的,通商是通商,不许强迫我国民信洋教,你们不遵守信约,咱们通商也不通了,全都给我滚蛋!哼,强盗修行贼念佛,也不嫌人笑话。”
他一脸骄矜,中国话不通的,也都根据那语气揣摩出来了,法国领事被闹得没面子,勉强扯开一个笑,说:“中国的礼节和规矩我还在学习之中,以后还请王爷指教。”
“好说,好说。”郡王爷维护了朝廷的体面,见好就收,跟洋人们傲慢地颔了颔首。
虽然朝廷是主,但欢迎仪式是按照西式来的,致辞之后,众人举了杯,恭贺过京城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和皇上,就各自散开,有翩跹起舞的,也有在吧台前等着喝酒的。女宾虽然也有,但都是领事、洋商的太太们,朝廷官员们忌惮她们露在外头的脖子膀子,只能站在舞池边上,露出一脸的敬谢不敏。
卞小英找了过来,他今天穿了军服,英姿飒爽,在老眼昏花、拱背弯腰的群臣中,简直是鹤立鸡群。郡王爷是好面子的人,身边几个随从一个赛过一个漂亮,“二公子,郡王有请。”他引着慎年往楼上走,连带着说了一句:“郡王要我这两天都伴驾,请你跟三小姐传个话,我最近不能去府上了。”
“忙你的吧。”慎年倒不觉得遗憾,只是奇怪郡王爷找他干什么。没再理会卞小英,他走进豪华套房。
套房里人满为患,都是来谒见的本地官员,满眼摇晃的顶戴花翎。康年在角落里和一个武将说话,慎年辨认了一下,好像是苏松总兵。将军夫人贩人那案子还未办结,苏松总兵也有点灰溜溜的,红顶子官帽压得低低的,康年远远地看了慎年一眼,脸色有点严肃。
套间里头很清静,洵郡王歪在一张西式的丝绒长沙发上,背后还有个似仆非仆、似友非友的年轻侍卫,也穿了北洋军服,配了枪,但没有肩章和领章,一脸的跋扈,上上下下打量慎年。有个洋人正把画了最新式船舰图样的册子递给他,另一手接过他的香槟酒杯。
洵郡王去国外出访好几次了,虽然在洋人面前架子十足,但他也像个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很喜欢西方的美酒、佳肴,还有枪炮、船舰。
他把船舰册子放下了,洋人还弯着腰,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没等慎年跪拜,洵郡王先说:“免啦。”他不说满不满意,先将洋人一指,说:“这是犹太人,你能看得出来吗?”
犹太人苍白、清瘦,站着像根笔直的柱子,但眼里常闪着精明的光。慎年说:“能看得出来。”
“听说犹太人是世界上最会做生意的人。”郡王很老道地说,“在国外,当再大的官都没有用,谁有钱谁说了算。你看刚才法国领事给我训得跟孙子一样,他敢回嘴吗?不敢。他还得来跟我做生意,啊,这些人贪着呢,为了钱,不要骨头,也不要脸面。我刚才,算是给朝廷在上海立威了,以后你们跟他们打交道,也更有底气。”
他这么自吹自擂的,慎年也不好反驳,只能说:“郡王说的是。”
洵郡王显然来上海之前,已经把沪上财阀的底摸了个遍,他打量着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因为彼此都有出洋背景,倒觉得蛮亲切。他对犹太商人挥了挥手,说:“东西是不错,但贵了点,我回去不好跟朝廷交待啊。”
那犹太人早就知晓了对方是个索贿成性的人,很上道地说:“价格好商量,等我回去算一算,明天再来拜访您,咱们详谈。”
侍卫把犹太人领了出去,郡王坐起来,问慎年:“听说钱庄歇业了,最近有什么生意好做?我有个朋友也想参一股。”
慎年回过味来了,答道:“打算从安南贩点药材回来卖。”
郡王哦一声,有些失望,“这个没什么赚头啊。”
“本钱薄,只能做些小买卖。郡王的朋友打算参多少钱的股呢?”
“多少钱啊?我也不知道,”洵郡王朝正往外走的犹太人背影指了指,直言不讳,“等他明天上门来,不就清楚了吗?”他是皇上的亲六叔,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说着笑哈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