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觅棠说:“他认不认,又有什么要紧?”
程太太见她要发火,便不说话了。隔了几日,又是很晚才到家,慌里慌张的,一推开门,眼直直地望着觅棠,说:“窦公子不好了!”
觅棠散着头发,才起来,脚还没踩到地上,眼前一直发黑,忙把床帮扶住了,望着程太太道:“他病了,还是死了?”
程太太道:“他和少奶奶去天津,才出上海,在火车上就给人打劫了。人连夜送到法租界的医院去了,怕是伤得不好。”
觅棠坐在床畔,半晌没有说话,程太太也急得没有办法,在地上转来转去,说道:“我还是去医院外头打听打听,万一真的不好呢?”
觅棠忙把头发三两把梳了起来,披上一件衣裳,说:“我也去。”程太太见她将要临盆的身子,动作已是不灵敏了,忙要来拦,觅棠却说:“万一他死了呢?总要见最后一眼。”不由分说,便往街上来拦了一辆人力车,与程太太赶来医院。
这会天色已经暗了,租界医院外头,大约也因为窦筱泉遇袭,警戒十分森严,有许多巡警和士兵把守着。那人力车夫远远地望见,便不肯往前走了。程太太叫觅棠在车上等着,自己则一路张望着,到了医院旁边那个警哨处,只是她到底是个年纪很大的妇人,又心慌,张嘴便问:“窦公子人还好着吗?”
便见一个穿戎装,腰里别着枪的军长,一边负手走过来,把她从头到脚一望,扬着浓眉毛,冷冷地说:“你什么人,消息这样灵通?非奸即盗。”当即便要士兵将她拿起来,给程太太吓得不轻,忙自称姓程,与窦府下人熟悉,只是路过好奇,那军长便叫人去问,果然是有这样一个本地的浆洗妇人,便叫人把她放了,不耐烦道:“人是好的,但不许打听。”这样一来,觅棠不知如何心情,程太太倒是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地去了。
第104章
杨廷襄是前日出门,隔天才回的家。他夜不归宿,令年早已习惯了,只装作没有听见,在房里陪着小庆描字帖。玉珠则留了心,迎上去,把他的外衣接了过去,悄悄在衣兜里摸了一摸,又在衣领上闻了一闻,她的本意,是要看是不是有手绢遗留在口袋里,或是脂粉的香气在衣领上?谁知将袖子一扯起来,见上头一点干涸的暗色,仿佛血迹似的,不由“哟”一声,吓得说道:“这是血吗?”
那杨廷襄呢,则作出很辛苦的样子,往沙发里一坐,接过滚烫的茶,咕嘟嘟灌了几大口进肚子,说:“一点点人血,叫什么?”
玉珠忙将衣服放下,过来要仔细瞧一瞧,是伤在了哪里。杨廷襄满不在乎,把脑袋一晃,说:“擦破一点头皮,早好了。”玉珠不信,凑过去一端详,见他那鬓侧的头发里,还有点血迹凝固着,后脖子里则抹得黄一道黑一道,大约是连包都懒得包,随手抓了一把土盖在伤口上。玉珠蹙起秀眉,说道:“跟谁去打架呢,把头都打破了。”
这时,小庆也把笔停了,眼睛直往帘子外头望。令年便把字帖放下,走出房来,也就着玉珠的手将杨廷襄的脑袋看了看,叫阿金去拿纱布、碘酊,还有镊子,玉珠忙捏着手绢,退得远远的,说:“我可不敢看。”待令年将杨廷襄的伤口清洗消毒,盖了纱布,自去洗手,杨廷襄便也慢悠悠地起来,跟着她进了房,到了脸盆架前,说:“你怎么不问?”
令年道:“问什么?”
杨廷襄道:“问我跟谁打架呀。”
房里一时没有人,玉珠也早走了,令年一面擦着手,说:“我看你那点伤,不是打架打的,仿佛像枪伤。要是枪伤,那一定是你办差的时候中的,你大约也不能告诉我。”
杨廷襄心想:这个家伙,真有几分眼力和聪明劲。但我愿不愿意说是一回事,你问都懒得问,说明心里没有我。脸色便有些难看,坐在椅子里,只是冷笑。令年见他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由好笑,放下手巾,说道:“你要是想说,就说吧。”怕你这样憋着,把自己憋死。这后半句,却是腹诽。
杨廷襄把着两边的扶手,翘着腿,脚在地上点了一点,却先卖个关子,说:“这事的确是很要紧的,我想,也许明天就会有风声传出来了。”
令年深知他的心思,笑道:“那你的大名,岂不是又要见报了?”
杨廷襄却很烦恼,说:“你以为这回是什么好事吗?昨天窦筱泉在火车上给人劫了,我以为是寻常的劫匪流氓,也没有带多少兵过去,谁知道自己先挂了彩。窦筱泉可好,这会在医院还没有醒。”
令年听到窦这个名字,便是一怔,半晌,才说:“不是寻常的劫匪流氓,那是什么人呢?”
杨廷襄道:“不知道!”阴沉着一张脸,在那里盘算了一会,又道:“我想,八九不离十,是姓童那个人。”
令年也在床边坐下来,望着他,“是为了上次查禁私土的事吗?”
杨廷襄如今在令年面前,倒还算坦诚,说道:“上回查禁私土,是老窦借禁烟局的名义,姓童的长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公然跟督军府和禁烟局作对。只能说,童秀生流年不利,活该倒霉,他在棋盘街,有个姓杜的小老婆,他躲在乡下的时候,这婊|子卷了他的钱,还有许多私下的账目往来,跟人跑了。童秀生把这婊|子以前用过的娘姨、大姐,查问了个遍,查到会乐里,有一个和那姓杜的拜过干姊妹的,泄露了口风,原来这婊|子早和窦筱泉搞到了一起。”
令年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一桩桃色纠纷。看来你整天在堂子里逛,倒也不是全没有用处。”
杨廷襄见她嘴角是弯着的,一双眼睛向前望着,却疏无笑意。他与她结识多年了,迄今才发现,她的瞳仁颜色比常人要浅淡许多,静默凝神时,难免有种淡漠的神气。杨廷襄只当她是不高兴了,走到床边来,手搂过她肩膀,把脸也凑近了,用一种狎昵的语气道:“你总不是吃醋了吧?”
令年道:“吃谁的醋?”
杨廷襄将眉头一扬,那张脸上,分明是不言而喻的意思。
令年眼珠子一动,在他脸上定了片刻,微笑道:“你也配吗?”把他的手甩开,走到镜子前,将鬓发往而后一拢,露出耳朵上的两个碧玉坠子,垂在白玉似的脸颊旁边。令年在镜子里照了照,把一个翡翠透雕的簪子别在头发里,换了件淡青色春绸长衣。
以杨廷襄的脾气,听到她那样嫌弃的话,怕不要暴跳如雷。但他近日在官场上春风得意,而这位太太,起码在外面人看起来,相貌家世、待人接物,实在是无可挑剔,因此对她也就异常得宽容了,只将眼睛一翻,嘀咕道:“我不配,谁配?”顺手抄起案边小庆习的字帖,见他不过来上海月余,写的字迹倒比他本人还漂亮些,旁边又摆着一本《英字指南》,上头一排洋文,对照下头一排方块字。于杨廷襄,又是意外的一喜。
令年梳妆已毕,转身一看,见杨廷襄仍面带笑容地呆坐在那里,便说:“窦公子遇袭,你办事不利,还有心情笑吗?”
杨廷襄把《英字指南》撂在案上,说:“人又不是我劫的,难道又要我给童秀生顶罪吗?况且他人又没死,只是废了而已嘛。”说到后半句,把腿晃了晃,可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令年道,“怎么叫废了?”
杨廷襄笑着睨她一眼,“是让窦筱泉断子绝孙的意思,窦玉祥只有这一个儿子,你说我不该高兴吗?”
令年也是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头把手绢、牙梳放在袋子里,淡淡道:“你也高兴得奇怪,难道是打算要跪下来,认窦督军做爹吗?”
杨廷襄沉吟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要找个恰当的时机。”他是有心要让令年替自己参谋一二,见令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忙道:“你去哪里?”
令年一手掀着帘子,半个身子转回来,眉头微蹙,说道:“你如果要认姓窦的做爹,就扶玉珠做太太吧。”然后将帘子一放,走出去了。
杨廷襄隔着窗子,见令年走出去,被一个听差迎上来,问她去哪,令年说回家。杨廷襄正猜疑她要把玉珠扶正那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闻言便将脸一沉,对着令年的背影冷冷道:“回家?难道你在杨家倒成了客?”令年把脸一别,佯做没有听见。
回到于府,却只有卢氏带着芳岁姐弟,在厅里念一本古诗册子,康年和慎年都出门在外。令年来到小会客厅,那里有个使女正在擦台灯罩子上的落灰,令年叫她也出去了,然后放下手袋,把电话拿起来。有一阵,银行那边才接通了,慎年道:“你找我吗?”
令年握着话筒,说:“童秀生把窦筱泉打成了重伤,你知道吗?”
慎年在那头一顿,说:“是吗?”
令年道:“我记得你以前常去会乐里找黄警长,他在那里有朋友吗?”
慎年不意令年还记得这一节,微微的诧异后,他亦没有隐瞒,说:“他有名女性的朋友,在会乐里的书寓做倌人。”
令年证实自己的猜测,不由得心砰砰跳了几下,忙道:“二哥,杜杏香不在窦筱泉去天津的火车上,如果童秀生找到她……”
慎年打断她,说:“她早已不在上海了。也许在香港,也许在日本。你要问我吗?我并不知道她在哪,是死是活,事情是黄炳光办的,我不需要知道内情。”这时,大掌柜拿着帐,在门口一晃,慎年眼皮一撩,那个脸色,十分凝重,大掌柜会意,忙又退了出去,连门也紧紧闭上了。慎年转过身来,对着话筒里又道:“黄炳光这个人,你也不用怕他不牢靠。他和童秀生有隙,更在我回上海之前。当初我拿出贩土的两成盈利给他,不是白给的,他心里很清楚。拿人钱财,□□,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想要将童秀生取而代之,是痴人说梦。 ”
令年听了这话,也说不出来是放心呢,还是更担心,只好说道:“黄炳光比起童秀生,的确多几分义气。”
慎年道:“他是不是更有义气,我不敢担保。但这世上有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可以出钱,有的是人愿意当鬼。”
小会客室里鸦雀无声,外头使女从廊檐下走过,脚步声窸窸窣窣的。令年道:“二哥,我们不要说这事了。”
慎年是很敏锐的,当即问她:“你在家里吗?”
令年不禁点点头,又想到他在电话那头并看不见,便轻声说:“我刚回来。”
“你不用怕。”慎年语气很温和,问她:“杨金奎现在在窦的手下,很受重用吗?”
令年道:“大约因为他也是外地人,窦对他没有那么忌惮。”
慎年便说:“你在杨金奎面前,不要跟他提这些事。”
令年说:“我知道。”
慎年把电话挂了,思索了一会,大掌柜推开门一看,见他电话打完了,便捧着账簿走进来,还没张嘴,慎年道:“再说吧。”便离开银行,驱车回到于府。恰巧在府外遇到了从衙门回来的康年,康年道:“你跟我来。”两人到了书房,听差斟了茶,康年对慎年道:“你先请用茶。”
慎年茶本来已经拿在手里了,见他这样客气,又放下来,笑道:“那我不敢喝了。”
康年道:“怎么,怕我的茶烫嘴吗?”
慎年道:“我看你的架势,仿佛还在衙门里,跟你那些做官的同僚说话。”
康年也不由笑了,说:“我只佩服你这个人,年纪轻轻,却精似鬼。的确是有一桩公事和你商量。”
慎年不喜绕弯子,便道:“大哥,你说吧。”
康年端起茶来,说道:“现在官办的中国、交通两家银行,信用非常的好,政府委托两行发行的钞票,亦在民间受到了极大的欢迎,我听你大嫂说,现在家里下人开工钱时,有许多人宁愿要纸钞,倒不肯要银元了,嫌它累赘。依我看,不过三五年,全国推行以法币代替金银,是很自然的事了。你的银行,为什么仍不肯承兑纸钞呢?这样下去,岂不是白白流失了顾客?”
慎年道:“大哥,你是要我们银行也承兑纸钞吗?”
康年道:“我看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慎年道:“大哥觉得有益处,是有益于你在钱币司的差事,还是有益于银行的生意?”
康年将茶浅浅啜了几口,放下来,说:“两者皆有之吧。”又说:“难道你现在对两家国家银行的信用,还有质疑吗?”
慎年望着康年,笑道:“大哥,两家银行是去年在财政部的主持下筹办起来,当时号称股本三千万,民国政府认购一千万,其余股份有商界认购。我想问,到今天截止,政府认购的一千万,已经实缴了吗?商股又认购了多少,有定数吗?这两年间,各处军费开支,两行又替南北各地方垫付了多少,统计过吗?”
康年道:“你到底还是不改这个习惯,张口就要算账。”
慎年不以为意,“你以钱币司的名义,要我承兑你们的纸钞,我当然要算账。”
康年道:“帐当然是有的,你要是想看,叫底下的人给你看就是了。”
慎年便起身说道:“我现在并不想看你们的帐。三五年之后,如果国内的经济环境没有变坏,市面上纸钞与银元兑换的价格也没有跌得太厉害,那倒可以考虑,如今,我们的银行暂不承兑官发的纸钞。”见康年皱眉,慎年若无其事道:“大哥,于氏银行早不是官办了,现在是民国政府,法律的社会,虽然你是做官的,也不能强逼百姓吧?再说,我们银行的流水,也不过百万之数,你怎么不先去游说汇丰、花旗、道胜这几家洋人的银行呢?”
康年见他如此刁钻,亦摇着头笑了,说:“我本以为,比起洋人,你大概还多少会看我一点面子。这样,我在衙门里可是不好交差。”
慎年正色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
康年一时也拿他无法,只能略微将头一点,慎年见他面色还好,便离开了书房。一直走到厅里,又到小会客室一转,都不见令年的身影,便又上楼,走来令年的房间——她自婚后,也多住在昔日的闺房,因此这房里花瓶、画报、衣架等,都还原封不动,铜床下又有一双绣花拖鞋,一左一右地散落着。阿婉偶一路过,见他在房里驻足,便说:“三小姐来待了一会,才走了。”
慎年说:“知道了。”拿起她随手放在桌边的画报,翻了几页,一时有些失望。
第105章
出乎人意料的是,窦筱泉遇袭以至残疾的事,最后竟然秘而未宣。程太太又往医院和窦府去打探了几回,见窦家下人们都若无其事,只当他是全好了,又适逢觅棠生产,程太太与程先生手慌脚乱,把与窦公子认亲的心思也就暂时歇了。而在仁济医院这头,这一年英德两国因为奥匈帝国巴尔干的纠纷,产生了龃龉,双方都有要交战的表示,汤普生因此忧心忡忡,在午饭的间隙,主动邀请令年去医院附近的小番菜馆子。
两人坐定后,那汤普生十分客气,请令年先看菜牌子,令年因为还没有过被他请吃饭的殊荣,一时摸不清底细,便谦辞道:这牌子她也看不懂,请汤普生拿主意就好。汤普生信以为真,果然拿起菜牌子来,点了一道酱鸭,一道素蟹粉,配两碗饭,额外还加一人一杯咖啡。放下菜牌,汤普生便道:“杨太太,我打算要回国去了。”
令年有些诧异,“汤普生先生,你不是说,贵国可能要打仗了吗?”
汤普生道:“正因如此,我才打算要回去。一方面,我的家人还在英国,另一方面,我这个年纪还不算老,很可以参军,一旦打起仗来,是需要医生的。”
令年说:“那么,祝你旅途平安吧。”
这时,菜都上来了,令年见那道盘子里,鸭肉的数目也实在是少的可怜,便没有动筷子,只把饭拨了两口在嘴里。这时,汤普生道:“我看你和杨先生的感情,似乎也不是很亲密。现在民国政府是允许妇女离婚的,你如果想要去欧洲,做个医学生,可以和我一道走,我应当能给予你一些帮助。”
令年怔了一会,见汤普生的表情很恳切,不是开玩笑的,便对他微笑道:“谢谢你,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要出国的打算。”
汤普生邀请令年同行,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怕旅途寂寞。见她不肯,也便没有强求,耸了耸肩,说:“我只是为你觉得有些可惜。”两人便各自吃了饭,喝了咖啡,才站起身来,令年看见一个穿西服的女子,被菜馆伙计领着,款款地经过。令年定睛看了一眼,忙追上一步,叫道:“是小松老师吗?”
对方回过头来,果然是久违的小松,她眉眼浅淡,颇有种温柔的韵致,领口则开得低低的,露出一片白腻的肌肤,手上带着一只很耀眼的戒指。令年见她,俨然今非昔比,心想:她现在,大概不在南京做教师了,怎么来了上海?小松已经笑起来,紧紧地握住令年的两只手,说:“于小姐,我一直很想你。”
令年问她:“你是搬来了上海,还只是来游览呢?”
小松道:“我只是暂时在上海待几天……”招手将伙计叫来,用纸笔替令年写下地址,放进令年手里,然后很郑重地叮嘱她:“我住在饭店,你一定要来见我呀。”大约她也急着赴约,没有再多话,同令年和汤普生二人鞠个躬,便进菜馆的包房里去了。
令年与小松是有过一段师生的情谊的,只是后来小松莫名失踪。如今在上海街头偶遇,不可说不是一段奇特的缘分。下午离开医院,她将小松写的地址翻出来一看,见她正是下榻礼查饭店,便叫了一辆人力车,来到礼查饭店,约小松在楼下的大堂相见。
礼查饭店向来是各国洋人聚会的场所,夜幕降临时,从顶楼往下,所有客房和厅堂里都射出璀璨的灯光。大堂既设了座,给斯文的客人喝酒喝茶,又在中心开辟了一片跳舞场,饭后便有许多人换了衣服来跳舞。小松是很喜欢这种场合的,踩着皮鞋穿过大堂时,目光不断地在跳舞场上流连,坐定之后,将令年的脸略微一端详,便笑道:“于小姐,原来你已经嫁人了吗?”令年点点头,小松说:“据说你们于家,在上海是很有实力的,我在南京时听到的消息,还很好奇呢。”
可惜杨廷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优点可以向小松展示,令年便把话题一转,问道:“小松老师,你有朋友在上海吗?”
这时侍者把香槟送了上来,小松把酒杯晃了晃,低头微笑道:“是有一个朋友。”
她的表情,已经是不言自明了。令年见她现在似乎境遇很好,便也笑道:“那么,我应该替你高兴了。”
小松道:“于小姐,想不到我们会在上海偶遇,这于我,了却了很大的一个遗憾。我这个朋友,预备要从上海到日本去了,我和他一起走。我之前还在懊悔,没有机会跟你道别。”
令年想不到,同一天,汤普生和小松都要离开。而眼前的跳舞场上,还有乐曲和人的笑声一起欢腾。大堂的外头,是上海黧黑的夜空,如以往那样平静。她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和怅然的感觉。小松请她喝酒,她在外头是很谨慎的,便只是摇头,要了一杯茶,然后问小松:“你这位朋友,是本国人,还是日本人呢?”
小松笑道:“是日本人,受政府的委派,在南京做官的。”
令年想,原来是日本使馆的官员,那么小松未来的生活,应当是很有保障了。她对小松道:“小松老师,希望你回日本后,一切都顺利。”
小松大概心情很好,放下酒杯,说:“于小姐,我们去跳舞吧,就像在学校时那样。”不由分说,把令年拽下了场,两人伴着乐曲,舞了一会,小松忽然对令年笑道:“于小姐,那里有个人在看你呢。”往场边努了努嘴。
令年扭头一看,见不远处的位子上,坐着一个仿似很年轻斯文的男人。因为这大堂上的灯光被有意弄得昏暗暗的,她隔了一会,才辨认出是吴宝菊。这时吴宝菊也走了过来,先同小松握了手,然后神色很泰然地,把手往令年面前一伸,说:“三小姐。”令年和他握了手,唤了声吴经理。宝菊冷不丁道:“三小姐,跳舞吗?”
此时的跳舞场上,除了洋人男女不忌,本国的人,仍是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彼此拉着手,脸对着脸,慢慢在场上踱着步子。令年还在犹豫,小松已经走开了,吴宝菊便站在了令年的对面。他到底没有洋人那样开放,只一手松松牵着令年的袖子,另一手放在她背后,很规矩。令年想,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对这种场合,似乎也很熟稔了,便也把手搭在他身上,说:“吴经理,真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