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慎年道:“上海说得上话的,也不是窦一个人。”
卢氏仍是不忿,把报纸推开,心想:难道这事,独我们家吃这个暗亏吗?慎年这个脾性也太懦弱了。当着他兄妹二人的面,却又不好说什么,隔了一会,把这话题放下,对慎年说:“难得你今天在,我倒刚好想起一个事来。你有一回不是说,似乎有了朱宝驹的消息吗?只是这大半年过去了,又不见你再提,我想,大约消息不对,隔着这么远,成千万的人口,要刚好碰见那么一个人,多么难呢。可也不知道谁嘴快,把话透给何妈了,何妈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心里的意思,是很想知道的。所以妈特意叫人捎话来,问你,那个朱宝驹到底还能不能找到?如果实在不能,就索性跟何妈说,他结婚了,或是病了,死了,让何妈也死心吧。四十的人了,老把一个男人挂在嘴上,我都替她害臊呢。”
令年也默默地听着,把目光落在慎年脸上。
慎年沉吟片刻,说:“大嫂,朱宝驹这个人我已经找到了。”
卢氏很意外,问他:“几时找到的,你怎么也不提?”
慎年说:“朱宝驹还活着,也没有结婚,但人进了监狱,姓名年纪和籍贯报到公使府,因此我才得到证实,也不过上个月的事。而他入狱的理由,是为了一个华埠的妓|女,和洋人斗殴,致其身死。这案子审起来,最多一两年,大概要判绞刑,至少也是终身的监|禁。所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何妈说。”
卢氏和令年都愣住了,朱宝驹这个名字,何妈挂在嘴上也十多年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卢氏道:“那这么着,还是不要说实话了,就跟何妈说他病死了吧。”
令年怔怔道:“怕何妈不信呢。”
卢氏道:“不信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要跑到美国亲眼去看看他死没死吗?”
令年说:“何妈和朱宝驹有许多年没见了,就算年少时有婚约,也早不做数了,遑论感情?只是何妈心里有那样一个念头,时间越久,越转不过弯来,如果没有朱宝驹的下落,怕她临终都不肯瞑目。我想,如实告诉她,让她了了一个心事也好。最多不过哭一场,给朱宝驹立个衣冠冢,还会怎么样呢?难道要一辈子给他守节做寡妇吗?她这辈子吃得苦早已够了。”
卢氏道:“我看,何妈不能像你这样想得开。”
两人说完,俱各沉默着,令年对这事其实也并拿不准,不禁望着慎年,叫了声二哥。慎年会意,说:“让我再想一想。”这时,听差在外头等得奇怪,又走来厅里,问慎年还要不要走。慎年便起身说:“我先走了。”
令年不禁也跟着他站起身来,眼睛望着慎年的脸,隔了一瞬,回过神来,说:“你不是还有话跟大嫂说吗?”
慎年失笑,看她一眼,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改天再说吧。”与二人辞别,匆匆出门去了。
第108章
令年在于家消磨了一下午的时光,到金乌西坠,坐车来了戏院。戏尚未开场,园子里正是人声鼎沸,到楼上包厢,小松穿着一身西式衣裙,已经坐在那里了,戏院的伙计送了戏单子,干果碟子,小贩不时挤进包厢里来,兜售烘毛豆、糖芋艿、秋梨膏,因中秋将近,又有手艺人拎着纱绢扎的斗香,彩墨画的玉兔月宫符,五花八门的,小松样样都觉得有趣,正从钱袋里拿钱,有人在外头问:“是杨太太在里面吗?”令年说声是,使女把帘子掀起来,有个穿旗衫、挽发髻的年轻妇人已经走了进来,原来是久未谋面的周小姐,也即吴宝菊的太太。吴太太对令年道:“我在外面看着好像是你呀,但旁边这位又不认识,不敢随便闯进来。”令年和她性情倒蛮相投,两人相对福了一福,小松又对吴太太鞠了一躬,吴太太这才意识到她是一名日本人,便也回了礼,三人围着小圆桌落座,只有吴太太带了一名使女,将不时探头进来的小贩赶走,把帘子放了下来,包厢里才略微安静了些。
令年问吴太太:“你自己来看戏吗?”吴太太将旁边的包厢一指,说:“还有一个人,咦,他又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我们不要管他了。”说着,低头一笑,有些羞赧似的。
令年见她指的那个包厢里,果然是空荡荡的,只有个男的听差伸着脖子,呆呆往戏台上看着,她便明白,是吴宝菊脱离了周家人,单独陪了太太出来看戏的。因此吴太太的心情,不必说,是很甜蜜的了。令年便也对她微微一笑,说:“吴经理有事情去忙吗?你在我们这里等他好了。”
正说着,一声鼓响,场上叽喳的声音瞬间都静下去了,吴太太是个戏迷,忙也往台上定睛看去,见一个妙龄的坤角甩着帕子,踩着轻盈的莲步上了台,还未开腔,底下忽然“轰”的一声叫好,唱了一句,又是一阵喝彩,不过唱完一小节,靠近戏台的那几排散座的观众,已经如痴如醉,对其趋之若鹜了。
吴太太道:“奇怪呀,这个坤角是外地来的,才刚在上海露面,就这么爆火了吗?”将桌上放的宣传报纸拿起来看,是很长的一篇文章,满是溢美之词。戏台一周,又层层叠叠地堆着花篮,扎着彩带,又有两幅很大的广告从台子两侧垂挂下来,一边写着“青衣花衫,天仙化人”,另一边写着“技惊四座,享誉南北”。
小松在中国多年了,对此地的风土人情,倒也很通晓,便转过头来问令年:“戏台下面那些人,就是青帮的吗?看他们跟人说话,都很凶恶。”
吴太太也回过味来,说:“怪不得,大约是姓童的那个人要捧她。好大的手笔。”
小松不晓得这“姓童的”是哪一位,问道:“这个姓童的人,是当官的,还是做生意的,这么喜欢炫耀吗?”
令年和吴太太不约而同点一点头,这时底下又一阵喝彩的声浪,众人便没有再说话。令年不经意往周家的包厢一暼,男主人仍迟迟未归。到一出戏演完,吴太太才轻轻吁口气,说要解手,被使女陪着离开了包厢,不一会,听见竹帘子响动,令年回头一看,见来人不是吴太太,而是吴宝菊。
两人都有些微的诧异,吴宝菊手拿着竹帘,才一犹豫,令年说:“请进。”又说:“吴太太刚出去了。”吴宝菊便走了进来,包厢里那张小圆桌,被令年和小松坐了,令年没有请他坐,他便负了手,在包厢的一侧站着。这时,戏院的伙计见有男客在座,便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是烟枪,热手巾,还有喷手巾的花露水。宝菊只把热手巾来揩了揩手,又将花露水往身上随意喷了喷,然后放回伙计的托盘上,说:“烟不要,你走吧。”这个样子,让令年不禁想到了当初宝菊还在于家做下人,随她和于太太等人去戏院的情形。人的面貌倒没有改,亦不怎么张扬,但言行举止,已经比从前闲适太多了。正想着,忽觉宝菊的目光往自己脸上一扫,此值晚上,包厢里的光线偏暗,那人一双眼便格外显得敏锐和雪亮。令年被他目光撞个正着,倒也不觉得窘,只对他略一颔首。这个动作,仿佛是个隐秘的邀请,宝菊往前走了几步,到了令年身边,问道:“三小姐一会还去礼查饭店跳舞吗?”
令年言简意赅:“我并不爱跳舞。”此时台上已经换了个武生,前头那个坤角,在各桌依次行福礼,到了最中间那一桌,上首赫然是今晚甫露面的童秀生,一杆烟袋,一身纺绸短打,大马金刀地坐着,稍微一动,前呼后拥,引得整个戏院的人都在侧目。
宝菊的目光,则在童秀生的背影上停了一会,淡淡地说:“人和狗一样,越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嗓门越大,越是要耍威风,其实不过色厉内荏罢了,三小姐,你说对不对?”
令年蓦地醒悟,她不答反问:“吴经理,你跟童督查很有交情吗?”
宝菊说:“没有交情,三小姐怎么问这个?”
令年道:“我看你往身上洒花露水,是怕有烟味,给吴太太闻见了吗?你自己不抽烟,刚才是一直跟童督查面对面待着,才沾的烟味吧?”
宝菊有些意外,望着令年,说:“三小姐,我没想到你鼻子这样灵。”对令年的话,已然是默认了,他又说:“也算不上交情,我手头有点他的小把柄而已。”
令年暗自思索,他说的“把柄”是什么,宝菊看着令年,若有所思,他说:“三小姐,原来太太想让我娶你的,你自己知道吗?”
令年见他冷不丁提起这桩旧事,稍一沉默,淡淡道:“那又怎么样呢?”
宝菊说:“如果不是知道你心里有别人,我大概就答应了。”他对令年笑一笑,揶揄似的,说:“而且我一直都知道,这个人不是姓杨的。”
令年面无表情道:“还好你没答应,我可不能像吴太太一样,对你无条件地信任。”话音未落,竹帘又是一动,是吴太太和使女回了包厢。他们这对年轻夫妻的感情,想来是很和睦的,吴太太见是宝菊,欢欣地一笑,对令年说:“杨太太,叨扰啦。”二人便相携而去。
包厢里顷刻冷清了下来。武生在台上翻滚腾跃,小松觉得比坤角的戏要有趣,很认真地看了一段,端起茶碗时,见令年两眼盯着戏台,脸色却并不好看。小松说:“于小姐,你很不喜欢这个姓吴的人吗?”
令年轻嗤一声,说:“有人聪明得让人喜欢,有人聪明得让人讨厌。”
小松道:“看来他是太聪明,让你讨厌了?可我看,在他眼里,反倒觉得你聪明得让人喜欢呢。”
令年微讶,摇头说:“我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
小松笑道:“大多数聪明的男人,都是很自负的,女人对他越是冷淡,他越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只可惜这个人太自负了,错过了一次宝贵的机会。我想他现在也许很后悔。”
令年心想:小松的想法过于罗曼蒂克,完全误解了宝菊这个人。那些话,分明是威胁和挑衅,在小松听来,却仿佛调情一般。令年不肯再讨论宝菊,转而问道:“小松老师,你回日本后,打算和那位朋友结婚吗?”
小松睁大眼睛,说:“他已经结婚了呀。”
令年有些惊讶,倒也没有说什么,但在小松看来,大约是有在心里批评她的意思,小松辩解道:“我只是拜托他送我回国而已,回去之后,也许还会私下见几面,但不会让他的妻子知道,否则我岂不是太坏了吗?”
令年道:“我以为,你们在南京时,就有了很深的感情,因此才要一起归国呢。”
小松不以为然道:“在南京的时候,他帮过我,我也和他做了一段时间的朋友,彼此都觉得很快乐,这就够了。在南京我也找不到体面的职业了,何不回去呢?也许回日本后,我还会有别的朋友。于小姐,人这一辈子,能得到真正的快乐是很少的,如果到临死前才想:啊,原来我这一生没有真正地快乐过,那该多么遗憾?”
令年想了想,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不觉戏已散场,两人顺着人流挤出戏院,才知外头下起了阵雨,夜里的街上本来就黑漆漆的,狂风挟着豆大的雨点,把树影扯得摇摆不休。连人力车夫都躲起来了。这一场秋雨来得又急又猛,令年见一时没有停的意思,便请小松和自己一同坐了自家的车,先送她到礼查饭店,在小松的房间里擦干头发,借了一套衣裙换上。小松只担心这场雨是否会耽误明天上船,有些怏怏不乐,令年与她辞别后,在饭店门口的廊檐下踱了几步,待雨势稍停,路灯照得街口也渐渐明亮起来,饭店一侧的停车房里,有几辆汽车泊在那里。令年心里一动,走过去看了一眼,果然于家的车也在。这时车夫也把人力车拉了出来,问她:“太太,雨小点了,咱们走吗?”
令年稍一犹豫,说:“走吧。”才上车,又想起来,她特意带了当初在南京学校拍的师生合影,当时小松衣襟上别了一束黄灿灿的桂花,浑身芬芳四溢,面孔很温柔美丽。她本来是特意要送给小松作为纪念的。于是又下了车,来到礼查饭店,请侍者将照片转交给小松,那侍者去了一会,又回来,说:“房间里没有人。”
令年说:“怎么会呢?”因为她离开时,小松已经洗漱换衣,预备要睡觉了。便请侍者领路,二人来到小松房外,将门叩了一阵,果然不见有人来应,门又没有上锁,只是半掩着,侍者将门一推,两人前后走进去,忽而停步,见卧室地上铺的绒绒的地毯,已经被血迹浸湿,小松跌落在天鹅绒垫的大床下,寝衣的衣襟微敞,胸口汩汩流血。她那张脸奇异地平静,只是把眼睛睁的大大的,有些惊讶似的。
令年仿佛被冰凝住了,半晌不能动弹,这时整条走廊已经响起了刺耳的哭喊,有许多人慌里慌张地挤了进来,又有许多人从这房间拼命逃了出去。令年被人在肩膀上狠狠一撞,这才回过神来,往前迈了一步,有人从后面箍住她的腰,把她拖出了房间。她那双紧紧盯着小松的眼睛,也被人用手盖住了。“不要看了,”耳边是慎年的声音,他很漠然道:“她已经死了。”然后把令年的脸强行转过来,拍了拍,“还清醒吗?”见令年点头,他揽着她的肩膀,很快地挤出人群,穿过大堂。
坐在车上,两人沉默了片刻,慎年转过脸来,见令年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发抖,只是手有些冷,他略微放了心,说:“你不能待在这里,先跟我回家。”
令年道:“我一晚上都和她在一起,只分开了一会……警局的人大概要问我话的。”
慎年说:“他们要问,就来家里问吧,你最近先不要回杨家了。”启动了车子,慢慢驶出这条街。令年的手才得以收回来,继而又意识到那张合影大概也掉在了小松的房间,给来回走动的人踩烂了,有种强烈的后悔溢满了她的胸臆。
第109章
到于府时,雨已经停了,浮云散去,天边遗留着一颗孤星,竟然格外的亮。于府因为慎年常晚归,门房照例是有人值夜的,这会人在房里打盹,电灯还亮着,那缕光正擦过汽车,逐渐黯淡地融到夜幕里去。令年头发还湿着,她用手绢揩了揩,手擦过衣襟时,想起这身衣裙还是借小松的,此刻应算她的遗物了。令年说:“好像一场梦似的。”
慎年沉吟道:“你说和小松整天都待在一起,只是分开了一会。这个人选的时机这样准,我想他大概跟踪了你们一天。”
令年不禁一个寒战。慎年紧握着她的手,捏了一捏,他的掌心还是热的,这让她四肢渐渐回温,脸颊被细微的灯光照着,显出象牙般的色泽,没有在礼查饭店那样苍白了。慎年说:“现在回去,他们也许都还没睡,不如在这里静一静。你还冷吗?”
令年摇头,她望了一会天边的孤星,喃喃地说:“我在想,小松在遇害前的那一刻,大概还算是快乐的吧?”礼查饭店那间卧房里,还堆着斗香、月宫符、糖兔,每一项都承载着一点快乐,加上对归国的希冀,如果这对小松来说,也是一场梦的话,那么她是沉浸在一个永远也不会结束的美梦中了。令年说:“她应当是没有遗憾的。”
慎年说:“我不认识小松这个人。”他转而看着令年:“你呢,这段时间快乐吗?除去今晚。”
“别说,”令年忙打断他,声音很轻,“这话不吉利……”她没有回答慎年的话,而是把身体靠了过去,两只手臂软软地攀在他肩膀上,主动去贴上他的嘴唇。两人的舌头也绞在一起,滚热,粘腻,分不开似的。慎年一手搂着她的腰,让她贴在自己身上,一手在她手臂上摩挲,微湿的丝绸滑落下来,露出的肌肤沁凉光滑。他把嘴唇贴在她手臂内侧,往上吻去,这让令年有些痒,她缩了一下身体,把他推开。门房里的人揉着眼睛走出来了,在台阶上张望。慎年清了清嗓子,说:“回去吧。”把自己的上装让令年披在肩膀上,二人各自从两边下车,走回家去。
回到房里,令年打开热水汀,慢吞吞地洗了个澡,换上寝衣,出来一看,见小松那套衣裙散落地上,好像里头的肉|体突然消失,只留下一缕奄奄的魂灵似的。她心里也有点害怕,叫使女把衣裙拿去洗了,收起来。然后自己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一隙夜空,隐约见听见楼下的座钟敲了两下,已经夜半了。这时,忽然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令年心里一跳,忙抓起披肩,跑来楼下的小客厅,把电话接起来。听筒里洪亮的一声:“喂!”正是杨廷襄。
令年皱眉道:“这个时候了,你有什么事吗?”
她因为紧张,不觉露出那种疏离冷淡的语气,让杨廷襄很不高兴,他说:“三更半夜的,老婆不着家门,难道我不该问一问吗?”
令年道:“这会才想起来要问,你不也是才刚到家吗?我是在娘家,你又去了哪里?”
令年从来不过问杨廷襄的行踪,这一反问,倒让杨廷襄踌躇起来,他哼一声,说:“男女怎么能一样?我在外头,当然是有正经事。倒是你,本该闭门不出,好好照料小庆,却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别人还以为杨家怎样亏待了你呢。”
令年听到这一套说辞,顿时脸色也沉下来了,说:“这边家里有事,我明天再回去。”便要挂电话。
杨廷襄道:“别挂。”他在那头犹豫了一瞬,说:“今晚也在礼查饭店,有个日本女人死了,你常往那里跑去跳舞,没有遇到吗?”
令年一怔,反问道:“谁说我常去那里跳舞?”
“玉珠说的,怎么啦?”杨廷襄的语气,似乎对跳舞这种事情很不以为然,又追问令年:“你今晚没去吗?”
令年道:“没去。”小松遇害,不过几小时前,事情还没有见报,杨廷襄这通电话打得奇怪。她心存疑窦,说:“你现在消息很灵通吗?”
这一下杨廷襄可得意了。他没再追问小松的事情,只笑道:“你以为,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我敢担保,整个上海,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令年扯着嘴唇一笑,将话筒放下了。扭头一看,慎年立在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还没睡下,身上换了件长衫,走廊的灯光照在头顶,显得头发金融融的。头发有些长了。令年心想着,慎年走了下来,见她也没有开灯,仍悄然地坐在沙发的一角。
慎年问她:“还不睡吗?”
令年把双脚也放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摇头道:“睡不着。”
慎年道:“睡不着就不要睡了。”顺手把旁边的台灯揿亮,两人便各自在沙发的一头坐了,令年见茶几上还放着一本插图版的《辜苏历程》,大约是卢氏看的,她这会原本就满腹心事,很难专注地去做一件事情,便茫然盯着纸页间的插图,过一会,翻过一页。慎年则把头枕在沙发背上,望着墙纸沉思。等到座钟又铛铛地响起来时,他回头一看,令年已经靠在扶手上睡着了,看了一半的《辜苏历程》摊在地上。
翌日,还没开早饭,家里就来了警局的人。因为死者是日本人,又在洋人云集的礼查饭店,童秀生、黄炳光两位正副督查竟然联袂而来,众人尤以童秀生的登门而诧异,得知事情原委后,都面色严肃地坐在小会客室里。
因两人之间有些特殊的渊源,童秀生对令年向来是很和气的。把随行的巡警们都打发出去后,童秀生接过茶,道了谢,先称呼一声三小姐,又笑道:“不对,该叫杨太太。”转而对康年拱手道:“大公子,恭喜你,选了好一位乘龙快婿,骐骥才郎。大公子,好眼光,二公子,好肚量。”
这人也是戏迷,一张嘴都是戏词。大少奶奶听着,眼睛将康年一瞟,心想:听他的意思,是知道杨于两家曾有过节。这人是夸我们呢,还是骂我们呢?
慎年和令年并肩坐着,并没有什么表情,康年手臂搭着扶手,淡淡一笑,说:“婚礼是在云南办的,也快两年了,童督查才知道吗?你是衙门里的要紧人物,正事耽误不得,请直说吧。”
童秀生客客气气地问令年:“杨太太,请问你怎么认识的小松春奈呢?”
春奈,是小松的本名。令年把和小松在南京认识的过程略微讲了一遍。
童秀生道:“你说南京学生运动的时候,她躲起来了,是什么人帮助她躲起来的呢?杨太太平日见过她和什么人在一起吗?”
令年道:“童督查,我并没有说她躲起来了,我是说,那一阵南京很乱,小松老师被学校辞退,我就和她失去了联系。”一顿,她说:“我没有见过她和什么陌生人在一起。”
童秀生忽道:“有个叫高桥的男人,杨太太见过他吗?”
令年摇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回到上海后,我和小松老师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在跳舞场,一次是在戏院。戏院,昨天童督查也在。”
童秀生手在大腿上一拍,笑道:“昨天的戏,杨太太觉得还不坏吗?”
令年笑道:“很好。”
童秀生对令年再无疑问,转而对慎年道:“二少爷昨天也在礼查饭店?很巧啊。”
慎年静静地看着他,说:“我在饭店,约了南三行的人,兴业、商储两家的经理都在,童督查可以去核实。小松春奈遇刺,我是听到茶房里的人议论,才知道的,正好在那里遇到小妹。她和小松曾有些交情,在饭店里避了一会雨。”
童秀生身体肥胖,是很怕热的。他很赞同地点头道:“昨天立秋,这雨下得好啊。”便放下茶碗,与黄炳光告辞了。他这一趟,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只隔日遣人送了一对红珊瑚的花开富贵手镯,称作是给三小姐结婚的贺礼,又附赠几张戏票,再没有了后续。卢氏对此,只认为是童秀生心虚,把那手镯拿起来看了一眼,说:“难道这个值五十万吗?”便放下了。然而小松春奈之死,令年并没有被无辜牵连进去,属实让众人松了口气。
童秀生前一阵退隐乡下,仿佛再无心仕途的意思,这一重回警局,竟然大展神通,不过三天,就侦破了礼查饭店日本人遇刺案。原来高桥是南京日本使馆的一名参赞随员,小松春奈是他的情妇,二人在要归国之际,发生了争执,小松被高桥枪击致死。这个时候,洋人在中国境内犯案,警局多半是敷衍了事的。谁知上海警局雷厉风行,案件才告勘破,已宣布将凶手高桥缉拿,预备交由会审公廨审理了。
那报纸上,将小松和高桥自南京到上海的往来故事,讲得十分清楚确凿。令年将报纸放下,思索了一会,对慎年道:“这上面说,小松因为怨愤高桥不肯跟她结婚,才发生的争执。可小松和高桥对于回国后的打算,二人早有了默契,怎么会发生争执以至于要杀人呢?高桥只是个使官随员,会随身带枪吗?”
因为牵涉命案,慎年这几日也没有出门,他家常穿着长衫,很随意,才理过发,眉头至下颌,棱角更明晰了。他心底是很冷硬的,对于小松春奈一案的案情,也不怎么关心,听令年发问,他说:“这样的人随身携枪,是很寻常的事。”他坐起身来,把茶碗往茶几上一放,说:“小松才刚被杀,窦那边就得到了消息,这事情不是更奇怪吗?”
令年迟疑地望着他,“你说,小松不是……”
慎年道:“我不知道,也许是高桥,也许不是。只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袁在朝鲜打仗的时候,和日本人结了仇的,我想,有很多人不愿意看到他做到今天这个位子,也有很多人想要他下台。以高桥的身份,难保没有在里面兴风作浪。”
令年微怔,“你是说,高桥勾结那些倒袁的革|命党吗?我以为他们很多人都逃去日本了。”
“只要有机会,都还想回来的。”慎年道,“所以,我叫你这段时间不要回杨家。杨金奎是在火中取栗,那些人搞起暗杀,一样不会手软的。”
令年屏住呼吸,听他说完,把报纸慢慢折起来,放在手袋里。坐了一会,起身说:“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