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令年说:“何妈,你还记得朱宝驹年轻时候的样子吗?”
何妈道:“他脸么宽宽的,眼睛不大,可是顶有神气,我还记得,他有一口好牙,一边耳朵上有个拴马桩。”她回忆了一阵,又有些不确定似的,摇头道:“你一定要我说,我兴许说得不好,以前的人,哪好意思总是脸对脸地看呢?可见了面,我准能认出来的。”说着,脸上又黯然了。这辈子,哪还能再见面呢?
令年见她这样执拗,也不好说什么,便把何妈的手一拉,说:“那就请二哥托美国的人再问问,那个人耳朵边上,是不是有个拴马桩。“
何妈点头,说:“问问也好,放心,但我想十有八九是认错人了。“她人虽然还算镇定,手可有些打颤,跟令年握了一会,忽然又望着她,说:“美国那边,要是打死了人,假如说是失手,那也得偿命吗?”
令年说:“真是失手的话,兴许也不要偿命。”
何妈把她的手攥紧了,身体往前倾着,又追问:“要是偿命的话,也跟咱们一样,是秋后问斩吗?”
令年说:“美国不讲秋后问斩。只看判官怎么判,有时候快些,有时候慢些。”
何妈“哦哦”两声,心不在焉地说:“你看,说了半天没用的话,你和大少爷都还饿着肚子呢。厨房那些人真是该——”她的口头禅,总要骂别人该死,要杀千刀,这会却仿佛对这些字眼格外忌惮似的,浑身一个激灵,把令年的手放下,低头往外走去,那一张脸有意避着灯光,分明是已经没有血色了。
康年因衙门有差事,在老宅也只盘桓了几日,便与大少奶奶携一对儿女回上海去了。令年则叫阿金去给杨廷襄发了一封电报,告知她与杨文庆都在溪口,他如返沪,可经过溪口,接他们回去,并没有提玉珠险些遭遇绑架的事。杨文庆乐得可以免除学业,当然也毫无意见。在溪口待了月余,令年日常只是陪于太太,或和杨文庆、阿金到镇里逛一逛,买了衣料子回来,于太太翻了翻,说:“乡下是没有好料子的。这几块土布,你拿去赏那些年轻的下人,他们都不爱穿。这个蓝的给何妈做褂子,倒也合适。”叫了几声何妈,都不听应声。于太太便抱怨说:何妈这一向很能躲懒,有时一整天也不见人影,叫她做点事情,也是浑浑噩噩的,“她年纪还没我大呢。”在于太太,倒也不在乎多养一个吃闲饭的人,索性不去管她了。
这一天,何妈却自己走进于太太的房里来,手上还拿着几张纸的钞票,一边说:“真是怪事,镇上的邮局里,竟然不肯收钞票了,说只要铜钱或是银洋。”
于太太见她手头的钞票,总共有十块钱,对底下人来说,也是很大的一笔款子了,她说:“你拿这许多钱,是要置办什么?要给亲戚寄信,叫家里的听差给你写了寄出去就是了,一个人到处乱跑,也不怕叫坏人盯上。”
何妈不好意思讲,她用书房里的电话机打了两次,都没有找到二少爷的人,便打算去镇子里的邮局,发个电报给二少爷,好叮嘱他问清楚:美国班房里那个人,耳朵旁边到底有没有个拴马桩呢?她只能搪塞道:“只是想去个信给我哥嫂,问他一家都好不好,没有什么要紧的。”又把那几张钞票递给令年,说:“三小姐,你给我看看,这几张钞票是不是假的,怎么别人都不肯要呢?”
于太太也觉奇怪,叫底下的账房来看了,说不是假的。令年又叫人拿报纸来,她和于太太在乡下这段日子,真可算得上是隐世而居,电报电话没有,连报纸也不怎么看了。听差把报纸送过来,一看日子,竟然是好半个月前的了。令年往报纸上飞快一扫,见一个很显眼的版面上,分明写着汇丰银行宣布不再兑换中行、中交两行的钞票。于太太、何妈对此都是一知半解,说:“又没有谁得罪了英国人,为什么以前说兑,现在又不肯兑呢?”令年跟听差再去买今天的报纸回来,又打了个电话到上海,果然这会白天,康年和慎年都不在家。而今日的报纸令年也仔细翻了,又没有看见中交两行关于此事的回应。按理,如果洋人的银行突然停兑钞票,必定要引起社会上接连多日的讨论,可竟然就这样销声匿迹,大约是言论已经被政府所控制了。
到晚上,康年回拨了电话到溪口,听令年问起来,康年也是一怔,说:“这事情溪口也有人讨论起来了吗?“
令年道:“还没有,只是我想,政府也是三缄其口,说明这事情越是严重吧?自汇丰发公告也有半个多月了,这样拖着迟迟不肯解决,难道对于稳定两行的信用有什么好处吗?“
康年深深叹气,说:“并不是政府有意要拖着,而是现在财政部也陷入了激烈的争论之中,不知道该不该停兑钞票。现在本来就是立国之初,一旦停兑,社会上必定又要陷入极大的混乱,怕比当年的橡胶股票还要损害民间对国家财政的信心。如果不停兑——汇丰已经先放了消息,这半个月来,各处分行都承受了极大的挤兑压力,我看,如若放任下去,不出半个月,要全面崩溃,到时候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反而不如马上停兑,还能保留一些资金,用来拆借救市。”康年在那头,也是很焦头烂额,又说:“停兑危机,我在溪口时早已有苗头了,只是财政部没有公开,想要先尽量多维持一阵,不知道怎么被汇丰获知了机密。这事情以后查下来,有人要掉乌纱帽的,你也不要打听了,只叫账房不要再发钞票给下人了,我看过不了多久,钞票的价值,怕比一张草纸还不如。”
不等康年放电话,令年忙问:“二哥呢?”
康年道:“他这一阵子都在忙。虽然是中交两行的信用有亏,但其余银行,怎么会不受牵连呢?唉,离上回钱庄倒闭,也不过两三年……世道如此,就算神仙下凡,怕也不能力挽狂澜了。你不要跟妈讲。”
令年说声知道,康年便把电话挂了。他这一个电话的内容,虽然惊人,但事涉机密,连于太太也蒙在鼓里,而乡下人,原本对于纸钞也并不是很热衷,因此除账房知道家里停用了钞票,老宅里并没有半点波澜。
而程家就没有这样的幸运,待程先生的丧事办妥,程太太与觅棠搬回了小南门的房子,觅棠被教会里的人所举荐,去给一个洋人家里的女孩子做了中文教师。程太太因为要照顾那一个孩子,也不常出门,这一天去买菜,听人说,纸钞已经跌到了银价的八成,慌得不得了,赶忙回家,将被子掀开,底下用厚厚的草纸包着五百块钱,在当初汇丰宣布兑换部分中交银行的钞票时,她特意用银洋换的,因为藏在身上轻便,不显眼。这会见五百白白跌去了一百块,心头仿佛滴血似的,忙把钱缝在里衣上,出门去换。谁知她消息来得太迟,此时汇丰、花旗等洋人的银行,早已将纸钞停兑了。只能往中交两行的各处分行去挤,到了分行门口,程太太便是眼前一黑,因为那排队的人,已经乌压压像条长龙似的,直把整条街绕十圈也有的。程太太在那里急得没有办法,有一个穿短打、正剔牙的人走过来,将程太太看了几眼,问她道:“换银洋吗?”程太太忙道:“要换!”那人说:“你有多少?”程太太不敢露财,试探道:“有一百块。”那人便将几个手指一举,说:“给你这个数。”程太太道:“别人不是换八十吗?你怎么才换六十?”那人笑着将银行里一指,“你在那里面有熟人?”程太太摇头,对方嗤道:“能换六十,你就烧高香吧。明天就不是这个价了。”程太太见他长得凶蛮,只是摆手,说不换。那人便摇摇摆摆地走了。程太太还在发愣,旁边一个车夫跟她道:“我不过十来块钱,宁愿在这里排队,你怎么不跟他换?现在银行里要放号的,一个人一天只能领一个号,一个号,也只能换十块钱。你这一百块钱,得换到哪天去?等十天半个月,怕真连一半都换不到啰!”程太太讷讷道:“我怕他的银洋是假的。”车夫将那人一指,说:“你没看他往银行里去了吗?那些都是有关系的呐,在你这里换六十,直接从后门进了银行,到手八十,白赚二十块雪花似的银洋!只是他这一换,今天号又要少放几个,怕咱们排了队,也排不上号啰。”程太太又是一惊,忙要去找那个人,谁知对方早连影子也没了,要离了队伍,又怕排不上号,正懊悔着,见前头排队的人一哄而散,嘴里说道:号放完了。程太太出门久了,背后那个孩子又饿又困,只是扯着嗓子嚎,程太太心里一阵凄惶,茫然地走了几步,心想:要不是当初汇丰那样讲,我也不会把好好的银洋换成这些废纸了,不如去周家瞧瞧,看宝菊在不在。他如果还有良心,该把我的五百块银洋退给我。
宝菊回到周家,见吴太太,还有家里几个上了年纪的下人,在围着程太太说话。程太太以前常来周家,多是借钱的,因此周太太和几个少奶奶、小姐们都不怎么露面,只有几个管家的仆妇来敷衍她。后来觅棠发脾气,又添了新生儿,程太太便不怎么登门了。这会,大家都看她背上的小孩子可爱,都拿糖果和玩具出来逗他。程太太脸黄黄的,挤出一点笑容,坐在旁边发呆。
见宝菊进了厅堂,大家都起身叫姑爷,吴太太手里还拿着拨浪鼓,笑着对宝菊道:“程家的表妹长得很漂亮吧?你看这个孩子,眉毛眼睛多么秀气,肯定是像妈。”
因为吴太太把那小孩子递了过来,宝菊只得抱在怀里,正对上那一张懵懂的小脸,四目对视了片刻,宝菊说:“像爹多点。”
这一句话,吓得程太太险些心也跳出来了,因为她在外人的面前,都称觅棠是嫁了一个外乡的读书人家,因为女婿生病死了,所以才带着这一个遗腹子回了上海。而那一位女婿,是从来没来过上海的。她这笑容才退了,宝菊又道:“他爹的照片,好像没有这么漂亮。”程太太被他这一捉弄,笑也不是,怕也不是,把孩子接过来,说:“困了,我哄他睡。”
众人便悄悄走开了,宝菊回了房,吴太太也走进来,接过他的帽子。最近因为市场上人心惶惶,各处银行都人满为患,宝菊也难得回家一趟。他接过茶,道声谢,冲外头将头一偏,“她来干什么?”
吴太太道:“只说带孩子来看看,你不是人家的表舅吗?”她不经意道:“你和程家的表妹,怎么从来不来往?她那样一个可怜人,又读过很多书,我倒愿意多帮一帮她。”
宝菊道:“你帮不了她。”放下茶,用手巾抹了把脸,走出房,见程太太把孩子背在背上,眼睛朝这里望着。因为厅里没人,程太太忙迎上来,小声说:“宝菊,你们那个银行,还能不能再兑一点钞票呢?”
宝菊心领神会,说:“你要多少?”
程太太用手帕擦了一下眼角,说:“我有五百块钱,如果能兑四百出来,也行。”
宝菊道:“几百块的银洋,怕你不好拿。明天你叫表妹来银行里取吧。”程太太千恩万谢的,她一弯腰,背上那个孩子的脑袋就一晃,他睡得不安稳,小小的一双眉毛也蹙在一起,宝菊不禁用指节在他柔软的脸颊上碰了碰,嘴角扯着一点笑。
第113章
翌日,宝菊在汇丰银行的分行里,等了一天,觅棠并没有露面。快歇业时,他从签押房走到窗边,将窗帘稍微一掀,瞧见底下有个女人在银行门口站了一会,往台阶上走了几步,忽又忙忙地掉头走了。宝菊摇摇头,叫个伙计来,说:“你去叫她上来。”
觅棠正要雇车回家,被银行的伙计拦住,说:吴经理请她进去。觅棠便明白,她在银行外徘徊的那一会,都被宝菊看见了。心里一阵的懊悔,想:我又何必为了五百块钱,送上门来给人羞辱?但这时再走,又难免有落荒而逃的嫌疑。便把手放下来,跟伙计进了银行。来到签押房,见宝菊在案后坐着,有个听差用托盘送了茶进来,觅棠没有接茶,只跟宝菊点个头,很镇定地叫了声吴经理。
宝菊跟听差说:“你出去吧。”等人退下,门也合上了,两人一对视,宝菊径直将旁边的一包银洋推过来,说:“这里是五百块,你点一点。”
觅棠有些诧异,她本正襟危坐,预备好了要应对宝菊的刁难,谁知他这样爽快,连句挖苦的话也没有。她心里极大地松了口气,道声谢,说:“不用点了。”将包袱拿起来,刚一起身,宝菊提醒说:“钞票还没有给我。”觅棠回过神来,忙把兜里把五百块钱的钞票展开,放在案上。这些钞票被程太太东藏西藏,昨天又攥在手里一整天,早就皱巴巴的了。觅棠是极力地克制着,脸上不禁仍有些发热,宝菊却看也不看,亦不管真假,随手往抽屉里一放,然后说:“这些银洋你自己拿着,太显眼了,我叫一个车夫送你回去。”
觅棠默许了,说:“谢谢你。”
宝菊按了一下铃铛,跟听差吩咐了,等那听差去找车夫的功夫,觅棠为了避免要和他说话或是对视,从椅子里起身,往门边踱了几步,作势在打量这签押房。她穿着一件白缎子的短袍,黑色细褶裙子,脚上一双黑色方口鞋,盘着的头发里别着一把蝴蝶样的银梳。衣裳半新不旧,但很干净平整。正等得不耐,冷不丁听宝菊说道:“你来之前,特意回家换了衣裳吗?”
觅棠整个人先是一僵,然后转过脸来,瞪着宝菊,说:“没有,我做什么要特意去换衣裳?”
宝菊没有和她辩解,见觅棠很愤怒似的,抬手要去推门,宝菊说:“你不用急着走,我这里有个秘密,你大概想要知道。是跟你那个孩子有关的。”果然听到后半句,觅棠动作一停,提防地看着宝菊,说:“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宝菊在案后淡淡地说:“这个秘密,其实跟我无关,只是被我碰巧知道了,我猜想它大概对你有些价值。姑妈年纪那样大了,让她少吃些苦,难道不好吗?”这样说着,见觅棠脊背也硬挺了,脸上又变作一副冷漠傲慢的模样,宝菊一哂,说:“你不用总是跟刺猬一样,我始终还是把你当表妹的。”
觅棠冷冷道:“你有话直说好了。”
宝菊看着她,说:“窦筱泉早就残疾了,你知道吗?”
觅棠愕然:“什么残疾?”
宝菊道:“上回他去天津的路上遇袭,落下了残疾,嗯,简单地说,就是做不了男人,生不了孩子。只不过窦家没有人敢往外传而已。”他一面说,见她是侧身在案的另一边坐着,起先还是错愕,之后表情变得木然,忽而冷笑一声,说:“真是报应。”宝菊也一笑,说:“你不是做梦都想要嫁进窦家作少奶奶吗?有冯氏在,少奶奶恐怕是不行的,但等这个孩子长大一点,窦家还不是你说了算吗?到时别说少奶奶,老太太都随便你做。”
宝菊说完,凝神观察着觅棠的表情,见她低着头,不时眉头一蹙,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仿佛心里很挣扎似的,宝菊说:“这种好事,你还犹豫什么呢?”
觅棠把头一甩,说道:“这算什么好事?我看你是在给自己打算吧?想拿一个小孩子当引子,跟窦家攀上一门亲,一边是周家,一边是窦家,以后你在上海,越发可以呼风唤雨了?至于我呢,卑躬屈膝,给人家做几十年的姨太太,对你反正是不打紧的,横竖你不也是靠入赘才进的周家门吗?只不过,你忘了我这个人从小有个怪癖,我憎恶的人,一辈子都憎恶她,宁愿死,也不会跟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宝菊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反倒赞同地将头一点,说:“所以,我不知道小时候哪里得罪了你,你就一辈子把我恨之入骨吗?”
觅棠怔了一会,把脸低下来,说:“你没有得罪过我,是我对不起你,宝菊哥。”
她这话,实在是出乎宝菊的意料,两人半晌都没有开口。银行里的座钟咣咣地响着,里里外外的人潮也都散了,听差在外头叩门,说车夫在下头等着了,宝菊充耳不闻,只是望着觅棠,原本是准备了许多种说辞的,终了,却不禁道:“你如果打定了主意,不把这个孩子送给窦家,就让姑妈不要带着他出门了,外头有许多双眼睛……冯家是军阀出身,要个把条人命,也不算什么。最好是索性离开上海。”
觅棠茫然道:“带着这个孩子,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她这一年以来,在程太太面前尚且要做出无坚不摧的样子,此刻,整个人都彷徨了,喃喃地说:“我有时候,真恨他,把我一辈子都毁了。可你现在要我眼睁睁地把他给别人,我又真不忍心。想想自己以前,真是傻,还以为有这个孩子是砝码,不过拖累自己罢了。”
她做母亲的人了,身形相貌仍和少女无异,尤其露出这么一副柔弱无靠的样子,让宝菊不禁心里一动。他说:“我送你一张船票,去香港。”说着,便拿起纸和笔来,“我知道在香港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还可以请人介绍你去做工。只不过刚开始要吃些苦。”
觅棠半信半疑,见他果真将地址和对方的姓名写了下来,她也下定了决心,说:“我可以吃苦。”
宝菊停笔,端详着她的面孔,似乎在判断她吃苦的决心,最后他一颔首,很和气地说:“你去了之后,如果遇到难事,可以给我发电报。往银行里发,不要发到周家去。”把那张纸交给觅棠时,却忽然微笑道:“等下回见到,那个小东西应该会叫人了吧?”他这话,仿佛有点暗示的含义似的,觅棠伸出的手在空中一滞,然后心想:我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只要他能帮我离开上海。往最坏的地方想,做吴宝菊的外室,不比做窦筱泉的外室好多了吗?起码周家没有冯家那样的狠毒,而他对我还有点感情。便若无其事地把那张纸接过来,小心折好,放进衣兜里。
宝菊见她这一瞬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由笑道:“看来,做了父母,是有一样好处的,就是可以抛弃许多不必要的骨气。”觅棠脸色顿时有些难堪,宝菊不以为意,又按了一下铃铛,对觅棠道:“船票我叫人送到你家。启程的时候,我就不便去送你了。”然后起身,示意听差送客。
觅棠离开后,听差又送了张字条进来,是财政部传出的消息,原来政府已经痛下决心,自明日起,要下令所有银行立即停兑纸钞。分行的几个管事听闻消息,都进了签押房,说道:这可是狗急跳墙,财政部自杀,中交两行陪葬。宝菊道:“不用管它,我们明天照旧开门做生意。”又教那管事道:“给钱币司的于康年传个话,上一回入股于家银行的承诺仍是不变,如果有意,明天银子就可以入库。”
是晚,康年自钱币司致电给于氏银行,问慎年道:“现在市面银根这样紧,汇丰仍想要入股,我不知道你怎么看。”
慎年不耐烦地说:“上回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不同意。”
康年道:“上一回和这一回能比吗?我实话告诉你,财政部今日已经往所有分行送了函,自明日起,立即停兑钞票。我这里还有一份函,是给你的,政府命你要抽银根,所有五万以上的借款,全部催还,已经到期的款项,不得擅自续期。你不要以为自己是民办银行,可以不把财政部的命令当回事,我知道,你现在简直把进班房当家常便饭,但银行违令者,即为扰乱市场,一样可以封银库,强令歇业。假如有汇丰做股东的话,我想他们是不敢这样做的,我也不必这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慎年道:“那么大哥,我有个可以不用你夹在中间的办法——你自己把那顶乌纱帽还回去,不就行了吗?”
康年气得骂道:“你以为一个人的仕途抱负,是小孩子手里的玩意,可以说不要就不要的吗?”
慎年道:“大哥,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样的抱负,是需要这样坚守的。这一届政府早已无药可救了,你现在是在一艘sinking ship上面,以为自己拼命地转舵,就可以把它打捞起来吗?可惜,在你转舵的时候,还有许多人在底下凿洞呢。”
康年道:“你在国外呆的时间比我长,并不懂得我的心情。以前我总觉得,破船尚有三斤钉,修一修,补一补,总能多支撑几年。现在才知道,越是沉重庞大的船,沉起来越快,确非人力所能挽救了。假如我只是个普通百姓,兴许可以弃船逃命了,可你手里掌着舵,这一辈子,也只能绑在这船上,和它同生共死了。”
慎年一顿,说:“中交两行要停兑钞票,那我管不着。明天我的银库照旧要开,百姓的钱,就算只有一块,我宁愿还给他们,好过填进财政部这个无底洞。借给纺织厂、面粉厂的款子我也不会收,这些民间实业,早就已经举步维艰了,逼死一家厂子,牵连的百姓就不是一家两家。大哥,如果你真把挽救社会当做自己的责任,应该把眼睛往下看,而不是往上看。”
康年道:“好,你要当一个散财童子,把银库全都散空了,我也不能说什么。家里怎么办?”
慎年道:“大哥,你相信我吧。无论如何,我都是把家里的人放在最重要的位子上。”
康年道:“你真是这样想吗?当初为什么又要把小妹弄成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慎年沉默了一下,说:“我不和你说这个。我跟你担保,如果你真的来封银库,那我会和你断绝关系。到时候我们两个谁都不用再为难。”说完,便把电话撂了。
第114章
翌日,果然财政部下令,所有银行立即停兑纸钞。事情一公开,自北京到上海,大小银行,挤兑成风,于家银行到宅子的电话,都不停歇地响着,慎年一般是不接的,回家换衣裳时,手里拿着那个蓝底细白格子的手绢,却不禁心里一动,问听差道:“三小姐最近有电话来吗?”
听差说:“打过一回,你和大爷都不在,也没有说什么。”
慎年便叫听差出去了,这时书房里的电话又泠泠响起来,慎年稍一踌躇,将电话接起来,听筒里头的人说:“是二哥吗?”果然是令年的声音。
慎年是笃信科学的,这会心中却有种很奇妙的感觉,露出一点微笑,说:“是我。”
令年大约也是没有想到,恰好是慎年接的电话,一时有些语塞,之后说:“我看报纸,财政部要停兑纸钞,你那边还好吗?”
“昨晚和大哥大吵一架。”慎年手里握着听筒,稍微一顿,说:“你相信我吗?”
令年也不问缘由,只说:“我相信你。”
宝菊的再次提议,慎年并没有回应,这对宝菊也不算意外,并且他很笃定,于家很难从这次的京钞风潮中躲过去。然而,在财政部发布公告的当日,兴业、商储,及于氏的沪银,人称南三行的,当即也发布联合公告,称南三行依旧照常营业,随存随取,不设限额,并且三家民办银行,互为担保,一万以上的款项,可随意到任意一家分行支取。在街上,已经有路人亲眼目睹,兴业开了银库,将一车现银送往商储的分行。而到下午,沪银又发布声明,为闸北纱厂放款十万块。自今年以来,欧洲民用品需求剧增,纱厂的订单比往年增长了数倍有余,这笔款子正是为纱厂订购新式织机所用,此举也是为了支持和鼓舞民间实业,吸引白银回流。
南三行此举,事先丁点征兆也没有,宝菊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他忙回禀了周介朴,周介朴祖籍山西,倒对甬帮的魄力颇为钦佩,说:“宁波人嘛,一人偷狗,三人偷牛,真联起手来,也不输一家国有大银行。市场上现在听风是雨,十句里面九句都是假的,真的敢打开门随存随取,那才见真章。再等几天看。”
南三行发布公告后,也并非立竿见影,头三天仍是人头攒集,全是闻风来取款的。各分行也信守承诺,随意支取,银库里的银子,瀑布似的往外流。三日之后,取款的人逐渐少了,来存款的人,却猛地多起来。百姓此刻已经对中交两家国有银行完全丧失了信心,对于洋人,又始终存畏怯之心,手里的银子无处可去,便一股脑地涌入了南三行。之后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南三行近乎吸纳了市面上所有的流动资金,资本额剧增三至四倍也不止。而当初为了预防挤兑,提前同浙苏商帮借的一百万储备银子,并没有派到用场。而兴业、商储两家银行趁着势头,向社会公开招募股本,因为南三行在这一次挤兑的风潮中逆流而上,又积极地支持实业,民间对于这样的义举,岂不是更加踊跃地回应?一时间,投资民办银行简直成了一股风潮。沪银要更为谨慎一些,只招募了极少量的商股,而到月底,沪银的股本达到五百万白银,可以比肩一家大中型的省办银行了。而中交两家银行,从汇丰、花旗等银行高息借到了几笔款子,只勉强维持着没有倒闭。
康年亲眼目睹这一场风波暂时消弭,财政部闹了个灰头土脸,对比南三行,简直是惨败,而国家发行钞票的计划,是彻底的破产了。康年在钱币司的衙门,见到总理自北京政府发来的手信,痛斥财政部无能,他茫然地坐了一会,拨了个电话到银行,对慎年道:“南三行伏击两家国家银行,你们是大大地成功了。这个计划,筹备了很久吧?”
康年并没有劈头大骂,慎年也就很泰然,说:“大哥,你是担心财政部要追究你的责任吗?中交两行账面空虚,是业内人尽皆知的事实,你并没有泄露什么机密的消息给我,大可不必引咎自责了。”
康年冷笑道:“哼,我即便无意中说了什么,也并没有预料到会被自己的兄弟暗算,说起来,该是我把你大义灭亲才对。你现在很得意吗?财政部已经下令要追责,南三行释放虚假消息,扰乱市场,欺瞒百姓,判你个罪首,并不冤枉。你以为把国家银行搞垮了,会对社会有什么好处吗?简直是天真极了。”
慎年并不怵,说:“国家银行垮了,我并不是始作俑者,我倒也建议财政部好好查一查,先从自己查起。想要查沪银,那也是你的职权所在。我只告诉你,南三行正在筹建沪上银行业者监督会,监督会里选任的股东董事,都是浙苏各地有名有姓的厂商,财政部要来追究南三行的责任,整个南方的实业界会跟你停工抗议,你尽管可以试一试。”
康年道:“我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天,被你指着鼻子威胁。”
慎年的语气也淡了一点,说:“大哥,我针对的不是你。”两人话不投机,不约而同放了电话。
沪上钱业的这一场明争暗斗,在溪口的乡下人是不易察觉的。唯有令年养成了习惯,每日晨起,跟杨文庆、小金走去镇上,从邮电局买几份报纸来看。溪口不同上海,关注时事的人不多,因此那些报纸就随意地摞在柜台上,外头黑瓦白墙,巷道崎岖,穿土布衫、草编鞋的乡下人,三三两两地从青石板路上走过。令年看了一会报纸,将沪上银行监督会待选董事的那一个长长的名单看了一遍,里头并没有慎年的名字。她有些意外,正在琢磨,听见身后有人走近,说:“你怎么在这?”
令年回头一看,来人穿着灰绸长衫,戴着帽子,一手挥舞着一个手杖,竟然是杨廷襄,旁边跟着金波,还有两个心腹兵勇,也都是寻常百姓的打扮,正从邮电局对面的一个茶馆走出来。令年见他这样神出鬼没的,又带点斯文的架势,简直不敢认,杨文庆先惊喜地喊了一声爹,上去就要拖杨廷襄的胳膊,杨廷襄“哎”一声,用手杖在杨文庆胸口一抵,杨文庆便不由退了几步,杨廷襄皱眉道:“老子这个胳膊还挂彩着呢。”说着,很警觉地往邮电局的柜台后一逡巡。
令年放下报纸,和杨廷襄一起走出邮电局,将他的胳膊着意多看了几眼,好像伤颇有些严重似的,在街上又不敢贸然发问,只能埋怨道:“你怎么也不发电报,突然就来了?”
杨廷襄轻咳一声,说:“我就是不发电报,悄悄地回来,看看你有没有恪守妇道。”
令年白他一眼,没有吭声,杨廷襄见她姿容秀丽,手里牵着杨文庆,一对继母子,倒是相处得满融洽,他心里也有些高兴。他一路回来,对于停兑钞票的事情也有耳闻,刚才又见令年看报纸,便对杨文庆道:“你这个二舅,运气倒真他妈的好。干这一票,胜过老子辛辛苦苦经营几十年,可见人还是要多读书才行。”
杨文庆说:“我可不打算做生意,我愿意当个大将军。”
杨廷襄哼道:“你有那么个本事吗?”一挥手杖,胳膊就作痛,只能把那根扮斯文的手杖丢给金波,这时,众人走过了那条青石板街,于家老宅隐隐在望,杨廷襄叹道:“唉,我可就倒霉了。给大总统、大总理不要命地干事,得罪了一票人,才一出北京,就糟了人的黑枪,只好易容改装,带这几个手下,灰溜溜地回上海。你说我值不值?不如仍旧去干土匪算了。”话是酸溜溜的,脸上可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令年知道,和杨廷襄的相处之道,就是在他得意的时候,任他随便吹嘘,因此一路只是默默听着,不去扫他的兴。回到于宅,于太太并不知道杨廷襄受伤,只见他平安述职回来,如今又兵权在握,颇受总统重用,当然要好好地为这位娇客接风洗尘,留他在溪口歇宿一夜,才目送他们一对夫妻登船离开溪口。
杨廷襄对那一场应当是很惊心动魄的暗杀,嘴上满不在乎,但回到上海,人却明显地警惕起来,平日里杨府早晚有重兵把守,令年、玉珠等人出门时,也有士兵随身护卫。令年嫌麻烦,索性也懒得出门了,只天天看一看报纸,偶尔和于家通个电话,知道最近财政部对于南三行,几番做出了口头的威胁,但忌惮社会上的反抗,并没有做出实质的举动。而沪上银行监督会的董事人选,遇到了一些阻碍,因为被举荐的人中,有督查童秀生在内。沪银是反对的,而童秀生是租界一霸,在钱业也势力颇广,因此兴业和商储还颇有些踌躇,就这样,暂且把董事会的筹备事宜搁置了。
卢氏跟令年打电话,抱怨道:“这个人,怎么哪里都有他呢?政府不去查他,却来查我们银行,简直是岂有此理。”之后又问令年:“你哪天回来呢?最近老大和老二可是真翻脸了,面对面都不肯说话,我真是拿康年没有法子。”
这一次财政部和南三行之争,卢氏竟然难得地支持慎年,在康年面前,当然也没有得到好脸色。令年听她很苦恼似的,说:“我陪你去洋行里逛逛,不好吗?”二人相约,到了洋行,卢氏只带了一名使女,令年身后,则是两名持枪的士兵,卢氏笑道:“你果真是做了旅长夫人,架子很大了。我想,这青天白日的大街上,也还不至于吧?”叫那两名士兵去洋行外头等着了。
谁知店里的伙计才把几个匣子摆上来,还没细看,听外头枪响,把卢氏吓得手一抖,脸色雪白,还当是令年两个侍卫当街放枪,这时两个士兵也匆忙地走进来,催令年和卢氏快上车,外头街上早就人声、脚步声一团乱了,卢氏二人昏头昏脑地被一路拉出了四马路,拐进一条寂静的巷子里,士兵才说:是警局的童秀生在对面的青莲茶楼,给人当街一枪打死了。
卢氏平日里痛恨童秀生,这会只站在那里牙关打颤,一个好字也说不出来。茫然间低头一看,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金戒指,是刚才一慌之下抓在了手上,店里的伙计也不曾留意,车夫则跑丢了鞋,大着胆子去巷口找鞋。卢氏哭笑不得,说:“瞧我这点出息,一声枪响,吓破了胆,倒当了一回贼。”
令年比她镇定一些,说:“这会洋行大概也临时歇业了,明天再送回来吧。”那车夫没有找到鞋,只能赤着脚把车拉起来。到了于家,卢氏将令年一拉,说:“你大哥不在,你在家陪我,别急着走。”令年只得将卢氏送回房,这时见外头并没有停汽车,知道慎年也不在,她在小客厅的沙发里,望着门口,坐了一会,忽然起身来到楼上。楼上几间主人的房间,因为使女要时常进去洒扫,通常都是不上锁的,令年把慎年的门推开,房里没人,她走到他床边的一个抽屉前,犹豫了一下,正要打开抽屉,忽然听人说:“你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