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下菘
言月实在忍不住问,“你怎么来栎城了?”
言奚今年十九,是言月伯伯言高林的儿子,言高林家在北城,两地相隔很远,言蹊一直在国外念书,原本就很少回国。
“我放假。”言奚说,“就回国了。”
他瞅了一眼沙发另侧的男人,小声说,“我听叔叔说,你要结婚了。我爸过年的时候也要去给你相看。”
言月性子单纯晚熟,他们岁数本来差距小,言月也完全没什么做姐姐的样子。在言奚心里,言月年龄和他一样,岁数都还很小,他知道言月谈恋爱时都有些不能接受,莫说一下听到她要结婚的消息。
他最开始以为是要嫁秦闻渡。言奚以前春节回国时见过秦闻渡,秦闻渡对言月表现十分殷勤,在言家长辈面前,他一贯是这样,体贴且无微不至。
言奚对秦闻渡谈不上多喜欢,但是也没多少意见。
他觉得,秦闻渡对言月好就行了。
不料,言高林说,言月的结婚对象不是秦闻渡,是另外一个男人。
言奚很不放心,可是,他怎么追问,言高林都不说了,叫他别管那么多闲事。于是,他只能另辟蹊径,去找了言月的闺蜜唐姜,唐姜给了他一个地址,于是,言奚就自己找了过来。
许映白抬眸,无波无澜看了一眼言奚。
桌上放着一盏碧落春,是言月刚去沏的茶。
他没动茶杯,也没说话。
他存在感实在是太强。言奚也无法忽视他。
他知道,这约莫就是言月即将要嫁的那个男人了,勉强朝着他笑了笑。
男人生一张极为英俊的面孔,眉骨笔挺,气质清冷如霜。
看清楚那张脸,言奚忽然就一愣。
“许……”言奚问,“您是不是姓许?”
言奚居然认识许映白?言月很诧异。
毕竟这么些年,言奚回家就那么多次。
言蹊记性很好,他记得,童年时代,某次来言月家时,见过他。那种特别的神情气质,从小到大,没怎么变化过,比五官更让人印象还深刻。
言奚记得很清楚。
那年,言奚去了栎城,第一次见到言月邻居家的那个小少年,比他们大一点,贵气又冷淡,和言月待在一起,人前的时候,他冷淡寡言,只见言月单方面追着他,他对她爱答不理。
后来,言奚却见到——言月在花园玩泥巴,摔破了膝盖,那个冷淡漂亮的小少年,拿着医药箱,在她面前蹲下,亲手替她处理伤口,完全不嫌麻烦或者脏。而言月……似乎已经早早习惯被照顾,要哥哥哄,还要把泥巴糊在他雪白的脸上,被他捉了手,让她别捣乱,神情却一点没动怒。
完全没了在人前的距离感。
看起来关系那么好,好到似乎他们才是真的一对兄妹,甚至让他这个真的弟弟有些嫉妒,他和言月见得太少,两人很生疏。
这一刻,两张面孔重叠时,言奚的震惊是无以复加的。
他当时问了一下大人名字,知道那个小少年住在言家隔壁。
后来,下一次再回国时,言奚却没见过许映白了。
言月身边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再后来,秦闻渡和言月交往了,那一年过年的时候,言蹊和秦闻渡见了一面,聊了会儿天,不知怎么的,言奚就想起了当年那个花园里的小少年,顺便问了一句。
秦闻渡表情很微妙,随后,轻飘飘说,早已经关系不好了,月月不喜欢他。
那时候,言奚在想……怎么会呢,明明以前关系那么好。
果然,人长大了,世界都会改变吗?
现在,听说他们的婚讯,言奚反而有了一种极为荒诞的感觉。像是地球费力围着太阳绕了一周,最后世间万物,依旧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状态。
“姐,看到你我就放心了。”言奚说,“等你们婚礼了,提前告诉我,我回国来参加。”
言奚没在这里待很久,天色晚了,言奚第二天还要赶去北城的航班。
许映白叫司机送他回酒店。外头天气冷,言月受不得寒,他没叫她出来。
言奚一直沉默着,在想自己的事情。
走到门口时,男人淡淡道,“她不记得了。”
言奚惊讶地看着他。
同时意识到,他没记错,以前那个小少年,确实是他,不是秦闻渡。
许映白站在台阶上,天上飘起了小雪,他没解释,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以后别再提起。”
送走了言奚之后。
言月去冲了个澡,洗掉了一身疲惫,同时,轻轻出了一口气。
第一次有了一种和许映白结婚的实感。
结婚,不但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也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情。
十五长辈约了见面,假若顺利的话,婚礼和公开,在明年也都会顺理成章提上日程了。。
她和许映白就真的一辈子绑定在一起,不会分开了。
许家那边……亲戚都是什么样子?
她想起了许明川和她的上次见面,忍不住有些难过。
许映白的父亲,是不是好像并不太喜欢她的样子。
甚至支持,她和他离婚。
言月在出神,听到楼下关门声,许映白去送言奚回来了。
“在想什么?”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拎起了她浓郁的乌发。
许映白,很喜欢她的头发。
言月小声说,“在想,许叔叔会喜欢什么见面礼。”
她是很乖巧懂事的性子,想和许家人处理好关系。
许映白冰凉修长手指抚过她的黑发,拿起一缕,淡淡道,“不用管他。”
言月垂着睫。上次,许映白也是这么说的。
她心里却有点难受。
仿佛,是他在抗拒她接近他的生活,接近他的过去,接近他的家人。
她情绪都写在脸上,一眼见底。
几秒后,他说,“许明川是个不正常的疯子,什么都不喜欢。”
一直如此。
不正常地痴恋一个女人。甚至,为此在他身上寄托了很多扭曲的情感。
许映白其实很能察觉到人的情感,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不过,绝对部分时候,他都对这些极为漠视。
譬如,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许明川对他的复杂情感,却偏反其道而行之。
许明川和整个许家,对他的要求极为苛刻。
十岁的时候,他算数学题时,计算错了一个得数,那是他第一次出错,被视为不该有的低级错误。
许明川叫他伸出左手,而不是他刚握笔的右手,叫用人用蘸水的藤条抽下去。
为什么是左手?
因为许映白生来就是个左撇子,不过后来被强行矫正。
许明川知道,他的左手天生更敏感,会更疼。
一直到现在,已经再没人知道他是左撇子了。他用右手已经用得天衣无缝。
他身上是不被允许存在错误。对那时的他来说,就是如此。不止数学,其他方面,每做错一次,即使是再微小的错误,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许明川暗示过,这种时候,他可以给母亲打电话。
甚至,表现得可怜一些,严重一些,更好,可以让人心疼。
他那会儿是生得那么漂亮的一个孩子,卖点乖,卖点惨,谁能不心疼?尤其是他的亲生母亲。
可是,小孩表情淡漠,由着藤条落在掌心,背脊依旧笔挺。从头到尾,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一直到最后被医生带走,他依旧一声不吭。
许映白不恨任何人,也不喜欢对别人提起过去。
因为没有意义。
在他的眼里,世界是黑白的,没有颜色,优胜劣汰,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疯子。
虽然他话语很平静,言月却被这个词惊呆。
她扬起脸,小声问他,“……你们,闹矛盾了吗?”
许映白没回答。
言月抿着唇,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幼稚,显而易见,许映白不会和许明川闹矛盾。
和父母闹矛盾,闹别扭,都是独属于小孩的特权。
她垂下眼睫,“我和我爸爸关系也不好。”
言高咏指责她,叫她还清欠他的钱时,那一瞬间,她的寒心和绝望难以形容。
“但是后来,我想通了,爸爸是爸爸,我是我。”言月说,“我不能因为他,影响我自己的生活,惩罚自己。”
言月仰脸看着他,轻声说,“哥哥,我想让你开心一点,怎么可以做到?”
她能感觉到,他的不开心。
即使他控制得很好。
许映白沉默了。
很对年前,在花园里。
年幼的言月,从篱笆对面探出脑袋,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哥哥,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呀?”
他没回答,视而不见。
言月每天都来问,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冷冷反问,“为什么要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