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球酥
“你会好的。”
思归无声喃喃。
……你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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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意志力坚强的缘故,医院与学校间的两点一线,没拖垮余思归的高?三一轮复习。
在?余思归漫长的求学生?涯中,有?不少人评价过她是个?变态——具体表现是余思归这个?人不分场合,永远学有?余力,强大得无人能敌,随性所欲而从不逾矩。
——但没人见过余思归高?三那年?的模样。
如果他们见过高?三那年?的余思归,也许会将变态二字忍在?喉咙里也说不定。
“真的没事吗?”贺文彬轻声问。
办公室里,窗外?暮秋树叶片片飘落,秋色笼罩整座城。
“真的没事啦。”思归说。
一向?话?不少的老师瞅着学生?,神色是说不出的担心,片刻后?看了一眼表,淡淡道:“你从来没这么?早请过假。”
下午一点多就请假确实早了些,但别无他法。
余思归挠了挠头:“总会有?例外?的。中午妈妈的主?治医生?给我打电话?,让我在?他下班前过去一趟,说有?事和我们商量。”
贺老师看着她,余思归有?点麻木,没吭声。
班主?任终于低头去写假条。
“——你的期中考的非常好。”
贺老师写着假条,随口闲聊:“说实话?我非常惊讶……你家里发生?这样的变故,又是这样的时?间节点,能不受影响的寥寥无几……”
思归:“我比较……顽强嘛。”
“别太?勉强自己。”贺文彬轻声道,“很?难过可以来找老师寻求帮助,不要自己撑着。”
余思归心中麻木不堪,嗯了声表示知道了,接过假条,背着书包出了门。
她出教研室时?,在?门口撞见了盛淅。
他是来送作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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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天凉嗖嗖的,外?面刮着秋风,走廊里还有?刮进来的枯梧桐叶。
窗边有?几个?老师在?给同学讲题,盛淅身上沐浴着淡金阳光,披着薄校服,手中拎一摞卷子。
“又出门?”盛少爷上来眉头就一拧。
思归猝然撞上他,有?点慌,仓促地嗯了声。
盛淅上下打量了一番余思归,挺无语,说:“……虽然你经常请假……但你今天也太?早了吧?”
余思归期期艾艾地答道:“没……没有?办法呀。”
“……”
盛大少爷脸色不太?好。
“我就说,我今天吃过饭回来发现你包没了,”盛淅显然心情也很?糟,每个?字都透着冷淡,斥道:“这都十一月了,你怎么?还没收心?”
你才没收心你全家都没收心!
这次明明没考过我还敢在?老师面前怼我,归归含泪心想,你也就是仗着我喜欢……喜欢你……有?恃无恐,还跑到我面前来骂我……
等高?考之后?我就送你去吃屎……
归归几乎想哭,满是委屈,然而还没找到能喷回去的点,办公室里的贺文彬就开了口。
“盛淅。”贺老师淡淡地说:“别堵着办公室门。”
——来自贺老师的解围。
余思归有?老师撑腰,气冲冲,直接跑了。
盛大少爷看了跑路的思归一眼,姓余的跟脚底抹油似的快,一眨眼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登时?更?为烦躁,目光冷淡一收,那摞卷子放在?贺文彬桌上。
贺老师找本子写教案,笔抽到一半,忽然唤道:“盛淅啊。”
姓盛的学生?闻言,缓缓抬头。
盛淅姿态是谦和如玉的。但他毕竟年?少,定力依然不足,望向?思归解围的贺老师时?,目光带着乌云滚滚的烦躁与戾气。
是头没长成?的狼崽子。
贺文彬想。
余思归在?该在?他身边时?跑开,竟能护食到这地步。
——这么?危险,早他妈不该用。
第六十七章
后来过去了很久, 余思归再回想起来,那天仍恍在昨日?。
先是傅主任要求和她们两?个人面谈。
妈妈的主治医生,傅主任——一个脾气不太好的主任医师, 年纪比柳敏稍大一些。他大多数治疗措施与?付费都是和妈妈沟通的, 他似乎有个孩子和归归一般大, 而且也在一中?读书,大概是这缘故, 这个医生对?思归有种舐犊之情。
他挺喜欢这个小姑娘, 觉得她聪明, 比看上去得要坚强太多, 而且也从孩子处听了“余思归”这三个字的传奇,大多数时候都让思归好好学习,不要为杂事烦心。
但那天他破天荒地叫了思归一处。
——再就是思归在路上摔了一跤。
她在去医院的路上想着盛淅的反应, 想着他让自?己收心, 越想越难过,结果被路沿石绊了个骨碌。
余思归已经很久没摔过了。
算命的似乎有个说?法?,叫“扎根”。生性迷信的外婆生前带她偷偷找算命的瞎子摸过骨,算命的瞎子说?扎根后就不会走在路上平地摔——她扎根很晚, 九岁才落地,而她九岁后几乎就没摔破过什?么地方。
但那天, 十七岁的思归摔得很惨烈。
那一跤结实得可怕,吧唧一声,余思归连小臂都划破了, 校裤摔破了洞,往外渗着血。
归归从小娇气, 摔得太痛了想在路边哭两?声,却看了眼表, 又盘算了下同傅主任约的时间,感觉再晚一点他就要去查房了,恐怕来不及,便咬着牙冲去了医院。
路上刚下过雨,路面泛着水光。
这就是妈妈病情恶化?的那天,所发生的所有事。
一切都仿佛在冥冥之中?指向?了这个结果,尤其是傅主任特意要求余思归参与?,其实当时就应该敲响警钟的。
只是余思归那时尚不知?晓,主治医生的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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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意味着妈妈从此再也无法?自?己独立做决断。
那天下午傅主任讲了许多,涉及到这疾病的方方面面。可余思归只听出联合化?疗已经不再有效,而且妈妈的身体?已无法?承受化?疗的副作?用——因为病情进?展迅速,已经掏空了病人的身体?。
他的建议是结合放疗,再作?进?一步的处置,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思归身上。
一个十七岁、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你?们好好商量一下。”主任轻声说?。
然后傅主任将余思归和柳敏留在了病室之中?。
傅主任下午在大学里有节课。大学的附属医院是要承担教学任务的,而附院的医生则需身兼两?职,除医生的本职工作?之外,还要在大学里上课带学生——而来附院就诊住院的病人则需承担起另一份责任:他们是学生的教具。
由人,到教具。
——医院里的尊严感是很淡薄的。
人的尊严也淡薄。「Dignity」这单词似乎只是世间短暂施舍的一块遮羞布,区区一块遮羞布。一个人□□地来到世上,竭力体?面地走一遭,摸爬滚打,但在最后的时刻,这竭力全力的体?面,在生与?死前不值一提。
柳敏相当虚弱地缩在轮椅里,膝上盖着一条毯子,怔怔望着窗外秋日?泛黄的爬山虎。
“……”
思归竭力忍着泪,道:“我们会没事的。”
那甚至不是个问句。
母亲平静地望着自?己的女?儿,片刻后嗯了一声。
“不一定马上就会好转,”余思归再次笃定地说?,“但一定会好起来。”
柳敏没有应答。
晚秋冷风吹过,妈妈忽然说?:“囡囡,我们出去走走吧。”
余思归就推着她,在医院里溜达。
秋色如水,附院的梧桐叶积在地上,一片枯叶翩翩落在柳敏膝头,昭示着冬日?将至。
“归归,考考你?,”
柳敏忽然打趣地开口:“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出自?哪儿?”
思归小声说?:“……《周易》。”
“君子行?事,要自?我奋发、刚毅而卓越,永不停息,”柳敏轻声道,“更要德行?深厚,容载万物。”
余思归没说?话?。
“这是我们的校训。”柳敏道。
“当年妈妈入学的第二天,有学姐来发入学手册,”柳敏比划了一个厚度,揶揄道:“就那么薄一个小册子……纸非常破,当时大家也穷,放在现在都是不可想象的。”
“那本子扉页就印着这么八个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余思归听着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一声不吭,推着妈妈走在秋天的路上。
“那个手册……”柳敏笑着说?,“第二页是校史。”
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