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球酥
但那一刹那,他忽然没来由地想起自己曾牵过的,思归的手。
女孩子的手很小,手指纤细笔直,却像小蒲公英一般柔。盛淅最初保护她时握过,后来想牵住她时也握过;每次盛淅牵思归时,女孩子的脉搏会加快,耳根也会泛起很淡的红来。
余思归这?小混蛋,其实挺柔软的。盛淅想。
稍微用力大点她就嫌痛,还会发脾气。
和盛少爷不同,她从小到大似乎没被人戳过半指头重的,无论是谁都会惯着、也会护着她。
连带盛淅本人在内——这?些人将她保护得赤诚而?纯真。
其实考不上同一个大学也没关系,盛淅想。
已经?无法扭转的事实,不如回头好好商量一下怎么报志愿。
他心里其实还有点气,却明白人应该向前看,不能总拘泥于过去?。
至少不该再和她这?么冷战了。
回头再质问?吧,他想,再见面的时候总要?安抚一下。
这?次冷战战线已经?拉得太长。
反省过失与解决问?题,任何时候都可以;但「陪伴」二字,却看上去?更?重要?一些。
——明明是那么娇气的女孩子。少爷想。
他总觉得余思归连喜欢都是娇气的,是容易被惊扰的。少爷牵她手时曾捏过她柔嫩脉搏,皮肤细腻,像一片鲜嫩的荷花瓣。
连稍稍用力,都会惊扰到对方。
他曾在某个跨年夜和某个初中的朋友提过思归。
当?时他很好笑地说?:这?是个明明喜欢我,但如果我和她说?做我女朋友,她会被我惊得三四天不敢理我的类型……两三天后她才会勉强发现,自己的角色,是可以做我女朋友的。
然后盛少爷又莞尔道:我猜——八九不离十,她觉得她喜欢我的同时,根本没考虑过‘喜欢’的下一步是什么。
那朋友觉得实在离奇,奇怪地问?:那你觉得喜欢的下一步是啥?
盛淅想了半天,回答:是「将来」。
朋友嗤笑了一声,似乎觉得他有病。
「将来」。
对于十几岁的人来说?,将来或许是即将到来的明天,也或许是一个月后,却不像一个对未来的承诺。喜欢很简单,承诺却很复杂,「将来」是「少年」支付不起的代价。
-
——两个人在一起的将来。
先毕业再说?。盛淅在拨动的风弦中想。然后两个人在同一所大学里一起上课,在课上盛少爷闲不住,悄悄牵牵思归的手,和脸红的思归小指勾着小指;周末时他们?一起出去?玩,出去?看即将到来的春天。
任凭岁月如浪潮流逝。
然后他们?在某个灿烂的春天,笑着交换第一枚戒指和第一个誓言。
于是那年冬夜,朋友靠在栏杆上,带着丝嘲讽地问?:盛淅,那你摊上这?么个不太上道的小女孩,打算怎么办?
「慢慢来吧。」盛少爷说?。
然后他想起什么似的,在黄浦江的风中晃晃手中的手机,带着点微醺笑意,道:「我给她打个电话。」
-
“Je vous protégerai.”
-
……
…………
“……不过话说?回来,妈,那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医院里,思归把行李收拾到一半,忽然奇怪地问?。
“我哪儿知道,”妈妈在初夏阳光里笑起来:“怎么过了两年你还在惦记?而?且你模仿出来那声音,不就是咯痰……声吗?这?种浊音有可能是波斯语,也有可能是德语西?语或者法语……语种都不太分明。第一我不会这?么多小语种,第二你模仿得又不像。”
思归没得到答案,十分不满,小小地哼了一声。
护士进来,拧开氧气阀门。
明媚夕阳下,思归盯着护士的动作?发呆,柳敏也盯着阀门,一时间?母女二人谁都没说?话。
过了会儿,护士用小胶布把输氧的鼻导管粘住,思归忽然开口:“……没想到这?个管子这?么短。”
柳敏笑了起来。
六月初,妈妈已经?非常瘦,恶液质几乎耗空了她。
一米七多的人,现在竟然只剩八十多斤,思归半夜给妈妈拍背,清理喉咙里的痰,甚至会感受到她的肋骨硌人。
“你以为会多长?”妈妈摸了摸鼻子上的硅胶管,咋舌:“你姥姥那时候你不记得吗?”
思归嘀咕:“……我那时候小,你又不让我看。”
“……那肯定就一两公分啊。”柳敏嘀咕。“伸进鼻腔谁受得了?”
净是不痛不痒的闲聊。
谁都不去?谈房间?里最凝重的一块石头。
其实两个人彼此都心照不宣,这?次入院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真实的意义?就是房间?里的大象,每个人都看得见,但每个人都假装它?不存在。而?余思归潜意识里总觉得如果自己不去?谈,不去?看,它?就不会发生。
只要?不去?想未来,那未来就没有来的一天。
而?下一刻钟,柳敏却忽然说?:“……归归。”
余思归:“诶?”
“明天起不去?学校了吗?”妈妈单刀直入地问?。
余思归抿了下干涩的唇,嗯了一声:“……是。已经?和贺老师说?好了。”
“……”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在思归掉眼泪前,妈妈率先打破了沉默,笑道:“和妈妈玩一会儿吧。”
思归鼻尖发酸,问?:“玩什么呀?”
“不知道,”妈妈痛快地说?,“但我把你的游戏机带来了。思归,小时候妈妈没怎么陪你玩过,你还写作?文骂我……你还记得吗?”
余思归只想哭,嘴硬地瞎扯:“早忘了。”
“三年级的时候你上第一次作?文课,”
柳敏忍俊不禁,“写作?文说?我的妈妈好忙好忙,从来不理我,别的同学放学后都能和妈妈一起玩,我的妈妈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写完当?天你们?班主任批着作?文打电话过来,让我多关心关心女儿……”
余思归强忍着泪水不往下掉,轻声说?:“……你没我写得那么坏。”
“肯定没那么坏啦,”柳敏笑眯眯地说?,“妈妈还记得你在作?文的最后,你写我是天下最好的妈妈呢。”
“嗯。”
但归归嘴硬地说?:
“但你也没天下第一那么好。”
柳敏不置可否,从包里摸出游戏机,挺温柔地问?:“……那你还愿意和妈妈一起玩游戏吗?”
“……”
那一刹那余思归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剩眼泪在眼眶里咕噜噜地打转。
过了许久。
“……嗯,”女孩子嗓子喑哑地嗯了声。
然后她说?:“什么时候都愿意。”
归归说?完,趴在妈妈床前,哽咽着哭了起来。
——像是一个心碎了,再也无法被拼凑的人。
-
……
可是,那似乎是思归这?辈子和妈妈度过的最开心最亲密的一段岁月。
妈妈身上插着管子,像个科学怪人,不能随意走动,也很爱睡觉,但醒着总和女儿闲聊,有时聊一点外?公外?婆的过去?,有时聊点自己年少时的故人,思归和妈妈一起玩游戏,说?点学校的所见所闻,然后带妈妈上了岛。
思归在动物森友会的岛屿被她彻底清空,让妈妈从零开始建了一个。
狸克带着豆狸和粒狸,与妈妈的小人一起,在无人岛开启了新生活。
柳敏不太会用游戏机手柄,在给岛命名时盯着闺女脑袋上的毛发呆,三秒后输了个“龟龟岛”进去?。
“不准叫这?个!”思归气呼呼制止:“不准叫这?个啦!给我换!”
然而?下一秒她妈敏捷地按了个“+”,定下了岛名。
被本尊加了皱纹的妈妈小人在屏幕上开心地握起了拳头,说?出动森名台词:「新生活开始了~!想做什么都能自己决定啦!自由啦~!」
别的学不会怎么就现在动作?快……归归痛苦地想。动物森友会的岛一旦定下,就永远不能更?名,除非删了所有存档。龟龟只得忍气吞声……毕竟让妈妈重走一遍新手村流程太残酷了,尤其是对得教她玩游戏的闺女而?言。
动物森友会的游戏时间?与现实完全吻合,连日落时间?都按季节别设定好了。
现实里日落,游戏里也是一片黄昏。
妈妈似乎很喜欢这?个钓鲈鱼的小游戏,六月夏季渔场开海,钓鱼大赛,海里能钓上大鲨鱼,河里则能钓出……
“你都钓了什么!”归归气愤喊道,“给我放生……”
妈妈说?:“啊呀。”
“……”
“是龟诶。”柳敏笑眯眯地道,“绿绿的,好大一只。”
思归声线颤抖,竭力求真务实:“那个是鳖……”
“——怎么看都是龟。”钓鱼的柳敏十分高兴,说?。
下一秒亲妈断言:“就是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