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咬枝绿
钟弥摇摇头。
高中艺考培训跟妈妈坐车经过这里一次,章女士那时的神情,钟弥至今清晰记着。
车子不知不觉就减了速。
沈弗峥捏捏她的手:“我指给你看是哪一栋?”
钟弥提不起兴致,也不往窗外看,只低低说:“不看,反正也跟我没关系。”
“家里没跟你说过以前的事?”
“说过一点,就是房子被收走然后拍掉了,我家有很多老照片,我虽然没进去过,但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妈妈养了半园子的白玫瑰,她说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最喜欢京市下雨,风雨声吹梧桐。”
察觉自己一时多言,钟弥转头看沈弗峥,问他,“你呢?你去过没有?”
说完算起时间,二十多年前外公离京,那会儿的事,他就算去过,也不一定有记忆了。
他却回答得清晰干脆:“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爷爷是一个猜忌心很重的人,即使是他的儿子孙子,都很难和他亲近。”
钟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
但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计较,没有多余的情绪,话音一转才露出一点笑,“我在你外公那儿,看到很多你小时候的照片,你外公总是抱着你,小一点抱在膝上,大一点搂在怀里,我爷爷没有抱过我堂妹,没有抱过他任何一个孙子。”
“他不喜欢你们吗?”
这话很天真,缺乏对人与人之间关系能复杂到什么程度的想象。
开在春天的小花,不知道夜降寒霜是什么滋味。她也没有概念。
沈弗峥已经意识到他们不该再深聊这个话题,可钟弥疑惑地望向他的眼睛,无形中,有一种诱惑力。
诱惑人去展现恶。
去测试这双纯然眼睛能承受住什么,会有怎样的反应。
“可能也不是不喜欢。”
沈弗峥以温和有秩序的声音说着,“是不信任,觉得我们会变坏,无论他付出怎样的真心,即使是最亲近的人,终有一天都会背刺他。”
钟弥不能想象这样的亲人关系:“为什么?哪会那么坏?”
“为什么不会?”
沈弗峥看着她,缓缓说出一句话,“只有当过坏人的人,才最知道人可以有多坏。”
脑子里轻轻地轰了一声,钟弥瞳光微缩,尽力掩饰着那一刻被冲击到的错愕。
他像是后悔,伸手去抚她的脸。
钟弥不高兴地蹙起眉,抬起手,她准备去抓他那只手的时候,他几乎就在一瞬间做好了心理建设,小姑娘嘛,被吓了一下,想一个人缓缓也符合她性格。
他正准备把手拿开。
可是钟弥并没有如他想象那样。
她抓住他手,却没松,只是很依恋地将自己脸颊按在他掌心里轻蹭:“所以你爷爷对你不好吗?”
很多很多年,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这样喉咙暗自吞咽,却说不出话的语塞瞬间,是什么时候了。
良久,他终于出声。
“还好。”
他其实不太能分辨,所谓亲人之间怎样的相处算好,怎样算不好,共荣共辱,一池子水就算搅翻了,那些鱼还是活在里头。
他只希望少折腾,静一点。
沈弗峥对她说:“我是我们家最不像我爷爷的人。”
“你的确不像坏人,你有时候给我的感觉,很像我外公,脾气好,心思细,很温和。”
他脸上风吹云动一样,涌起一些虚浮的笑,轻轻捏她的脸颊:“是吗?我很像你外公,假如我并不是那样的呢?”
钟弥没有思考,只是像被吸引一样地看着他,以本能地回答着:“我会觉得……很酷。”
她觉得这话有点幼稚,说完没看他反应,膝盖撑着车座,朝前扑抱他脖颈。
她想知道裹着他喉结,浸着他体温的羊绒衫有多软。
沈弗峥收臂抱着她,她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的目光便似没有中心一样失了焦,清清冷冷看着某处,不由感叹着:“你真像一只猫。”
小猫扶他肩,直起腰,立马冲他不悦呲牙,似乎不喜欢这样的话。
才不要当一只可有可无的宠物。
可是沈弗峥神情认真,曲起手指,点一点她鼻尖:“抱你的感觉很好,像有人陪。”
闻言一瞬,大起大落,钟弥软下来,靠在他肩头,任由他抱着。
车内的气氛安静又美好,总觉得不够,还缺点什么,过了一会儿,钟弥灵光一现,软软笑着,凑近他脸前,忽然——
“喵~”
他一下笑出声,眼角眉梢像纸浸水,迅速被笑意染透,没有半点克制。
钟弥第一次见他这样纯粹又开心的样子。
她也非常开心。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的笑,让她很有成就感,这开心远胜拥有一家咖啡店。
钟弥问他:“你有没有养过猫?”
“我从来没有养过宠物。”
钟弥非常想让他开心,再接再厉,兴头十足:“那我送一只小猫给你好不好?”
他两手合住,捧她的脸:“小猫弥弥。”
钟弥啼笑皆非拍了一下他的肩,抗议道:“不是我!是真的小猫!”
沈弗峥微微摇头。
车子行径灯火璀璨的大道,金箔珠粉一样的夜色霓光,簌簌扫进、掸落,刮在身上的光影每秒变幻着数百次形态。
沈弗峥的眼睛是一方无波夜潭,任凭浮光照耀,只静静盛着眼前钟弥小小的倒影。
他下颌抬动,向上吻她眉心。
“不是你,就不要了。”
闭眼那一瞬,钟弥觉得自己的心都在发颤。
后来多少走马红尘的春夜,都是这个说非她不可的男人陪在她身边,三千珠履,十丈软红,她没有迷失过一步,从始至终,她都知道真正叫她沉溺的是什么。
那晚的宴会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得知钟弥是章载年的外孙女,奉承得不得了,钟弥一时分不清,这面子到底是给外公的,还是源自她身边站着沈弗峥。
那人将外公的字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又可惜章老先生的作品如今一字难求,盛情相邀,钟小姐今天一定要留下墨宝。
钟弥不经事,真没架子,也懒得谦虚,被他宠到无法无天那两年,没少在外洒洒水。
那一笔字,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能请动钟弥动笔,便能说明和沈先生私交甚笃。
奉承话一箩筐一箩筐地收,旁人夸她一字千金,她很知道自己金贵在什么地方。
荣华浮云来,富贵淌水去,执笔碾碎,从不过心。
后来想想,不记得那些年自己都写过什么,春风大雅,秋水文章,都是虚妄。只记得,每个场景里,她都要看向沈弗峥。
她要看他来确定,游乐园还没打烊。
那年京市的春天来得很迟。
到三月,晚上结束课程回来,钟弥还会紧裹着外衣觉得冷。
但这冷,是薛定谔的冷。有时候沈弗峥开车来接她,她就不觉得冷,顶大风往车边跑都一脸笑。
出租车和老林都没有这个效果。
钟弥干脆不要老林来接。
她周末周六要去机构上课,教小朋友跳古典舞。偶尔去公寓楼下的咖啡店坐坐。沈弗峥给她安排的营养师,钟弥跟她斗智斗勇,五次有三次拒绝她上门做饭,就算被磨到对方提菜上门,钟弥也不肯乖乖接受教育。
人家说她多油多糖吃得不健康,钟弥便笑着吸大杯果茶,知错不改,还要说:“可是我已经很快乐了,不健康又有什么要紧呢。”
平时盛澎蒋骓也经常喊她出门玩,她有时去,有时不去,全凭心意游离在这个圈子边沿。
那晚去的是一家新开的夜场,是蒋骓之前那个恋爱三周年的发小开着玩的。名字起得又雅又俗,铆足劲往风尘里蘸。
钟弥念那名字,不掩嫌弃。
盛澎听了,笑说:“那改明儿你给提个字,咱叫人挂张新匾上去?”
钟弥立马拒绝,连口风都换了:“别别别,就这名字好。”
地方在商圈负一层。
里头通顶的架子,琳琅满目的酒瓶被灯光照出各色宝石的样子,类似的夜场,钟弥去过好几个,好像都喜欢摆酒,金玉一样堆着,几辈子也喝不完。
今夜她悟,那是任人拿取的欲望。
有人在这场子里扮演酒的角色。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何曼琪,她身边的人不是彭东新,不过钟弥居然有印象。
那人是彭东新圈子里的一个朋友,常跟他在一块混着玩,这个人眉眼显戾气,偏很爱笑,经常大声开些不入流的玩笑。
他从何曼琪拢着的掌心里取了火,拍她的皮裙,示意她去给其他人点烟。
何曼琪挤着笑去捧他的场。
这画面叫钟弥本就不多的兴致再打折扣。
偏偏盛澎这时过来喊她,说里头有个厅,开了小赌桌,他邀钟弥去试手气。
钟弥本来就是在赌桌上难有胜负欲的人,没精神,软塌塌地说:“我手气很烂的。”
盛澎兴致昂扬:“搭伙嘛,我最近手气旺得很。”
待何曼琪发现她时,钟弥已经跟盛澎在往另一个方向走,两人只匆匆擦过一个眼神。
明明也是熟人,但何曼琪看她那个眼神很陌生。
钟弥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