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婚 第16章

作者:林春令 标签: 现代言情

  孟芳起不太懂这些,她连隔壁省都没去过,更别提出国,直接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要去多久?”

  计庭尧说:“应该是两年。”

  孟芳起没有出声,连电视里播放的声音都听不太清楚,模模糊糊,听得她头晕,耳朵发胀。她半天才说话:“两年也还好。”

  计庭尧自然是想去的,这次机会极其难得,不过因为他已经成家,到底要同孟芳起商量。孟芳起一直觉得自己在大是大非上拎得清,别人也夸过她识大体,可是此刻她突然觉得压根不是那回事。两年的时间,说不长,其实也不短,指不定会出什么变故。

  但她不想成为计庭尧的绊脚石,去年因为她,他的工作就差点儿受影响。孟芳起笑了下,意图将自己与那些不舍得男人离家的女同志割裂开,她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大度且稳重,她坐直了身子,像贤妻良母那样摆出一副温和的态度问他:“去哪里?”

  “美国。”

  “挺好的,你去吧,我同意的。”孟芳起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去,这才正月里呢?”

  “急不来,还有几个月,要参加留学选拔考试。”计庭尧说,“明晚我们回干休所那边吧。”

  在个体户和出国进修这点上,计家人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连计父都不再说什么“背叛人民”之类的话,计母甚至搬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来提前劝诫计庭尧,仿佛只有他这样,才是真正地为国家做贡献,其他都不过是祸国殃民。

  孟芳起心里有股说不出的讽刺,她内心的想法自然是不能说出口,何况近来她的工作遭遇滑铁卢,更没有指点别人的本事。在众人围着计庭尧说话时,她独自离开沙发,走到院子里。

  不久,计母跟着到她身边,她有话想单独对孟芳起说,孟芳起也知道,两人离开院子,往外面走了几步。

  计母喊了声孟芳起的名字,又问她:“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

  孟芳起不太明白,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扭头看她,计母笑了笑,对孟芳起说:“本来我是不想操心这个事情的,你看文清他们都这么大了,不过我这心里也着急……现在庭尧有这么个机会,两年时间也不短,我的意见呢,你们趁着这段时间抓紧要个孩子。以后你要上班忙不过来,我也能帮着带带孩子。”

  孟芳起和计庭尧结婚近半年,这还是计母第一次直白说出这样的话。孟芳起点点头:“妈,我知道的。”

  计母得偿所愿听到自己想听的话,笑着牵起她的手,拍了拍说:“咱进屋吧,夜里还是冷得很。庭尧这个还没一准呢,他这个外语水平也不知道怎么样。”

  她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对计庭尧的信心是毋庸置疑,仿佛如今他出国进修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当然同样的,孟芳起也对计庭尧有信心,她曾数次看到计庭尧阅读那些外文书。

  “肯定没有问题的。”孟芳起说。

  婆媳两人在这个事件上,思想倒是保持高度一致。

第四十章 醋意

  从干休所回去时间已经很晚,孟芳起惦记着要给自己那位笔友写信,昨天因为计庭尧医院的事情,后来她便一直没有心情,今天无论如何也想给对方回信,不能把自己的懒惰归罪于生活。

  计庭尧知道她的笔友是位男同志,他相信他们之间只有纯粹的坚定的友谊,他并没有去窥探她隐私的打算。孟芳起坐在他书桌上写信时,他就安安静静地靠在床上看书。

  “庭尧。”时间过去许久,孟芳起突然扭头喊他,“你这会儿方便吗,能不能帮我检查看看,有没有错别字?”

  计庭尧有些受宠若惊,他怀着“不是他自己要看的,是她主动给他看,当然,不得不承认,他也想看”这样复杂的心思看完孟芳起的信。她的字很漂亮,连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吕安华:

  你好!明天是星期日,这是一个星期以来人们盼望着的,有人认为星期一是“走向深渊”,而星期日则是“快乐的同志”,那么你呢?今天愉快吗?我想如果没有学习的重负压在身上,一定会很轻松愉快的,对吗?

  谢谢你的来信。正月里我们全家去了南嘉的向月公园,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还是我第一次好好逛完整个公园。这是初春里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柔和,美妙,热情,我们全家在那里拍了张合照。

  读着你充满生活气息的来信,我仿佛觉得你不是在远离南嘉万水千山的地方,好像就在附近,让人充满遐想,真是有意思。

  读了你信中的对口词作品,还有你写的那首诗。我从心里羡慕那平静的湖,也羡慕你写的那平静的水库水面,向往那纯净的清泉。可是回到现实中来,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总时不时地包围在我们周围。于是彷徨、苦闷、不理解随之而来,有时真想躲开这一切,可下一秒又意识到自己的幼稚。我们毕竟还是在现实中,所以正视现实、正视人生、正视自己是很重要的,你认为呢?

  附信寄去一张全家福的照片,这正是在向月公园那儿拍的,望笑纳!

  祝:

  春好!

  孟芳起,84.2.25晚

  写得真好,计庭尧心想。

  他从未听话孟芳起抱怨过生活,就算是孟继平的考试成绩让她大失所望,她独自跑到长江大桥上吹风的那个夜晚,她不过跟他说“让我一个人静静”。以至于在孟继平和夏红缨眼中,在他看来,她都是无所不能的。可是她在给别人的信里,坦然述说着自己的软弱和畏怯。

  这是对吕安华的信任,她对吕安华的赞扬,甚至超过了她对文绉绉诗词的厌恶,她能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的欣赏。

  计庭尧心疼她,且抑制不住的,心里开始微微泛酸,他将信纸交还给孟芳起,说:“没有看到错别字,你们认识多久了?他还在念大学?”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她之前说的,喜欢的那个人。他明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对,太过阴暗,是对她人格的侮辱,却还是忍不住去想。

  “两年多。”孟芳起从他手里接过,方方正正叠好装进信封里,又从铁皮盒子里翻出张邮票,手指伸到杯子里蘸了点水涂到邮票背面,再按压到信封上,“他年纪不小了,本就是老三届,高考恢复后上了四年补习班才考上,我常跟红缨讲,要向人家学习。”

  计庭尧“嗯”声,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大概也没有察觉,孟芳起是故意找了个借口让他好正大光明地看自己的信件。她那样聪慧,和她相处是件很舒适的事。

  “爸妈那边都同意你去美国,后天上班,你就给领导回复吧,不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她又说。

  假若一切顺利的话,大约到今年下半年的时候,计庭尧就要前往美国进修。要是在半年前,他定然心无旁骛,毫不犹豫地前去,这是他对专业的忠诚和执着。不过现在,他侧身看了眼坐在桌前的女人,计庭尧不知道怎么的,脑子一时发热,说了句:“我舍不得你。”

  孟芳起转过身来看他。

  计庭尧脸上漾着可疑的红,可是他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她,让孟芳起避无可避,直看得她满脸通红,笑骂了句:“大半夜的,说什么鬼话,能有机会去学习,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你这么大的人了,到那儿好好照顾自己。”

  她说着说着,眼圈却有些泛红,计庭尧向她张开双臂,她走过去,被他一把拥住。他抵着她的发,轻声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真的,我舍不得你。”

  于计庭尧而言,说出这些话怕是比登天还难。就看他和他父母的相处,就算关心也是默不作声的,不像计振薇那样,时时刻刻都将“父母亲的身体好坏”挂在嘴边。

  孟芳起仰头看着计庭尧,忽然反手环住了他的腰,她埋在他胸前,闷闷地说:“等学业结束了,你要早点回来。”

  孟芳起听夏红缨讲,在过去的五六年中,公派留学的个别学者因为思想问题滞留在国外未归。夏红缨也是偶然从毛俊哥哥毛黎那里得知这个信息,毛黎前年从南嘉外语学院法语系毕业后就留校任教,消息渠道自然比他们多一些。

  计庭尧点点头,意识到她看不到,很快补充说了句:“好。”

  计庭尧轻轻帮孟芳起顺着她的卷发,想起以前读野史,读到吴三桂与陈圆圆的故事,有诗人曾写下“冲冠一怒为红颜”。计庭尧一直觉得有夸大其词之嫌,然而到了此刻,他拥着怀里这个女人,那句“要不,我不去了”就在嘴边打转了数回,他终于体会诗里的意境。

  明明两人之间还有那些不可调和的思想矛盾和冲突,这些仿佛随着他要离开的消息一下都散去了,剩下的只有迷茫和不舍。孟芳起没有告诉计庭尧,他母亲暗示他们要个孩子的事,两人一直没有刻意避过,她认为,孩子总归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这几天我也没有问你,你店那边情况怎么样?”计庭尧问她,又说,“我爸妈那儿,在我走之前,我会跟他们说好你开店的事,这个你不要担心。”

  “不怎么好。”孟芳起老实说,也许是近来两人之间少有的平和的情绪感染了她,她几乎毫不设防地露出自己软弱的那一面,有些沮丧回他,“可能新年刚过去,大家也不用做衣服。”

  “不急,慢慢来吧。”计庭尧若有所思,隔了会儿劝她,“人家认可你的手艺,生意自然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第四十一章 坦率与顾虑

  隔了两天,孟芳起又从曹素娟手中接到一封来信,曹素娟看她的眼神不免透露出几分探究,也不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问孟芳起:“你认识的男同胞还挺多的?”

  孟芳起低头看眼信封笑了笑,她觉得没有必要跟无关的人去解释这些。给她来信的是她以前下乡时的朋友奚磊,名字像男同志,不过确实实打实的女同胞。两人各自离开钟庄村后,这些年联系的次数并不多。

  奚磊在信中告诉孟芳起,去年十月份的时候,傅以明给她来信打听孟芳起的地址,她虽然觉得傅以明的行为是冒昧,极为不妥当的,但是看在对方言辞恳切,且与孟芳起在同个城市的份上,她还是将孟芳起的地址告诉了傅以明,希望孟芳起不要责怪她。

  孟芳起给奚磊简单回了封信寄出去,告诉对方自己并不介意。可孟芳起不得不承认,自从曹素娟负责他们这一块的信件工作后,对她的人生的确产生了不大不小的影响。她有些介意计庭尧和曹素娟的碰面,也不是很喜欢曹素娟看她时那种审视的目光。

  计庭尧今天回来晚些,他晚上下班先去了趟干休所,计振薇和赵学海两人吵架了,计振薇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回干休所住。孟芳起好奇像姐夫那样,性格温和的老好人,怎么能吵起来。不过她对计振薇夫妻的生活不感兴趣,也就没有多问。

  不过孟芳起从计庭尧口中听出些端倪,据说是赵学海将家里的书送给某位女同事,被计振薇发现后,两人大吵一架。要不是计母劝下,计振薇怕是还要将这事闹到单位领导那里。

  孟芳起对这件事不置一词,从女同胞的角度,她毋庸置疑是觉得赵学海此事做得不对,不论这本书贵不贵重,都不该私下送人。当然,单凭这件事判断对错是不恰当的,生活毕竟不是考试,一卷定胜负,很明显的,生活中的考核要更加复杂且艰难。

  孟芳起很快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考验,那是二月底一个极其普通的星期三,她刚送走带着布上门,让她帮着裁好布料的客人。傅以明突然出现了。

  孟芳起跟傅以明认识的时候,她才19岁,傅以明比她大两岁,高中后被分到钟庄村,1976年的时候他回到城里,两人就此失去联系。孟芳起对这段感情已经没有多少记忆,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她记得的,是乡间的小路,小路旁的河,田地里的庄稼,她仍记忆犹新,然而对她来说,这些回忆已经不能单纯用好坏来判断。

  傅以明去年考上了南嘉大学经济学的研究生,因为孟芳起家在这里,他才会向奚磊询问她的住址。

  “你家没有人,还是到旁边打听了,才知道你在这儿。”傅以明说,“回去第二年,我本来已经被分配到交通局工作,正好那年赶上恢复高考,被国际关系学院录取,现在我在南嘉大学研究美国经济。”

  美国,又是美国。

  孟芳起再一次听到这个于她而言太过遥远的国家,她觉得自己和傅以明这位旧日友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叙旧的,她只是一直保持微笑,倾听着他的话。

  “你结婚了?ZHENGLI”

  孟芳起点头:“去年结了,你呢?”

  傅以明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他尴尬地笑了笑,也许是没想到她到这个年纪才结婚,也许是别的,他看向孟芳起说:“我夫人去世四年,有个孩子,今年六岁,养在我父母身边,你有孩子了吗?”

  按着孩子的年纪,大概是他回去后不久就结了婚,孟芳起摇摇头:“还没有。”

  傅以明回城的时候,夏红缨母亲还没过世,他并不清楚孟芳起后来的人生轨迹。他只是疑惑,孟芳起干起个体户,怎么到这个岁数才结婚,她既然回城了,为什么没有去继续读书?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问出口,他只是问孟芳起:“我四月份要去蓉城,时间比较紧,想请你帮我做一套西服,你看需要多少钱?”

  孟芳起没有做过西装,南嘉市最大的照相馆里才能租到西服,大家并没有穿西服的习惯,就算是计庭尧这样,算得上赶时髦的人,也常年穿着中山装。

  除了手艺之外,她也有别的顾虑,傅以明毕竟不是单纯的客人,她有些犹豫,傅以明又说:“要不然这样,我先给你一百五十块钱,后面如果不够的话,我再把钱补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孟芳起几乎只思考了两秒钟就答应下来,她说:“只是我没有做过西服,怕做不好,你给我一百吧,毛料大概五块多一尺,上装和下装的话,七十块钱应该能买好料子,工费我就收你三十块。”

  傅以明笑笑直接给了钱,孟芳起帮他量好尺寸,趁着天还没有黑,跑到龙印大街,那里有一家立着“出租西服”牌子的照相馆。她跟人家磨了半天,人家才肯给她仔细看几眼,摸一摸。

  不过这套西服领子看着软趴趴,立不起来,瞧着跟马褂差不多,跟孟芳起之前看到的,计庭尧同学从国外寄来的生活照上的西装差远了,那件看着合身又挺括。

  孟芳起从照相馆回家,到饼店买枣泥饼时碰到隔壁许婶,许婶好奇向孟芳起打探:“芳起,下午有位男同志到你家问情况,瞧着挺眼生的,是谁啊?”

  “一个朋友。”孟芳起回她,“有些年没见了,正好他到南嘉市来学习,就顺道来看看我。”

  不过这是对外人的解释,她几乎没有怎么考虑,还是把傅以明的事情告诉了计庭尧。她诚实而坦荡,倒让计庭尧觉得自己跟她比起来太过卑劣。而且他那时还是这样认为“这也许是最正确的做法”,他那些顾虑显得多么地微不足道。

  计庭尧主动跟孟芳起谈起:“我们科室的同志这周末要去沪城,要不然我请他帮忙看看,有没有西装一类的书刊?”

  孟芳起知道计庭尧一直不赞同她做这些,但是这个人始终都在行动上支持她,这使得孟芳起那濒于崩溃的“锲而不舍”的精神又重新振奋起来。她喜欢这样心无芥蒂,坦率的交流,人生就是一个漫长的旅程,在这一旅程中,计庭尧的前半生比她幸运得多,但是对她来说,或者最幸运的是,遇到了计庭尧。

  至少此刻,孟芳起是这样以为的。她每天出门前,都会把计庭尧给自己的那条钥匙链子好好用布包好装进口袋。夏红缨不知道这条链子的来历,开口问她要,她都没同意给。

第四十二章 我跟你道歉

  为做好这件西服,孟芳起特意拎了几斤家里舍不得买的苹果去请教之前棉纺厂夜校教他们的女老师,又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跑去百货商场,挑选合适的料子。

  计庭尧的同事去上海一无所获,他本来就有自己的工作要办,跑了几个书店都没有发现相关书籍。最后还是计庭尧,在他常去的一家旧书店里,找到本建国前出版的,一共只有七页的《标准西装图案》。

  孟芳起在挑选布料时特意用的较硬的里衬,又在衬和领底间加了层浆过的布条,连细节部分,如内外口袋,下摆边缘都特意处理过。她店里只有台缝纫机,许多地方都需要手工缝制,等衣服真正做好,孟芳起才发觉自己当初给傅以明的报价便宜了,去除店铺租金和布料成本,她几乎等于白做工。

  不过价格是早已经商谈好的,她也不好意思再跟傅以明提加钱的事。孟芳起心里暗自叹气,她在屋里将衣服摊平熨烫,忽低头看到计庭尧暂时拿出来,摆在书桌上的照相机,她心下一动,喊计庭尧:“庭尧,你明天上午有空吗?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次日星期天傅以明来店里取衣服,他没想到店里除了孟芳起,还有一个男人。

  男人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不过二十五岁的样子,孟芳起坐在缝纫机前低头缝着布料,他就坐在离孟芳起不远的地方,手上摆弄着一台照相机,时不时抬起头来跟孟芳起说着什么。

  傅以明在门口站了会儿,不太确定这个男人的身份,他依稀记得孟芳起有个弟弟,不过年纪应该不大。孟芳起扭头跟计庭尧说笑,见他过来,忙站起身招呼他。

  “你来了,我昨天刚把衣服熨了一下,早上刚拿过来挂在店里呢,你试试看合不合身。”孟芳起对傅以明说,看到傅以明疑惑的表情,顿时恍然大悟,往边上退了退,说,“你看,我都忘了介绍,这是我丈夫,计庭尧。”

  又对计庭尧介绍:“庭尧,这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