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知兔者
挺突然的。
两人上了飞机心绪更不宁了, 先安顿空姐休息就行, 然后面对面坐在了桌子两侧, 对视了会儿,卿蔷端起茶杯抿了口:“你要是跟我爷爷动起手怎么办?”
“高看我了,”江今赴昨晚翻进她窗户就听她接连不断的梦呓,加上揣摩跟配合被划,脑子和身体就没停下来过,这阵儿困得厉害,散散垂着眼,回答道,“我挨打。”
卿蔷对不上他的脑电波,以为他挺有自知,轻笑声不再开口。
触手可及的云层被窗户挡住,卿蔷出了会儿神,莫名也有了个见家长的想法,但他俩这真是不如不见。
世家里面一多半儿人都可能是家长先见敲定了后双方再见,一见可能就是同居婚后;还有一小半是自由恋爱门当户对,像季阮那样的,自己挑了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季家上下肯定也开开心心。
卿蔷觉得,季阮的人生当真属于顺风无阻,季家捧在手上的小公主,天真是天真,干净也是真干净,一点儿弯弯绕绕没有,那天婚宴,她看沈封那表现,也疼她得很。
卿蔷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了丝丝羡慕的心情。主要在相比之下,她跟江今赴就属于门不当户不对,真要在一起,那天可能都得电闪雷鸣、五雷轰顶,有点儿逆天之举的即视感。
下了飞机,有人给江今赴送来了个木盒。卿蔷瞟过去眼,江今赴拆开给她看了看:“明乐永年间的瓷器。我之前听说过老爷子差这一个就成套了,正好顺带去给老爷子凑个整。”
“......”卿蔷是真看不懂了,他为什么不像去挨打的,反倒像去提亲的,红唇轻叹了口气,不咸不淡的,“二哥,我一直以为你干事儿是挑时宜的,”她停了停,坐上自家车,抬眼看他,“你想好了,确定要去。”
就是他现在要走,卿蔷也能给他找到说辞。她私心大概也不希望他去,毕竟有些事儿一旦戳破就没劲了,往后都没劲了。她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感,可能是怕吧,前几次快刀没能斩了的乱麻,今儿要被利刀做个了断了。
但江今赴明显没有她想得多,弓身坐在了她身边,眉尾撩吊着问她:“现在还不够天时地利人和吗?”他没听清她后面那句话,还又问了遍。
卿蔷无言片刻,随他生死由命去了。
车窗外的雪极速倒退,横成一道道细长的线,像“古筝计划”里取了一个游轮上的人性命的钢丝,泛着寒光,落在地下却消散无踪。
管家见到他们两人一同前来也并无讶色,想来是老爷子打点过,他往里引着二人,路上碰见的人多是驻足低头,没什么奇怪的目光投来,但卿蔷心里却越来越闷。
园林里红梅沾湿,一簇一点飘缀在假山上,池塘是控温的,依然流水潺潺,雪还未靠近便化在其上,拥起了层浅淡的薄雾,松竹凛冽,在框景里与湖边石上的光影成画。
在会客主厅的门要被推开时,卿蔷开口了:“等一下。”
她看向江今赴:“江二,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别让自己落到进退为难的地步,好吗?”
别让他们落到进退为难里。
卿蔷不想。
她的眼眸再没了往日遮藏,透亮如镜,把想法写在了眸光里。
江今赴喉结随着脖颈脉络动了动,侧脸看她,清寡的笑并不明显:“卿卿认为我不该进吗?”
他还在懂装不懂,卿蔷仿佛被火裹了个透,抿了抿唇:“我想你对自己什么身份是应该有清晰认知的。”
江今赴似是兴起般地“哦”了声,问道:“除了世仇子弟,我还是什么人吗?比如卿卿梦里说的那些话,我倒是还没顾上问。”
“你也知道是世、仇。”卿蔷笑意不达眼底,“卿家可没什么优待俘虏的习惯,二哥怎么还不走呢?”
“大概是——”江今赴凑她近了些,声音低而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
“......”卿蔷懂,这个‘虎子’大概是指她的,她噎了几秒,还没想出说什么,就见江今赴招招手,示意人开门了。
会客主厅的圆形灯藏风聚气,中外古今东西明界,古董隐壁龛,书画三两幅,雕塑压角。卿老爷子新鲜劲儿来去块,用来摆放的物件最多两个月就换下去了,里间茶室窗外一溪,霜花水墨,不失恢宏。
老爷子对面儿坐着人,卿蔷还未看清是谁,先叫了声“爷爷”。江今赴可能还没想好怎么称呼,往里走了两步,倏忽怔住,停在原地:“爷爷?”
卿蔷早看出他狂,没想到他能这么狂,什么都敢叫,她刚要出声撵人,抬眸一望,也愣住了——
她爷爷对面儿坐的那个人,竟然是江家老爷子,卿家恨之入骨的仇人,江见舟。
卿蔷难免失态,嗓子一瞬哑涩,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卿老爷子:“爷爷?”
卿老爷子似乎也没想到两人就这么进来了,落后几步的管家叹了叹,两人在外面儿私语了会儿,他自知不方便听,就走远了点儿,结果没看住门就开了。
事已至此,卿老爷子挥下手,屏退了屋里的人。待门再次合上,他朝卿蔷招了招手:“卿卿,到爷爷这儿来。”
卿蔷稳了稳心神,抬腿往过迈,几步路走得恍恍惚惚,今天这个场面要是放在她梦里,该配个血溅四方的背景才合适。
可现在非但没有血溅四方,还祥和又平安。
对面儿江见舟也朝江今赴挥了手,后者却没立刻行动,朝卿蔷与卿老爷子的方向看,似乎在斟酌站到那儿会不会太唐突,直到江见舟叩了叩放置一旁的木拐,他才走去。
站定后,先向卿老爷子打了招呼:“您好。”
卿老爷子瞧他的神情变淡,随和里有压迫人的威严,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之后看向身侧的卿蔷:“卿卿,我就不跟你卖关子了。”
老爷子比以往要正色,卿蔷双眸逐渐清明:“您说。”
“爷爷年少时有两位好友,你认识其中一个,林汀,”他说的便是卿蔷前段儿时间去江南探望的那位老人家,卿蔷点头,她像是有预感另一位是谁,眼睛微微睁大。
卿老爷子颔首:“另一个,就是对面儿的这位,江见舟。”
“——!”就算有猜测,但卿蔷真听到后还是控制不住反应,她攥紧了玉杯,茶水溢出来了些,湿了她的指尖。
“怎么可能?”她忍不住问,“不是世仇吗?不是......我父亲——”
她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像散落在空中的雪絮,又松又垮,失了力气一般。
江今赴的反应比她小一些,但从进来就平静的面色还是有了起伏,听到卿老爷子的话后凝望在卿蔷身上的视线骤然下降,直直落在江见舟身上。
“世仇......是为了维系稳定的幌子。”卿老爷子叹了口气,一向温和的意态有了几分忽略不了的疲惫,他揉了揉眉心,“在我们三人相交相知的那个年代里,如今有头有脸的世家不过是军阀的手下,或许也是诞生逢时吧,一辈辈在战场浴血积攒下了深厚的底蕴,谁也不再甘心屈居于人下了。”
“少年轻狂再加上赢面儿也大,我们夺胜得顺利,但任何事物,钱也好,权也罢,如果集中在一个地方,终究会被毁灭。”卿老爷子笑了笑,“当时林汀刚好在一次外出中遇见了他的爱人,有了定居江南的想法,我便与江见舟商量了这么一计,他把政,我把商,数十年下来,也算相安无事。”
卿老爷子抬手一指,划了个半圆:“就在这个地方,我们消灭了不计其数的阴谋诡计。没人知道我们会私下见面,从而没人猜透我们真实的关系,于是一人查漏,一人补缺,本应是天衣无缝的。”
他话语停住,抬眼,目光微沉:“直到你父亲逝世,种种证据都指向江见舟,世仇成真,世交断裂。”
话音刚落,屋内徒然压抑,窗外小溪都宛如静止,风吹落了叶上堆积的雪,让人莫名有了种风雪吹脸的冰冷感。
江见舟狠狠闭了闭眼,又一睁开,语气沉哑到极点:“我怎么会杀从叙。”
与此同时,有道声音盖了过来——
“谁杀了卿蔷的父亲?”
听这句话,像是江今赴没听清的反问,但他眉目淬冰,比飞雪的天还要阴翳,应当是听得不能再清楚了,只是不可置信。
卿蔷猛地抬头:“你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江二(拔刀向亲爷):你杀的?
第49章 chapter 49 所以是江今赴对她的爱,凌驾于陈年诡计。
一问赶着一问, 却没人给出回答,也没人得到回答,茶壶上的雾气仿佛在一秒内冻结。但总要有人破冰, 卿老爷子沉着声,对江见舟说:
“当年你有意让江家在商界也掺一脚,与我商量后选了珠宝行业开刀, 本意是我能在暗中帮衬着点儿。后来江家成功展露锋芒, 想将品牌送上即将召开的代表会,我原以为你会与我商量, 结果——”
“结果你将我拒之门外。”江见舟喝了口茶, 语气苍老而重,他年轻时是在战场上指点江山的, 定定几个字让人有种压迫感, “十多年了, 我才知道让你那样对我的原因竟然是你以为我对从叙下手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你觉得你推心置腹了半辈子的好兄弟, 杀了你的儿子。”
难免有些凄凉, 江见舟捧杯的手在轻微颤抖,江今赴看不过,抬手轻轻摁下了他的手腕, 同时双眸稍稍敛起阴沉, 看向卿老爷子。
卿老爷子仍是直直对上江见舟,视线没有挪动分毫,不答反问:“你记得从叙有个自小养在粤城的同辈弟弟吗?”
“记得, ”江见舟想了下名字, “卿余?他去哪了?倒是近几年都没见过。”
“......”卿老爷子见他神色无变化, 不知怎么的, 周身萦绕了股惋惜里带着悲痛的气息,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江见舟眉头皱起:“这话什么意思?”
“这些年,上京总传从叙是被病熬死的,我以为只有你我两家清楚,从叙是被卿余联通外人,活生生逼死的啊!”卿老爷子撑着桌子站起身,颤声用力。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卿老爷子一连问了两遍,“卿余被辛北关进了精神病院,高压短暂失声后,在墙上拿血写了是你与他串通,为了让江家站在权力顶端,要把卿家铲除下去,之后的每一年都在问,他的江叔怎么还不去接他。”
“你的意思是,我就是那个外人?”江见舟也站起来,厉声问完,胸膛起伏很大,又实在不解,喊卿老爷子的名,“安在,你怎么就不懂,一面之词听的得吗?”语罢,他微顿,自嘲地笑笑,“也是,你当年连我的一面之词都不愿意听。”
窗外起了大风,卿蔷沉默地站起身,沉默地轻拍着卿老爷子的脊背,她印象里爷爷的脊梁一直很直,此刻却有些弯了,雪被刮在窗上,声响传不进屋内,但屋内更要有风暴的氛围。
她垂着眸,江今赴独自坐着,腕骨紧紧绷着,喉结尖锐地挺动数次,他一语不发,身影在乌云暴雪前显得刻薄了点,但好像又很孤独,如果——
如果所有事都与江家无关,那江今赴,或许受害颇深。
万一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世仇为假,不知道她对他狠心的缘由,卿蔷突然就有点怕,她设想到那个结果,浑身都是无所适从的感觉。她自以为情理皆占,到头来不过是无理取闹,那他们又该是什么样的下场。
就在这时,江今赴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抬眼,黑漆漆的眼底拢着冷淡阴云,面上也思绪未明,碎发下挺括的眉骨却是弯了一弯——
他在安抚她的情绪。
卿蔷骤地怔住。
江今赴缓了又缓胸腔的滞涩感,趁为卿蔷做出的笑还没下去,转眼对上逐渐平息的卿老爷子,客气道:“您接着说。”
卿老爷子吐出口浊气,将桌上的木盒打开,推到江见舟面前,哑声道:“一面之词不过是其一,除了无足轻重的一些事儿,还有一项证据确凿,你记得它吧。”
木盒里装的是张照片,照片看起来很新,其上的内容也单调,只是一个染血生锈的弹壳。
江见舟望去,瞬间明了。早期几人在碰见敌方潜入时一同扣动扳机,还都中了,那是他们第一次杀敌,当时就将弹壳捡了起来,三人一人一个,算是苦中作乐地纪念,谁也想不到后来会有兄弟反目的时候。
江见舟闭了闭眼,沉着声:“怎么?你的丢了?”
“......”
卿蔷觉得这江家的老爷子真没她爷爷好相处,当年就算是个天大的误会,也跟俩人脾性脱不开关系。
“我的在这儿,”卿老爷子早放在口袋,往桌上一拍,声音巨大,“你的呢?”
江见舟估计猜出另一个确凿的是什么了,将脖颈上的绳挑出来,坠着的赫然是那弹壳:“卿安在,好好看看,我的在哪儿?十几年未见,我想着带上它能让我念念旧情,听见你说这些荒谬事儿的时候别动手!”
卿老爷子深吸一口气,无力地垂下了手,好半晌,才尽力平静地说:“见舟啊,我们被算计了。”他指了指木盒:“你我都知道,林汀的在他妻子去世时,便将东西当成了陪葬品,一同埋了进去,而卿余身上有一个,他说见你宝贝得很,以为能卖大价钱,就摸了过去。”
“你说除了我们,谁知道那东西的意义呢?所以他就算为了做戏,也不可能拿那么个破弹壳设局,我怎么信你?我信不了你啊!”卿老爷子长叹口气,“但是,你家这小子实在是让我为难。”
江今赴没想到里面还能有自己的事儿,旁听的意态一顿,起身头微微底下,摆了副听训的作态。
“小辈的事儿我或多或少听说了点儿,就好奇一件事儿,怎么有人能坚持这么久?”卿老爷子语气回归温和,视线压在江今赴身上。
江今赴不知该说什么好,表个真心未免太不合时宜,只低低“嗯”了声,彬彬有礼的:“您说的是。”
卿老爷子舒心了点儿,分给了江见舟一分眼神:“比你会说话多了。你要是改改脾气,当年不那么倔,感觉决裂得奇怪就不能来问问我吗?”
江见舟没想到才两句就又绕回他身上了:“我以为你是嫌江家挡了你卿家的路!还自讨没趣干什么!”
卿老爷子忍了又忍,没忍住:“那你后来抢卿家的项目,拿卿家的地,掏卿家的股份干嘛!”
“我——”江见舟面色铁青,“我”了好一阵儿,“你都举旗了,我难不成还不迎战?我就让你看看没有你卿家我照样能让江家起来!我非得看你脸色吗!”
卿老爷子冷嗤下,寒着声:“我看你是在逼我让步。”
江见舟:“那你不让?!”
卿老爷子:“你杀了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