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央
她靠在座椅靠背上,默默地想了一会儿闲事,诸如今晚的炙烤鱼腩很美味,明天晚上作品研讨会要联系同事带相机,还有,等下回家喝杯热茶排排毒吧。
不知不觉,她闭上了眼睛。
“客人,”代驾司机叫醒他们,“到了。”
伊九伊睁开眼,发现外面是左思嘉的家门口。之前有一次,他途中回了一趟家,所以她认得。
他们都醉得晕了头,忘了让代驾司机先送她回去。伊九伊推了推左思嘉,他一个激灵,打开车门,想下去,结果差点摔倒。伊九伊上前,先搀扶住他,带他进了家门。她等会儿叫出租车回去也可以。
“密码是多少?”面对门锁,她回头问他。
左思嘉掀起眼,皱着眉头,伸手上去,随便按了四个数字。门应声打开,他们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道嘹亮的女声。
那个声音说:“你还知道回来?我不就调侃了你一句吗?至于吗?戳中你痛处啦?闹什么孩子脾气?!”
冬妈骂骂咧咧冲到门口,却发现左思嘉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伊九伊走在他背后,闻声回过头,正朝她惭愧地微笑。
左思嘉从混沌中逼出最后一点理性:“你声音大到死人都复活。”
冬妈哀叹一声,连忙转身进去,先去倒茶。左思嘉和伊九伊各自坐下。左思嘉马上起身,像疯子一样,到处喊着“恶心”,就这样走开了。楼梯处传来几声闷响,听起来像是有人上楼时摔跤。伊九伊吓了一跳,想去看看情况,却被冬妈劝阻了。
冬妈横空杀出,笑眯眯的,慈祥地说:“没事儿!不用管他!怎么称呼?”
伊九伊客客气气地回答:“我姓伊。”
冬妈拿出最最恭敬、最最谨慎的态度,生怕吓走她:“伊小姐,叫我冬妈就好。你喝红茶好吗?”
这还是伊九伊第一次来他家,她脱掉外套,放在座椅上。工作中,她偶尔也会去一些人家里。其实时间不早,她现在也应该回去了。可是,不得不说,这间房子令人有参观的冲动——这跟左思嘉这个人无关。
左思嘉的家是城堡。
字面意义上的那种。
上次来是在院子外,当时没留意看。这次进门时,她才就着月光看清楚。这栋建筑有些年头了,外围布满了爬山虎,屋子里面有很多木制,螺旋楼梯有些复古的时代感。
一楼有一架施坦威钢琴。伊九伊知道,即便是学声乐的,也都要修钢琴课。左思嘉在古典音乐的行业里讨饭吃,家里有钢琴也不奇怪。
她转了两圈,仰起头,天花板上的吊灯也是老式造型,闪闪发亮,散发出比白炽灯更柔软的光。
伊九伊先去上洗手间,顺着冬妈的指引,她走到洗手间外,才要推开门进去,忽然感受到一束视线。她回过头,看到一只奶牛猫蜷缩在楼梯上,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这是往常只能看到影像的猫。此时此刻,它有血有肉地出现在了眼前。伊九伊忍不住走近,养猫的经验令她不会贸然伸手去摸,只轻声问:“你就是恶心吧?”
叫“恶心”的猫站起身来,跳到另一边,敏捷地走开了。
她进去上洗手间。
洗手时,伊九伊站在洗脸池前,拧开开关,想不到水突然以极强的力量迸溅而出。她猝不及防,被水溅了一身。
这一次,她没穿外套,头发和衣服都沾满了水,牢牢粘着身体。
听到声响,冬妈也连忙冲进来,看到这一幕,匆匆回头拿干毛巾。她说:“哎哟,对不起啊伊小姐,这房子是老宅子了,东西都是十几年前留下来的。外头看着还气派,里边好多东西都失修。”
伊九伊鼻子痒,打了个喷嚏。冬妈更关心了,也不管她答不答应,推着她到储物间里去。
冬妈找出一条珊瑚绒毛毯,递给身后的人,催促说:“你要么换一下衣服?我给你拿去烘干,马上就能穿。”
哪有这么快能干,打湿的地方那么多。伊九伊心里想了一下,冬妈大约猜到了,笑着说:“我干这一行好多年了,照顾完思嘉他爸爸妈妈,现在又料理他的事情。你放心,这种事情,简单得很。”
伊九伊犹豫了一下,不过,倒不排斥。与她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正背对着她,想找一件没穿过的衣服,能让客人不着凉。
冬妈回过头,就看到伊九伊伸出手,抓住衣角,直接往上翻。
她脱得很干脆,底下还留着一条白色的丝绸吊带裙,解开系带的抽绳。被卷起的裙摆便像牛奶似的,尽情流淌而下。
冬妈很意外,既没来得及退出去,也没能关门。不过,脱衣服的人不介意,倒也没什么。
伊九伊脖颈纤细,转过身去,裹着脊柱与肩胛骨的皮肤十分明晰。她弯下腰,把打湿的衣服交给冬妈。
冬妈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从衣橱里取出一件斑纹的大衣,去掉防尘袋,叮嘱说:“晚上不比白天,今天又下了雨,还是有点冷的。先穿上吧。”
伊九伊接过去,轻轻闻了闻。是好几年前的旧款,但像全新的。她从外套内看到了标签和吊牌。名牌货,是谁的?
冬妈说:“从礼盒取出来就挂上了。没有人穿过的。”
冬妈转头去忙了,伊九伊穿着这件大衣,身上非常暖和。她在楼下坐了一会儿,那只牛奶猫又出现了。
恶心不外向,但对客人又好奇。伊九伊不和它打招呼了,它反而增添了胆量,绕着她的脚踝转了一圈。
伊九伊很喜欢猫,想抱抱它,可才伸出手,恶心就跑走了。伊九伊站起身,去追它。她跟在它身后,发现恶心上了楼梯。
她感到犹豫。
夜深人静,左思嘉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冬妈正在处理她打湿的衣服。回旋的楼梯下,伊九伊穿着不清楚属于谁,也不了解来源的奢侈大衣,独自不知所措。
恶心却不走了,站在原地,舔着爪子。它回过头,仿佛在等她。
伊九伊思索了一阵,试探性地伸出脚。她踩住第一级台阶,稳稳当当地踩住了,往上踏。
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她继续往上走。恶心身上有种拿着怀表的兔子的既视感,不紧不慢地爬行。伊九伊跟着到了楼上,眼睁睁看着猫进了某个房间。
里面开着灯。伊九伊来到房间外,将被猫挤出一条缝隙的门拉开。里面有办公桌和另一架钢琴,窗户敞开,还有一扇门。左思嘉就在里面,坐在钢琴边,没有在睡觉,也没有看手机或与人通话,就只是一个人坐着。
伊九伊敲了敲门。左思嘉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化身为石像。
她走了进去:“你在做什么?”
他抬起头,出离轻浮地对她说:“你怎么穿了这件衣服?很适合你,特别迷人。你美得能直接去拍电影。”
“真的?”被夸总归让人高兴。伊九伊微笑起来。钢琴椅足够宽敞,她坐到他身边,背对钢琴,与他不同方向坐下。
“嗯。”他侧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左思嘉棕色的眼睛暖融融的。伊九伊的嘴唇很湿润。
这时间、这地点、这两个人、这样的姿势,接吻理所应当。
她的视线在他的眼睛与嘴唇上来回,他却不动摇地望着她,然后,不再像捕食的旅鸟了。彼此都收起羽翼与自我保护的外壳,在静悄悄的夜里,试着相互碰撞。
即将吻上的那一刻,伊九伊下意识伸出手,不小心碰到了琴键。
钢琴声如落雷响起。
两个人立即停止了。
她裹着外套,笑着说:“衣服是你阿姨拿给我的。”
她正笑着,侧过头,不经意看到他的眼泪。左思嘉的表情很平静,泪水却流淌而出,无声无息地,没有含义地。
“送给你了。还有好几件,让她都拿给你。冬姨!”左思嘉突然大喊,他站起身,看起来想下楼,结果撞到桌角,“冬姨!”
之后是冬姨火急火燎冲上来。
冬姨一进来就是发牢骚:“你喝醉了就睡觉!”她把左思嘉塞进房间里的那扇门。左思嘉的卧室连着书房,洗手间和浴室一应俱全,除了吃饭,能在里面待好几天。
左思嘉被椅子绊倒了,跌倒在地,然后就不动弹了。伊九伊被这阵势吓到,冬妈却像习以为常似的,直接把门关上。
她又把伊九伊又请了下去,一路唠叨一路说:“思嘉刚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鬼话?没做什么傻事吧?等明天一早起来,他就会全忘了。他喝醉了就是这样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伊九伊不动声色,虽然有点遗憾,但是,也不错:“他经常喝醉?”
“嗯……也不是。他身体不好,平时还是会注意的。”说到这里,冬妈又有些感慨。实际上,她知道,是自己那天说得有些过火了,他才郁郁寡欢。
冬妈的办事效率确实很高。她把烘干的衣服拿给伊九伊,衣服真的全干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不但如此,她还叫好了出租车公司的的车,送伊九伊回去。
伊九伊换上自己的衣服,还是把那件大衣留下了。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那是谁的,为什么左思嘉要在家里留着这么多全新的衣服。
冬妈送伊九伊到门口。
她和左思嘉,以及左思嘉那群不靠谱的朋友可不一样。冬妈能看出来,伊九伊身上有些东西远超他们想象。她并不是那么简单而天真的角色。
冬妈站在院子里,目送伊九伊走出去。
她本能地感觉到,眼前的女孩子和左思嘉不会长久。
同时,她也清楚,左思嘉不能再经历这种事了。
伊九伊要上车了,冬妈踌躇半天,还是故作豁达地笑起来。她说:“伊小姐,等一下。”
伊九伊已经坐上车,冬妈走近,对她说:“你别看思嘉平时人模狗样,在你面前应该没少装绅士,但其实,他是个胆子很小、活得一团糟的人,那些虚荣的地方都是在撒谎……他就是这样的人啦。我觉得他配不上你。”
伊九伊耐心地听完,不说“不会的”,只回答:“没关系。”
她把车门关上了。
伊九伊骄傲又敏感,心里想,人总有坏的一面。可是,消化坏的一面,那是和人长厢厮守才要考虑的事。
车要掉头才能走送她回家的方向,绕了一圈。伊九伊远远听到钢琴声。夜晚的空气里,有人在演奏哥德堡变奏曲。这里的房屋少,但也还是有居民的,夜里弹琴不会被投诉吗?她只疑惑了很短很短的时间。
因为很动听。
那是很难形容的音乐声,让人想起……纪德所写的,“眼泪也无法冲淡的绝望”。
伊九伊望着车窗外,无缘无故,又想到刚才的左思嘉。
第二天在地板上醒来,左思嘉把喝醉后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只记得自己和伊九伊一起回了家。
然后呢?
他下了楼,问冬妈,冬妈说:“你一路找猫,扶着墙走路。”
“你没拦着我?”
冬妈毫不客气:“我给伊小姐泡茶去了。没事,她坐了坐就走了。没多久。”
很丢脸。
左思嘉看到沙发上的大衣,纳闷怎么又被拿出来了。
他把那件衣服拿起,忽然想起伊九伊有这么个习惯,遇见花,拿到礼物,总是要凑近嗅一嗅。他不由自主地学她,把脸压低。衣服里侧有股淡淡的香味。
左思嘉站了一会儿,拎着这件衣服,走进储物间。他把衣柜打开,将这件衣服抖落好,放进去。在偌大的衣橱中,诸如此类的时装还有许多。除了女装,里面还有昂贵的男士领带与手表,有的拆了自己用了,有的款式太老成,和他风格不符,所以也是全新的。
-
伊九伊去做指甲,不需要做图案,最单纯的护理就很好。
她一边做一边看对面墙壁上的电视,都是些无聊的电视节目,充其量打发时间。看着美甲师的成品,她想到左思嘉的手。之前她就留意到了,每一次见到,他的指甲都修理得很好。
差不多快结束,手机收到一条微信。伊九伊抽空用方便的手指解锁,点开消息,却对发消息的人没印象。
她点开备注,等了一阵才想起,是之前资助的那个学国画的女生。她转发了一套某个作家老师的连环画,附加的文字内容很长,毕恭毕敬,主要是说,她在大学的老师也有类似的项目,她最近在做。但苦于老师不够负责,没有给参考,她想买这套书,又因绝版而求助无门。
最后,她抱着试试的心态,求助一下之前见过一次,宛如天人的美人姐姐。
伊九伊不方便打字,所以发的语音,问:“孔夫子旧书网上看过了吗?”
学美术的女生叫覃芸芸,覃芸芸老老实实地打字回复:“没有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