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央
当他看到左思嘉时,他都会隐隐思索,这种搞艺术,自己又有成就的,到底还空虚什么呢?为什么非觉得活着没意思呢?
白徐也读过一些闲书,死亡本能性本能之类的。左思嘉这样的条件,说到底,不大可能没女孩子喜欢。但是,的确也称得上情路不顺,压根没成过。白徐觉得,他谈谈恋爱总不是坏事。
滑翔伞安全着陆,左思嘉已经提前下来了,拿着水杯,看她下来就交给她。
伊九伊接过杯子,白徐走近了,突然说:“那边乡下种了苹果林,开苹果花的时候很好看,再过段时间,苹果酱也很好吃。可惜了,现在不是时候。”
“可惜了。”伊九伊也就随口附和。
突然间,左思嘉说:“到时候一起来吧。”
他看着伊九伊。
到时候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吧。心里这样想着,伊九伊仍然微笑起来:“好。”
有风席卷而过,仰头是刚刚飞行过的天空。电话响起,伊九伊接通,随口询问对方身份,却得到意料外的答案。
“派出所?”她满腹狐疑地重复。
第30章
伊九伊对人的名字很敏感, 只要听说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她记性很好,作为在读研究生陪在何擒云身边时, 她经常被导师叫去,陪同参加这个会那个会, 除却形象,最重要的就是记性好。应酬的时候,马上就能想起谁是谁,是干什么的, 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听说是派出所,伊九伊很意外。
听对方说到“覃芸芸”这个名字, 伊九伊马上联想到了人。
那是她外祖父这几年资助的两名大学生之一, 女孩子,大一,学国画的,前段时间为了连环画联系过她。长相有些模糊了,但至少, 她知道是谁。
伊九伊问电话那头的警察:“她怎么了?”
警察说了一些。伊九伊眨着眼,不插嘴,慢慢听完了, 然后有条不紊地回答说:“我知道了。那我现在过来。”
她挂断电话。
这一天的约会, 她单方面偷偷为左思嘉扣了不少分, 接下来的安排还剩下户外烤肉派对。伊九伊还挺爱吃好吃的的, 这项活动也许能为正常约会拉回一点分。
然而, 现在看来, 是去不了了。
伊九伊对左思嘉说:“思嘉,突然有点事, 我得先回去了。”
她说完就转身,低头看手机,准备联系车。左思嘉也马上跟上来。
他说:“我送你。”
恭喜他逃过扣分。
伊九伊是被照顾惯了的人,况且,这次约会是他向她提起的,要是他不送她回去,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左思嘉开车送伊九伊下山。路上花的时间有点长,开车过程中,左思嘉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伊九伊迟疑片刻,然后告诉他:“我外公资助了几个学生。有个女生,说是要跳楼,被警察拦住了。现在派出所说,需要人去签字,才能放心让她出来。”
自杀的人擅自离开,万一又闹出了人命,责任又会回到派出所。大概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所以才一定要求有人去领人。在他们的社会里,责任在谁有时比结果更重要。
覃芸芸是外地来的,本地没有亲人。放弃生命这种事,不论原因是心理疾病还是其他的,被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知道,滋味肯定不好受,只怕小问题反而会演变成大问题。
就这样,心如死灰坐在派出所,被女警询问联系人时,覃芸芸沉默良久,最后,从手机里翻出了伊九伊的号码。
这个选择很正确。
伊九伊确实是个很合适的人选,耐心,有爱心,有社会信用,而且,愿意照顾人。
覃芸芸选择自我了断的地方离她大学很远,她是专程花两百块打车过去的。后来带她回去的派出所是附近的派出所。
开过去有一两个钟头,左思嘉没有贸然对别人家的事发表观点,像个模范出租车司机似的,准时准点,把伊九伊送到了派出所门口。
抵达时,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紫色的晚霞中漂泊着淡淡的、泛着苦味的月亮。
伊九伊下了车,和左思嘉一起,直接进去。左思嘉替她拉开门,低声提醒说“有台阶”。伊九伊进了门环顾一周,视线捕捉到目标的一瞬间,脚步随即放慢。
覃芸芸独自坐在一排会客椅的最侧边,垂着头,手搁在膝盖上。警察正在给另一个饮酒闹事的人的家属做登记,看到她时,动作也放慢了。女警小跑出来,还没开口询问,伊九伊提前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刚才电话里覃芸芸的——”
女警有其他工作,一个男警察负责他们这边。
左思嘉对伊九伊说:“我先跟他去,你和她聊聊吧。”
她没有笑容,也不点头,只对他轻声说:“谢谢。”
伊九伊朝覃芸芸走过去,坐到她身边。覃芸芸仍然低着头,不肯抬起头。伊九伊说:“你今晚有地方住?”
覃芸芸没有任何反应。
伊九伊又问:“我可以联系你的家人吗?”
覃芸芸立刻直起身来了,摇摇头,手也按住了伊九伊的手。但伊九伊并没有拿起手机的意思,覃芸芸把手抽了回去。
终于能正常交谈了。
伊九伊不着急提到,尽可能温柔地问:“还好吗?肚子饿不饿?今天晚上你有地方去吗?”
她没有立刻问今天发生的事情,对覃芸芸来说,这让她如释重负。覃芸芸的头栽了栽。
伊九伊很耐心,接着问:“我们去吃个饭?”
覃芸芸摇头,特别小声地说:“吃过了。”
女警匆匆经过,插了句嘴:“我们刚才叫了盒饭给她吃了。”
能吃饭,应该状态好多了。伊九伊安了点心,又问:“那你去哪里住?”
“回学校。”
伊九伊垂着眼睛:“我送你回去吧。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辅导员说一下……”
覃芸芸立刻激动起来:“不要!”
但是,伊九伊也打断得很快:“我不会说今天的事,只会告诉她你心情不太好,请她多关心你一下。好吗?”
覃芸芸看着伊九伊,一副迟疑的样子:“那个……我现在已经没有自杀的想法了。”
伊九伊心平气和地说:“好的,那就不说了。”
但是,实际上,伊九伊还是发消息到了覃芸芸所在的大学。她在覃芸芸的大学也有熟人,通过熟人向辅导员三令五申,晚上多增加几次查寝就好,其他地方不要有表示。刺激伤心人的事绝对不能发生。
左思嘉过来找伊九伊,走之前要登记证件和签名,伊九伊走过去。
刚才,警察跟左思嘉讲了一下他们问出来的缘由。其实,说出来也不是多罕见的事,覃芸芸的男朋友向她发脾气,要和她分手。她挽留无果,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左思嘉也把这和伊九伊简单转达了。
一个中年男性警察一边走流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现在这些年轻人,就是动不动为了一点小情小爱要死要活……”
覃芸芸跟在后面,突然被这句话激怒,不由得出声反驳:“你们……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们都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你们的ego太大了!从根本上来说,你们就不会去爱了。爱情本来就是有伤害这个副作用的,要是只顾着舒服,那才不是爱情!反正,你们是不会懂的,纯爱已经灭绝了——”
突如其来的激动令在场众人沉默。没人吭声,也不知道当初警务纪实观察类节目《守护解放西》中十六岁的男孩怒吼“整个长沙我是老大”“为了你,我放弃了整个长沙”时是否也是如此气氛。
刚才的中年男民警打圆场似的呵呵直笑:“哎呀,你们年轻人别这么冲动。我们老一辈也结过婚,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覃芸芸又哭了,她还想说什么。但是,别的人先开了口。
左思嘉说:“确实。”
因为这声回应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其他人都看向他。其中,伊九伊离他最近。
左思嘉的表情很镇定,和他成名后在外国政要面前演奏《降E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时一样,仿佛一支已经熄灭了的烟,从外观看,只剩下一点点火星,里层仍在静静地焚烧:“现在的人都只关心自己,不会接受别人,也不会把别人摆在自己之前。纯粹的爱已经快要消失了。伤害自己很蠢,但爱本身就会无能为力。假如你很爱,所以才这样做,这说得过去。”
现在要说这种话,不就等同于支持她自伤吗?旁边的女警投来厌恶与责怪的眼神。
即便刚才登记时,她还在心里惊叹过,这男的长得好像明星。但是,职业道德和关心自戕女学生更重要。看不出来,浓眉大眼的,竟然这么坏。没有共情能力的帅哥就是人渣。
可是,伊九伊的回应不大一样。
她定神望着左思嘉,这也许是她今天,不,最近这一周,甚至几个月来最集中精神的时候。
覃芸芸坐着,而其他人都是站立的。所以,回她话时,左思嘉垂下了眼睛。不过,他也不像在看她。
他接着说下去:“但是,这种事情都是要两个人的。你知道吧?”
他问她,语气很平淡,没有强迫的意思。
爱情是双人舞,而非独角戏。诚然爱必然有消极面,可假如积极面消失,这种爱的存在价值也就不复存在。
爱不讲道理,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一样。
真相不难猜到。
覃芸芸闹自杀,没有立刻纵身一跃,了结这一切。然而她的男友却至今杳无音讯,没有赶来,甚至没有打来哪怕一通电话。
在这段感情里,不论年龄、财富还是社会经验,男友都压自己一头,她本来就缺乏安全感,男友还相当情绪化,动辄对她大吼大叫,摔门吵着要分手。绝大多数时候,覃芸芸都是患得患失的。她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男友不爱她。
承认对方不爱自己没有那么难。假如不是这样,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些自伤行为。覃芸芸大哭起来。
看人哭泣不是件舒服事,左思嘉移开视线。
伊九伊侧过头,轻轻地说:“你去开车过来吧。”
女警欲言又止,恐怕今天看她哭得太多,安慰的话都说尽了。伊九伊尴尬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坐下。她说:“分手也是好事。”
“可是我真的很痛苦……”覃芸芸说,“我总是想去找他。就算我知道,他不爱我了……他可能从来没爱过我。”
“过段时间就好了。”分手这件事,伊九伊是行家老手,已经谈到不想谈了。正在进行的这次是她默认的最后一场恋爱。想到这些,她不自觉地追加了一句,“我就是这样。”
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反而引起覃芸芸的兴趣:“分手的时候,你也会伤心吗?”
伊九伊觉得这提问很荒唐,不由得也放松了,隐隐一笑:“当然。”凡夫俗子,又向往红尘,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不伤心?
“很久吗?”
“一会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忍一忍就好了。”伊九伊有片刻的走神,好像忽然滑进了梦里,这种自然的姿态非常有魅力。她又抬起头,看着覃芸芸,“你会恢复的。”
覃芸芸心目中,伊九伊会更潇洒一点,更冷酷一点,也更自由自在一点,毕竟她那样有魅力。大家都推崇这种人,尤其是女性。但她转念又一想,某种层面上,人们追求的“洒脱”或许是一种只爱自己、参与度极低的爱情。
那正是覃芸芸所不齿的。
她说:“我恢复不了了。我就是在想,我爱他到底有没有意义……”
这话说得有点酸。即便是伊九伊也不得不承认。谈论爱好像原本就是一件酸溜溜的事。她只是说:“相爱更好。”
伊九伊站起身,替她拿好包,向警察道谢。覃芸芸也匆匆配合。
左思嘉已经在外面等,他坐在车上,后悔的心情风起云涌。他不该说这么多的。对着不熟悉的人,对着本应变得更熟悉却搞砸了的人。
他握着方向盘,随手调节中央后视镜。
这是他的车。平时中间有挂一个奶牛猫的吊坠,今天特意摘掉了。因为觉得太花里胡哨没准会被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