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有嘉卉
他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我是说?吃饭,你请我吃饭……”
祝余在他那句“我吃你”震惊得半天没能回过神来,明?知道?他只是一时口快,没有别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赧然的脸上发热。
“……没、没事的。”她摇摇头,小声地应道?,又?说?,“你不要对别人说?这种话,好奇怪,特别是女孩子,会误会的。”
“是是是,我说?错了。”池鹤连连点?头认错,“我就?是嘴瓢,小鱼你别生气。”
祝余嗯了声,声音还是低低的,带着一种让池鹤觉得非常久违的软糯,“我不生气,我不生你的气,但是你不要跟别人这样讲话。”
以他们?的关系,开这种玩笑也不算什么,可要是别人,就?会很失礼。
祝余忽然又?想,那如果他对另一个和她身份一样,都是他朋友的女孩子,也这样嘴瓢呢?失礼吗?
她想了想,在心里嗯了声。
很!失!礼!
没!礼!貌!
“我是为你好哦。”她侧头乜着他,高举起为你好大旗,声音严肃起来。
池鹤一愣,不是,刚才不是说?了不生气的吗,怎么听起来又?像生气了!?
他也不知道?,也不敢问,只连连点?头保证道?:“绝对没有下次。”
祝余嗯了声,不说?话了,低头拿出手机开始翻团购软件,看看别人写的评价,想想晚上要吃什么。
关于要不要叫闻度和关夏禾一起出来吃饭这件事,没有继续讨论下去,但结果似乎已经?出来了。
叫,必须叫,不然下次他怎么跟着祝余去吃那俩人的大户。
他松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发现手心有点?微微的濡湿,实在是太紧张了,天知道?他刚才有多?怕祝小鱼生气。
大约是因为其实关系还是没到那份上吧,怕她误会自己有歪心思,不尊重,如果说?这句话的人是闻度,也许他们?谁都不会多?想。
池鹤在心里叹着气失笑不已,他真是着相了,竟然拿自己和闻度做比较,有什么好比的呢,他们?原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微微侧头,飞快地看一眼坐在旁边的人。
见她暴露在空气里的润白耳廓染上了一抹微红,他的心情又?忽然放松了下来,有种有人和自己一起尴尬,有伴了的感?觉。
车子行驶了将近四十分钟,才看到路上的指示牌出现“桃源大道?”的字样,池鹤打转方向盘驶进这条路,直行过了三个红绿灯,向左一转,就?隐约可以看见状元巷最高的牌坊门头了。
状元巷这一带,旧时住的多?是官宦诗书人家,它叫状元巷,是因为这里真的出过状元,有一座被列为文保单位的状元故居。
后来战火纷飞的年代,这里又?变成军阀、华侨聚居的地方,原来的瓦屋被推倒,建成很多?小洋楼,祝余以前听巷子里很上年纪的老人讲古,说?那会儿这些?小楼如何如何光鲜亮丽,进出的小姐少爷如何气派,还有小汽车停在门口。
听上去衣香鬓影,歌舞升平,繁花似锦,完全不像正?面临着家国正?风雨飘摇的危机。
再后来,这些?房子随着□□的倒台,被抄走又?被分给普通人居住,昔日?的少爷小姐和小汽车都不见了,琉璃瓦硬顶和红砖清水墙在雨打风吹里变旧变破,再不复往日?荣光。
经?过各种分配和买卖,旧时的乌衣巷陌,变成了寻常百姓家,现在还在这里的人,已经?很少有是祖辈就?居住于此的了,很多?人家都和祝家差不多?,是解放以后才搬过来的。
有的房子大门紧锁,主人已经?搬走,或是像池鹤那样搬去住楼房,或是去了外地甚至国外,房子坏了也没人管。
不过双车道?的巷子路面宽阔,路两旁老树绿荫下光影斑驳,阳光打在墙面上,愈发衬得洋楼古旧幽静,午后阳光太晒,巷子里没什么人走动,便仿若化身一条时光隧道?。
“池鹤哥,到了。”祝余一直侧头看着车窗外面,提醒道?。
小巷子里是进不去汽车的,池鹤只能把车停在小巷子外面的停车位上,下车和祝余一起往里走。
某个邻居从楼上往下看,正?好见到他俩,不认得池鹤就?就?高声问祝余:“小余你回来看你爸妈啊?”
祝余哪怕心里说?看个屁,面上也还是笑眯眯地点?点?头,应道?:“好久没回来过了,回来看看。”
“是该回来看看,上次见你好像是过年,你妈前些?天还说?咧,说?你总不回家。”
邻居大着嗓门跟她说?话,把左邻右舍的闲人都吸引了出来,有人问祝余池鹤是谁,“是不是你男朋友啊?哎呀,你妈还让人给你介绍,我就?说?不用嘛,喏喏喏,这不就?带回来了。”
“不是,不是男朋友。”祝余连连摆手否认,提醒他们?,“你们?都不记得了吗,我家隔壁孟爷爷家的池鹤哥呀,才多?久没见,你们?就?不记得人家啦?”
说?完小声地“咄”了声。
没有一个字在说?人家记性不好,但字字句句都在说?人家记性不好。
邻居不知道?是没听出来她在阴阳怪气,还是不介意她说?什么,只惊讶道?:“是池鹤啊,哎哟喂,真的认不出来了,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咯。”
“对啊对啊,你去哪里了,一次都没回回来过,是去你妈那里了?你后爸对你好不好啊?”
“你妈也没有回来过,你外公外婆留给你们?的房子都快要坏得不成样了,大前年吹台风,砖都掉下去了,我们?又?不好进去,都没办法帮你们?修一下,唉。”
“就?是,你既然回来了,好歹修修,以后还可以回来住,不然就?可惜了,等拆迁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咯。”
还有人关心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读了那个大学啊,我记得你以前学习成绩很好的,冯老师讲你很有希望去京市读大学的。”
“在哪里工作?啊?结婚没有,怎么不带对象回来让我们?见见?”
她们?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问,明?知道?她们?的八卦比关心更多?,池鹤却不能不理会,只好耐着性子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
祝余见机往后退,然后冲他使了个眼色,转身溜溜达达,毫无留恋地离开往她家走。
背影里都透着一股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绝情。
池鹤一阵好笑,觉得这人可真有意思,口口声声我们?很有朋友爱,事到临头却跑最快。
祝家在这条小巷子的倒数第二座院子,再往前,就?是巷子的最后一座院子。
祝余回头看了眼被阿姨们?围住的青年,喏,它的主人也终于回来了。
祝家门口种着一盆老三角梅,生得很高,已经?高过了院墙,六月高温高晒的日?子里,它枝叶郁青,花开满枝,桃红色的花开得热热烈烈,十分好看。
院门没锁死,祝余一推就?推开了,她眉头一挑,周二呢,家里居然有人?
进门就?见她妈正?坐在院子里择豆角,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冷冷淡淡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年不节的?”
“想回来就?回来了。”祝余也语气淡淡地应,在院子里随便拉了张椅子拂去灰尘就?坐了下来,“你怎么在家,今天店里不开门?”
“我请了工人的,干什么要时时刻刻在那里守着?”祝母冲她嘲讽地笑笑,“我可不像你,明?明?是老板,还要做什么亲力亲为的样子,笑死人啦,地球离了你就?不会转了。”
在她看来,所谓的工作?忙,不过是祝余不愿意回来的借口罢了。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祝余不仅没否认,还应了声:“是啊。”
这轻飘飘的语气一下就?激怒了祝母,她冷笑着骂道?:“那你今天回来做什么?赶紧滚,家里没有煮你的饭!”
祝余不为所动,面色不改地应:“今天店休,不开门,刚好有空,顺便回来看看。”
顺便?
祝母大怒:“好啊,我辛辛苦苦把你养那么大,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回来看一眼都不愿意,祝余,你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把腿上装豆角的箩筐往地上一扔,继续骂:“早知道?就?不要生你,我就?该把你送人,谁说?的生女儿好,我呸!一百个女儿都比不上我儿子一个!”
这样的谩骂在祝余成长的过程中?,听了整整十八年,以至于她对母亲的记忆,永远都是类似这样的: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1]
以前她上课学到《故乡》这篇,看到其中?这段描写,说?杨二嫂如何尖酸刻薄,代入的就?是她妈那张脸。
然后一边想一边笑,好似那样就?算是报复了她妈似的,长大后回忆起自己这种举动,只觉得自己当初十分的阿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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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以后的祝余,已经?不会当什么阿Q,用什么精神胜利法去报复她妈了。
她变得对此毫无所谓,大概是已经?窥破了“父母的爱是最无私的爱”这一层谎言,然后在挣扎求生的过程中?学会了真正?的独立,也就?迎来了真正?的解脱。
她知道?,自己不会成为父母的养老保险,他们?没有投资过她多?少,她也就?不必给予太多?回报。
至于她妈说?的什么供她吃供她穿,还供她上学,祝余听了只想笑。
等祝母骂够了,祝余才开腔:“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每次都强调你们?给我花了多?少钱,可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以前的学杂费都是奶奶帮我给的,你连买作?业本的钱都没给过我一毛。”
多?亏了她奶奶是个强势的老太太,捏着自己的退休金和她爷爷留下的钱,还让她爸不敢不给养老钱,这才她小时候不至于没书读,还有零花钱用。
不过也只能管到高三,几?百一千的学杂费老人家给得出,去外地上大学一年最少几?千上万的学费和生活费,老人家是真的给不了。
好在那个时候祝余成年了,而申城天大地大,她有的是机会靠自己努力挣到这笔钱。
所以祝母所谓的为她花了多?少钱,实在是站不住脚。
“你最多?骗骗外人罢了。”她笑眯眯地柔声道?,“要是把自己都骗了,可不好。”
祝母上来就?要掐她,手指往她胳膊内侧去,动作?格外熟练,祝余小时候经?常被她这样掐,可不就?熟门熟路么。
可现在祝余不给掐了,往旁边一歪,慢吞吞地说?:“掐一下两千块,正?好这个月我还没给你打钱呢吧?”
祝母的动作?顿时一愣,旋即改为指着她,神色怒不可遏:“那又?怎么样,老太婆的钱还不是我和你爸给的?你爸是她儿子,她的东西全都是你爸的!”
所以她认为,祝余就?是她和祝父养大的。当然,祝父也这么认为。
所以祝余用每个月两千块来堵他们?嘴的时候,他们?一度难以接受,觉得我们?为你花了多?少啊,你每个月就?给两千,够干嘛用的?
祝余不管,说?两千就?两千,并且表示以后也不会涨价,不同?意要闹也行,她立马去实名举报祝父吃回扣,后勤部门呢,油水可不小,至于人家查不查他,怎么查,那就?不关她事了。
她爸立马妥协,她妈独木难支,最后偃旗息鼓。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另一件事。
祝余呵呵一笑,问道?:“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我奶奶点?名要留给我的东西,总归是我的了吧?那只和田白玉镯子,和那块翡翠无事牌,还不够还这些?年我花的钱?”
“你别以为我不懂行情,我早就?问过了,那只手镯值差不多?二十万,那块无事牌也值个三四万,这还是几?年前我奶奶刚走的时候的价格,现在估计又?升值不少。”
老太太临终之前,祝余还在读书,老人觉得她爸妈太不靠谱,怕他们?在她走后对她彻底不管不问,女孩子呀,总归要嫁人,要有嫁妆的,她可怜这个孙女,于是把其中?两件首饰点?明?了要留给她。
那是七十年代困难时期,她拿粮食接济别人,别人送给她的谢礼,当年不值钱的石头,如今已经?价值五六位数。
但就?算她已经?把话说?清楚,祝余的父母还是把东西扣了下来,还美名其曰是帮她存着。
后来扯每个月两千块赡养费够不够用的时候,被祝余直接撕了遮羞布,说?要加钱可以,把东西还给她。
两口子这才不做声了,此后祝余每个月给她妈打两千块,然后心安理得的不到年节不回来。
听她又?说?起这件事,她妈到底理亏,骂人的话噎在喉咙里,憋得脸都红了。
祝余看着她,叹口气,缓和了声音道?:“放心吧,我一会儿就?走,不吃你的饭,不浪费你的米,我就?是跟你说?说?阿麟的事。”
“他能有什么事。”祝母一屁股坐回去,又?端起了装豆角的菜筐,没好气地道?,“要你这么殷勤,怎么,现在知道?弟弟能靠得住了?儿子比弟弟还靠得住,早就?叫你结婚,你不听……”
祝余忽略掉她后面那些?封建余孽的说?辞,直入主题道?:“我跟阿麟打电话的时候,他跟我说?,他想去鹏城大学读金融,你不同?意,想让他在家门口读?”
祝母说?是啊,一边骂祝麟:“什么事都往外说?,搞得好像我会害他,我是他妈我能害他吗?”
一边又?理直气壮地道?:“家门口上学有什么不好,容城那么多?学校,本科上不了还有大专,读什么学校有什么区别,非要跑那么远?”
她接着又?骂祝余:“都是你带的坏头,把你弟心都带野了,翅膀都还没硬就?想飞,这么讨厌这个家,回来做什么?!”
祝余眉眼平静,先是给她分析祝麟的成绩,如果只局限于容城的学校,落榜的概率真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