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三人都是今生第一次,都有些紧张。路圆满假装去厨房刷碗,人却躲在门口后面,露出半张脸偷偷往过瞧。
便看见程昱拳头抵
在嘴边轻轻咳嗽一声,开口说道:“叔叔阿姨,我想请求二位允许我和大满结婚。”程昱本来想说订婚的,但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改成了结婚。
果然是自己猜的那样,何秀红和路志坚互看了一眼,顿了十几秒钟后,何秀红扭身看了眼,看见几缕黑亮的头发,不由得笑了起来,转头看着程昱,说:“直接结婚啊?恐怕不行。按照咱们路家河的传统婚俗,必须得先订婚,一般订婚半年以上才能结婚,当然了,在咱们这儿,订了婚就是自家人了。”
程昱放在胸前的手看似很安分,但攥在里面的手指却不停地揉搓着,听到何秀红这句话,手指停住,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个欢喜的笑容来,连忙打蛇随棍上,说道:“那就先订婚,我都听二老的。”
何秀红和路志坚也笑了起来,说:“行,我找人看看黄历,找个黄道吉日。”
程昱没想到这事儿简单两句话就搞定了,他走了两步,又转回来站在原地,说:“我什么都不懂,订婚仪式该怎么弄,都拜托叔叔阿姨了,您二位怎么安排我怎么执行,所有费用我出!”
听到这里,路圆满将头收回,带着一脸的笑容去洗碗,嘴里不由得哼起了欢快的曲调。
何秀红可太喜欢他这态度了,不自觉地把双腿又都盘在沙发上,说:“小昱放心,都交给我和叔叔,咱们村有专门给人操持这事儿,能给咱们办得妥妥的。”
她又往厨房看了一眼,问程昱,“这事是你和大满商量好的吧?”
程昱点头,“她要是不同意,我可不敢擅自做主。”
何秀红又乐得不行,非常满意他对女儿的态度,又问道:“对了,你爸妈那边知道你跟大满的事情了不?”
“跟他们说过的。”
程昱现在对父母的态度很简单,就是敬而远之。
年纪小的时候有怨恨、不平,但年纪大了,有了些阅历,见识了社会百态之后,那些怨恨不平也渐渐消散了,怨恨、不平没了,对他们的感情羁绊也就没了,感念着他们为自己提供的还算丰厚的物质生活,他还和父母保持着往来,但也只限于偶尔一次的上门或者打电话。
如果可以换算成钱的话,他更愿意用钱来代替,因为有的时候接到父母、大哥的电话,他会有
些烦,会有种被骚扰了的感觉。
所以金鑫对他的评价,说他是个无情的人真的很准确。
不过,当程昱有了和路圆满共度一生打算时,还是专门回去了一趟,说了自己有了女朋友的事情,他想,跟路圆满结婚时,总归有父母在才算是正常的。
他只是过来通知一声,为将来两人结婚做个铺垫。
父亲程光明和母亲展茂兰问了很多路圆满的事情,程昱选择性地回答了。然后便听见展茂兰说:“这个女孩不行,城中村长大的,父母没有文化,自己只是个大专学历,还没有工作,跟你太不相配,我不同意你们谈恋爱!”
程昱当时就笑了,站起来,说:“婚姻自由是法律赋予每个公民的权利,我只是来通知你们一声。”说完,他就走了。
路上,他又陆续接到程光明,展茂兰还有程岩的电话,他们几个打来电话都是一个意思,就是那个女孩配不上他,他要是想谈恋爱,门当户对的女子他随便挑。
程昱心说,可去你们的吧。
何秀红瞧着程昱的神色就知道这其中有事,便试探着问:“他们不同意。”
程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说道:“他们更希望我听从安排,去跟他们熟悉的那些叔叔阿姨们的孩子结婚。”
何秀红“嗤”了一声,问程昱:“小昱,你是怎么想的?”
程昱说:“我只是担心订婚或者结婚时男方父母不来,你们面子上会不会不好看,会不会被人说三道四?”
何秀红拍了下大腿,笑着说:“嗨!面子算什么?我们家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被人嚼舌头根子。我们家在这村里,闲言闲语就没断过,我这个城里来的有文化的知青跟你叔叔结婚那会儿,决定就要大满这一个闺女那会,砸锅卖铁找村里批地那会,都没少被人说嘴,咱们家四座出租楼,村里都谁家不眼红,眼红又办法,就背后说点闲话过过嘴瘾,小昱你放心,咱们都习惯了,没跑到咱们跟前来说,我们就只当不知道。”
程昱就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来,说:“那就好,就不用通知他们了。”
他不想给那对夫妻伤害路家人的机会--虽然真的对上了谁伤害谁还不一定。
何秀红:“行,就这
么定了。”
何秀红招招手让程昱坐过来,拍着他的手说,“以后我和叔叔就是你的爸爸妈妈,有我们疼你,护着你。”
胖胖的手掌有些粗糙,却让程昱感到无比温暖,原来这就是妈妈的手啊,程昱鼻头发酸,眼睛一热,险些流下泪来,他连忙仰头,使劲眨眼睛,将眼泪控回去,然后转头对着何秀红和路志坚笑。
路圆满心不在焉地刷完碗,洗了手擦着擦手油走到客厅,便看见了父慈子孝的一幕。
程昱扒了个橘子,一半分给路志坚,一半分给何秀红,两人很自然地接过,放进嘴里,目光还盯在电视上。
程昱转头看见了她,做了个OK的手势,两人相视一笑,目光缠绵温柔,心照不宣。
订婚的日子定在1998年1月4号,这天是周日,阴历腊月初六。这个日子是何秀红专门找了邻村的大仙儿,根据路圆满和程昱两人的生辰八字推算出来的最佳吉日。
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很宽裕,足够何秀红通知亲近的人家,做前期准备的。
身为当事主角之一的路圆满却闲下来,决定了和程昱订婚,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反而安心了。
今天又有租户准备搬走,这人大概是早就想好了要走,上月月底交房租时就找借口拖延,搬走时只结算了多住这几天的房租。
从入冬开始,陆续有租户搬走,现在每栋出租楼里都空出来十多间空房。这很正常,村里的房子没有暖气,很多租户就像迁徙鸟儿,冬天飞去楼房、地下室住,等开春后暖和了再搬回来。
路圆满家不是没考虑过买大型锅炉供暖,但一是锅炉造价太高,还得雇人烧锅炉,产生的成本非常高,房租必然就得涨,涨多少、租客们能不能接受都是个事儿。另外,何秀红本来就是村里租房最多的人家,年轻时是穷怕了,一门心思想多赚钱,多弄些资产,现在自家的钱已经够多了,就不想再当那个出口鸟。少些租户对路家来说,损失也不大。
路圆满去跟租户结算房租时,几个婶子、大娘跑到何秀红家里来说八卦。
“……孙佳她妈躲在家里好几天不敢出门了,就怕追债的给逮到!”
何秀红一惊,这两天她拉着打扫张翠环,小姑子路梅香一起,忙
着闺女订婚的事儿,没怎么去村里头转悠,村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
她连忙问:“怎么回事啊,她男人又去赌了?”
一个婶子幸灾乐祸地说:“这回可不是她男人,是她闺女!”
“孙佳?那丫头虽说不咋靠谱,但也不至于惹这么大的事儿啊?”
那婶子就撇撇嘴,略有些神秘地说:“是她女婿,就孙佳她妈挂在嘴边,恨不能吹上天,说特别有钱,给她买这买那,还准备给她买楼的那个,好像是姓高,还说他是什么大老板,我呸,我听说啊,那就是个放贷的!”
旁边一个大妈纠正了下,“说是正规的金融公司。”
何秀红就更纳闷了,她听路圆满说过的,孙佳是在电脑城楼上上班,那不是个卖办公设备的公司嘛,怎么成了放贷的了?她这么想着,就把疑问问了出来。
就有人给她解答:“那个公司就是幌子,实际就是放贷的。”
何秀红:“你们咋知道得怎么清楚?”
那个婶子就露出了些尴尬之色,支吾着说:“孙佳他们家三人吵架声太大了,我们家住得近,就都听见了呗。”
何秀红听明白了,这是听墙根听来的,也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的墙根才把整个事件都弄得这样清楚明白,不由得大为佩服,心想幸好自家有个空旷的大院子,不怕人听墙根。她是示意那婶子接着说。
婶子便说道:“这些搞放贷的,哪个没点背景,要么有权,要么有人,这个姓高的女婿啥都没有,有欠钱的拖着不还,他要不回来,就成了死账。他借出去的钱不是他自己的,是从别的高利贷那里借来的,那些人可是真流氓,不是吃素的,想不还钱?没门,多的是方法让你还。”
大婶子说得累了,抓起水杯喝了半杯,又从茶几上捡了颗大红包装的奶糖吃了,这是何秀红买的喜糖样品,准备拿出来看看哪种最好吃,虽说是送给别人的,但闺女一生一次的事儿,她不打算马虎。
大婶子嚼着奶糖,称赞道:“这糖好吃,不甜。”
何秀红又赶紧让她尝尝其他的,看看哪几种最好吃。
有个大娘一看话题歪到一边去了,赶紧出声给带回来。
大婶子:“我说到哪儿了?”
旁人赶紧出声提醒。
大婶子接着说:“说是这个女婿,好像是叫高启,对,是叫高启,这个高启一开始跟孙佳好就不是图她的人,他一看孙佳是咱们村的,以为咱们村各个都有占地补偿款,都有一大栋房子出租,孙佳那丫头也是虚荣,根本就没跟高启说他们家的实际情况。”
“高启把孙佳弄到手了,小恩小惠地让孙佳死心塌地的对头,后来又忽悠着跟他一块搞放贷,后来钱收不上来,高利贷来催债,高启还不上了也不着急,想着反正有孙佳,这个时候孙佳没办法了,才跟高启说了实情,你猜高启怎么着?”
“怎么着?”众人齐声问。
大婶子就露出既幸灾乐祸又不屑,还掺杂着同情的复杂表情来,说:“高启扇了孙佳两巴掌,还说他要被孙佳害死了!”
众人议论纷纷,有说孙佳活该的,有说高启不是东西的,还有人早就看不惯孙佳爸妈天天满世界吹嘘她女婿,这会儿恨不能抚掌大笑。
何秀红终于明白孙佳忽然和路圆满和好,跟她借钱,又不要脸的跑去跟程昱借钱的原因了。
何秀红在心里骂了句:活该!死丫头,当初大满那么劝你,你不光不听还当是害你,现如今挨了两巴掌疼不疼?
她心里头快意得很,不过没表现得太明显。
大婶子摆摆手,让众人静下来,说:“还有更绝的,高启把孙佳的地址给那群放高利贷的了,说那是他丈母娘家。”
“那帮人就找到了孙佳家,要求他们还钱,孙佳家里哪儿有钱啊?还不上来,人家就屋里坐着,也不打你也不骂你,就在家里坐着。”
“孙佳报警了,把路培树他们找来了,路培树一来,那帮人就走,路培树一走,他们就来,跟打游击似的,后来孙佳他爸找了村里治保队的人来,这帮人不敢在孙佳家里待着了,但是时不时地在他们家附近溜达,只要是孙佳一家三口出村,他们就跟着,搞得孙佳她妈不敢出门。”
就有个大妈说:“惹上这帮人,就相当于贴上了狗皮膏药,除非是还上钱,要不这事儿没完。”
大婶说:“昨天我看那帮子混混又在附近转悠,孙佳他妈还想上我们家来,我可不敢让她上家来,万一要是把那群人招我家来咋办,我可
惹不起。”
一个大妈说:“那帮人总不能一直赖在这里吧?那个高启又还不上钱,孙佳家里也还不上钱,总不能杀了他们吧?”
另外一个大妈一拍大腿,说:“杀人得摊上人命的,对人家没好处,人家才不干。我娘家村里有个外来的小媳妇说他们村有人欠钱不还被拉走割了一个肾。”她比划出一扎的长度,说:“留下个这老长的伤口,那个外来的小媳妇亲眼见过的。”
就有大妈好奇:“肾不就是腰子嘛,割人家腰子做啥,总不会是……”她就暧昧地笑起来。
刚刚那位大妈就说:“割肾是为了卖钱,听说那些得尿毒症的,肾病的,换个肾就能继续活,说人有两个肾,割走一个也能活,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
于是大妈们就开始讨论关于肾脏的问题,一直讨论到快要中午才散,各自回家做饭。
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口中的那位高启此时又被暴打了一顿,鼻青脸肿地趴伏在地上,狼狈不堪,口中一直喊着:“你们就是打死我,这钱我也还不上,你们去找我对象,找我丈母娘,他们有钱!”
小流氓们轻蔑地笑,用脚尖踢踢他肿起来的脸,说:“不管是你还是你对象,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高启身体疼痛,心里头充满了怨恨、懊恼。
事情的起始是他的一笔放贷业务出了问题,客户暂时还不上,造成了自己资金链断了。虽然金额比较大,但他并没多着急,他是有后盾的,这个后盾就是孙佳。
孙佳是路家河人,当初可是家家都收了不老少的占地补偿款,怎么可能没钱?他自信完全将孙佳掌控住了,说东不敢往西,自己跟她要钱做周转,肯定会答应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被骗了。孙佳家里的占地补偿款早就被他爸败光了,不仅如此,连那栋出租楼都不属于他们了,换而言之,孙佳是个穷光蛋,比路家河那些租户还不如!
他愤怒极了,但冷静下来后开始想怎么榨干孙佳身上的最后一丝价值,怎么摆脱自己的困境,这帮子放高利贷的都是些什么人,他非常清楚。
他想让孙佳帮自己借钱,可孙佳哪儿还有能借钱的亲戚,都被他爸之前的事儿给伤到不来往了。
想来想去,高启想到了
孙佳的朋友路圆满,他经常从孙佳那里听说路圆满的事情,孙佳讲起路圆满来,语气中总是带着丝酸意。
从她的讲述中,高启知道路圆满家里有四栋出租楼,每个月光房租就能收好几万,后来还听说路圆满找了个也在西关村开公司的老板,说她在跟自己学云云。
高启从这些信息中提炼到了“有钱”两个字,于是怂恿孙佳去找路圆满借钱,孙佳最初拉不下脸来,但是为了高启,她决定去尝试一下,结果就是被路圆满拒绝了,两人又计划着从路圆满男朋友那里下手。
结果可想而知,依然没有成功。高启从孙佳身上榨不出一点油水,资金链断得更彻底,高利贷的钱就像是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多,高启嫌弃孙佳欺骗她,嫌弃她无能,将所有火气发泄在她身上,狠狠打了孙佳一顿。后来,为了转嫁矛盾,更是把那帮子流氓混混引到了孙佳家里。
孙佳家里沸沸扬扬的这些事儿,路圆满还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就当个新鲜事儿听。她最近也挺忙的,忙着跟程昱约会。
上午程昱陪着她去买相机,程昱对电子设备很了解,看了性能介绍后,给路圆满推荐了一款德国产的。
两人中午回来吃饭。何秀红逮着个机会问路圆满:“钱谁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