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惘若
“一个小时左右吧。”护士瞄了眼瓶身。
孟葭把滴速调慢,定了个四十分钟的闹钟,她真的太累,也太困了。
护士出去时,撞上站在门口的郑廷,她问,“是要找人吗?住院部在那边。”
郑廷用手机指了指孟葭,“那个学生,她怎么了?”
护士哦了一声,“化脓性的扁桃体炎,发高烧。”
说完端着手上的药盘,急急忙忙地转个弯,走了。
郑廷看了眼吊瓶,才刚开始打,但孟葭好像睡过去了,看着就让人不安。
没个人在身边守着,这风险隐患也太大。回血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候,钟漱石的电话回过来,“廷叔,什么事?”
刚才郑廷给他打,准备请示一下近期是否可以,跟开元资本的董事碰头的事宜。大周六的,钟漱石大约在开车,没有接。
郑廷删繁就简地说了,“詹董事跟我约了好几次,想就集团待处置资产的问题,再当面跟你详谈一次。”
前面是红灯,钟漱石松了油门,沉声道,“他们的方案太差,再谈多少次,我都是这个意见。”
“知道了,那我委婉点,把这个局推掉。”
钟漱石嗯了声,正要挂断,郑廷赶紧插进一句,“漱石,我看见孟葭了,她在医院打针。”
顶着暮秋稀薄的日照,车内光影朦胧里,钟漱石当即皱了下眉。
相较起之前的游刃有余,钟漱石说话的语速,明显快了些,“她生的什么病?”
郑廷怕吵着孟葭,到走廊上,还用手捂了话筒,“着凉了吧,护士说是扁桃体炎,但她一个人在这里,又睡着了。”
“在哪家医院?”
郑廷说,“北医三院,我来探望一个老战友,碰巧撞上的。”
钟漱石打转方向盘,“先别探望了,你看她一会儿,我很快到。”
郑廷握着手机呆立一阵。
他原以为,钟漱石顶多会让他,在这里陪上个把小时,再把孟葭送回去。
怎么还亲自过来?
郑廷只待了十几分钟,就看见钟漱石从门诊过来,因为是休息日,也未着正装,只穿一件浅米色风衣,不到膝盖的长度,里面是白色针织衫。
钟漱石一贯从容不迫,此番说不上火急火燎,但脚下的步子,实打实的,比平时要更快了点。
他迎出来,摁一下钟漱石肩膀,嘘了声,“还没打完。”
钟漱石往里看了一眼,“好,你去吧。”
“那我就走了。”
钟漱石朝输液椅上的小姑娘走过去。
她睡得很沉,头歪靠在椅子上方,阖紧双眼,脸上是淡去了倔强后的易碎感,像瓷娃娃。鸦青色的长睫毛覆住眼睑,没了盯着人时,眼中那段不弱星光的丰盈,看上去安静又乖巧。
钟漱石伸出手心,在她额头上探了探,还是烫的,烧仍然未退。
他去药房,买了一盒退热贴,又大步走回输液室,撕掉那层薄膜,仔细地贴在她额头上。
处于熟睡中的孟葭,骤然被这冰凉激一下,蹙着眉,发出声轻吟。
钟漱石在她旁边坐下,说不清是无心,还有刻意为之,他坐在了孟葭偏头的那一边,平直宽长的肩膀,凑过去大半。
没多久,孟葭摆不稳的小脑袋,无声倒在他肩上。
医院的窗子开得高,灰红的暮色映着几抹残照,从玻璃里倾泻进来,室内满地斜晖。
钟漱石架了腿,往后靠坐在椅子上,迎着落日,极淡地笑了一下。肩膀处沉甸甸的重量,往他意兴阑珊的面容里,倾注进三分实质和深意。
中途吴骏来过一次电话,被他掐了,转而发微信:【有事就这么说,电话不方便。】
吴骏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微信比电话更方便了?他老人家不是一直都不看微信?
他只好回:【晚上有个酒局,南边儿那帮人组的,都想见见你。】
钟:【没空。】
吴骏:【好,二哥,不打扰了。】
他收起手机,静静坐了一会儿,孟葭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紧接着,响起一段轻音乐。
钟漱石一把拿过来,把她的闹钟关了。
等到药水快滴完,他连摁了两下墙上的铃,护士几乎掐着时间过来。
她狐疑的看一眼钟漱石,“你是她的男朋友?进来的时候,她说自己一个人。”
钟漱石淡漠地点头,“请问,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护士拔完针,把输液贴换到钟漱石手中,交由他摁着。她还有一群病人要忙,没空多管,只说,“可以,注意饮食清淡。”
钟漱石捏着她葱根似的手指,没长骨头似的软,指尖又那么凉。
等针口不再出血,瞧着外边风大,钟漱石脱下身上的风衣盖住她,一只手绕过腿弯,一手紧附在她的背上,把孟葭抱了出去。
他挪出只手打开副驾位,把孟葭放上去,自己则绕到另一侧开门。
回西郊的路上,钟漱石有意放缓车速,一是怕有什么状况,急刹车的话,散发于枕席的小姑娘,会有磕碰。至于另一个原因,他唯恐惊醒了孟葭,她很可能会当场要求,立刻下车。就她现在这副样子,回了学校,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到开上空旷无人的山路。钟漱石手搭在车窗上,撑着头,散漫地扶方向盘,他问自己,真的只是这两点吗?
他是这么慈恩化施的人吗?
一刹那,心底浮出一个荒唐又真实的理由,如弥漫过夏日湖面的一阵白烟,太阳升起来,也就散了,太短暂,经不起推敲。
车开到值岗卡口时,警卫朝他端正敬一个礼,并致歉说,“钟先生,今晚有重大活动,这一片都要戒严,不能再下山了。”
“好。”
这是常事。钟漱石心里有了模子,他大概能猜到,是谁的大驾挪上了山。
他在院子里停稳车,没敢用大力气关门,小心地抱起孟葭,把她放在了客厅沙发上。
也不知是病中渴睡,还是她平时缺的觉太多,导致睡眠严重不足。总之,打从钟漱石瞧见她起,孟葭就没醒过,贯穿始终的,昏昏而眠。
钟漱石也不走开,靠在她身侧的Scarlett躺椅上,落地金属托盘里,放一杯水,他就着尚未完全落下的日头,闲散翻几页文件,每过半小时左右,便用电子温度计,测一下她的体温。
到七八点钟的光景,天色灰蒙蒙的惨淡下去,接连三次量,她都是三十六度八左右。
他朝孟葭那一侧俯低身子,听着她的呼吸,相比在医院时的急促,都要更匀缓平稳。
钟漱石缓口气,扔了手里的温度计,他在照顾人这方面,实在生疏。
甚至提前打了301医院,常给老爷子看诊的教授电话,如果孟葭再不退烧,就命人将他接过来。
他起身走到门外,对着满湖凋败的枯荷残枝,伫立浓黑夜幕中,安静地抽完一支烟。
手机震动起来,是秦义打来的,他问,“钟总,晚上和汇隆开发那边的饭局,您会到场吗?”
钟漱石掐灭烟头,“我抽不开身,你代了我吧。”
秦义一五一十地向他请示,“好。要是问起来,新能源优惠政策落地的情况?”
他踱步到落地窗边,看见孟葭不舒服的,翻了一个身。有点像要醒过来的意思。
钟漱石淡道,“跟他们讲,上面还没有正式发文,别的不必说。”
“知道了。”
他挂断了电话,快步走进去。
钟漱石担心她睁眼时,屋子里乌漆墨黑,会吓着她,他摁开离沙发最远的那盏灯,一漏昏黄的光亮,伶仃投射在客厅一角,像矗立大海中孤独的灯塔。
他去中岛台烧水,从医院开来的一袋子药,有冲剂、胶囊和口服液。有的今晚吃一次,有的服用两次,在她睡着的时候,钟漱石提前研究过了。
孟葭醒来时,脖子里、胸口处,闷出一身细密的汗,长头发扎进颈窝里,刺得她难受。
她卷开眼睫,借着微弱的灯光,将手中攥着的那条,三尺来宽的银丝堆花滚边绒毯,来回看了好几遍,不敢确定,医院有这样式的毯子吗?
孟葭手往后撑着,勉强坐了起来,她把头发拨散开来,往后捋了一下,发梢早已被汗洇湿。
她沉重地转着脑袋,环顾四周,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像什么时候到过。
等目光触及那一道,倚靠在案台边,高瘦挺拔的身影时,孟葭迟钝地意识到,这仿佛是钟先生家。
他背对她,双臂交叠抱在胸前,不知在发什么呆,生出只可远观的距离感。
孟葭张了张嘴,喉咙像战损后的磁带,一再的卡住。她伸手捏着脖子,清了清嗓,才勉强喊出一声,“钟先生。”
钟漱石应声回首。
他倒了杯水,一手拿着药盒朝她走来,“醒了?”
孟葭感冒这几天,吃不下什么东西,脸小了一圈,衬得一双眼睛更大了。
她点头,黑亮稚气的眼神追随他,“我怎么会在先生家里的?”
钟漱石略去了郑廷的通风报信不提。
他没说的太详细,“在医院看见你了,发着高烧,怎么一个人打针?”
事实上,也没有那么详细,谁也理不清,他到底在做什么。包括钟漱石自己。
孟葭看一眼他手中的杯子,恭敬地接过来,“谢谢。”
她仰杯喝很慢,发白的嘴唇被温水打湿,顺着口腔,缓缓流过干燥冒烟的咽喉。
再开口时,已不复先前的粗嘎,孟葭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打扰钟先生了。”
钟漱石也不说话,知道她这架势,是准备要走的意思。
他静立在一旁,看着她吃力地弯下腰,系上鞋带。
光是这一个步骤,孟葭就喘不上来气,呆滞了眼神,扶着沙发缓了半晌。
没多久,她站起来,拿起放在地毯上的双肩包,跟钟漱石告别,“我先走了。”
还没走两步,孟葭就感觉天旋地转,连忙扶稳了身侧的沙发把手,胃里一阵猛烈收缩,她才想起来,自己已一整天没吃过东西。
“一定要这么好强是吗?”
身后响起钟漱石冷冽的嗓音。
孟葭弯下了腰,她捂着肚子,黛眉微蹙,从手臂拱出的弯口里,仰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