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小姐 第3章

作者:惘若 标签: 破镜重圆 现代言情

  孟葭说了句稍等,她边上没有手机。她睇一下张妈,那边会意,轻便地送上一副纸笔。

  她伸长了手,奉上甜笑一簇,说了声谢谢张妈,就要接过来。

  张妈递过来的中途,却被灯光下一只冷白肤色的手臂给拦住。

  钟漱石截下那张便笺,却没有要笔。不为别的,只是向来用不惯旁人的物件。

  钟漱石手掌往后头一伸,郑廷吃惊归吃惊,他迅速明白过来,从衬袋里取下一支银色钢笔,摘掉笔帽,稳当放进他手中。

  这已是今日第二遭反常。

  客厅内万籁无声,孟葭听见粼粼冷光的笔尖,和素白笺纸摩擦时的沙沙响动。

  不必窥探,也知这位钟先生笔力遒劲。

  “这是我的号码,望孟小姐惠存。”

  他径直把便笺推过去,象牙白衣袖下,一段手臂线条结实利落。

  钟漱石的眼睛黑得清透。正式又严阵的口气,还当着她外婆的面,很像在相亲。

  孟葭被这个冷不防跳出来的怪异念头吓了一跳。

  她在心里朝自己呸一口,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嘛。

  这一段返京的行程落听,也无事可再谈。究竟钟漱石只是个信差,替老师来传个话,成与不成,他的责任都已尽到了。

  清官也难断家务。何况他一个将近而立还未成家的年轻人。

  他的父亲在京中崭露头角时,和钟漱石一般大,身边莺燕不断,蝶扑蜂绕的,好不热闹。钟夫人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角色,才从下面调回来,出手又快又利,理清了自己丈夫身边走马灯似的妖精货色。

  到现在,连上了年纪的钟老太爷,无事时同心腹部下们感慨起来,也坦言钟家能保住今日荣光,他儿媳有大勋劳。

  钟夫人曾经声高而骄大的,对儿子坦言,“别以为爷爷总夸你比旁人老成历练,这治家的门道学问,其中长短的拿捏,你就是再潜心悟上十年,也比不上这院儿里的任何一位女主人。”

  这不是男人家擅长的领域。

  钟漱石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他起身系扣,聊表歉意,“这一趟忙中赶闲,叨扰老夫人休息了。老师的提议,您可以再考虑两日,若有信了,钟某随时恭候。”

  黄梧妹要送他出门,被钟漱石以手相阻,“老夫人留步。”

  “那也好,葭葭,你送钟先生。”

  天边银练月色,像一丛溪水在宽阔的屋梁上蜿蜒泄下,皓皓然,懔懔焉。

  孟葭引着他从正门出去,少女青涩的端庄还不稳,她努力掌控住裙边摆动的幅度。

  这是她父亲那边的人,想来回去以后,免不了细述一番。孟葭不想给身边这个白玉面色的钟先生,留下一个没规没矩的印象,叫她爸爸在心里怪罪外婆将她养得不好。

  她很好。不好的是身为人父的孟维钧。

  行至铜门边那株圆整高大的柳杉前。孟葭在树姿秀丽中停住脚,她细声,“山路陡峭,先生慢行。”

  钟漱石闻言站定,回头时,一隅洁白的花影捎过她脆稚的面颊,隐隐迢迢的生动。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好。”

  郑廷是副营出身,部队上转业出来的,开再陡的路也不在话下,何况这么一小段山坡。

  他想起孟葭的叮咛,握着方向盘笑了下,“孟院长这个女儿,似乎很懂事。”

  “不见得。”

  钟漱石阖眼靠在椅背上,想起孟葭那一双秋水横波的眼。

  明明是在笑,却瞧见万般沉寂和凄清,悉堆眉梢。

  但她的眼底没有山川,没有花落,也没有虫鸣,一切该看见的、能看见的,她看不见,甚至装不进照面和她说话的人。

  只有冰雪自利的精致。

  钟漱石师从孟维钧,研习古典哲学,后又赴德国深造。他早知自己选什么专业都无用,终归是要走家里铺好的路,索性选了个最枯燥乏味的。

  仅见过一面,就对一个女孩子做评判,这不是他的作风。但非要形容的话,钟漱石更倾向于认为,孟葭是个隐于俗世的大叛逆者。

  郑廷几分调侃的语调,“你把你的私人号码,给了孟小姐?”

  钟漱石乜他一眼,唇角若隐若现的笑意,“你现在真是会提问。”

  过了几秒,为自己找了个,听起来贴切些的由头,“她是我老师的女儿,算在私事内不为过。”

  郑廷笑得古怪,“小敏姑娘是你堂表亲,上回她问你要一幅郑板桥的画,说有要紧的客,借去家里挂两日,过后就原样儿送回来,你把我电话给她。这反倒成公事了。”

  钟漱石埋首史册典籍日久,不大习惯与人交谈,性情可称得上沉默寡言。

  也正因如此,身上总是挥散不去的,有种高不可攀的莫测感。

  他妥协,“廷叔,你就不要笑话我了。”

  红色尾灯转了个弯,消失在一片黢黑山影里,渐渐瞧不清楚了。

  孟葭锁好大门,拍了拍手上沾到的铁屑,回到大厅,黄梧妹问她说,“人送走了?”

  “嗯,走了。”

  方才有客在,她茶喝得矜持,很小口的抿,又耐不住炎天暑热,喉咙燥得发痒。

  这会儿没了外人,孟葭捧起茶盏就喝,白釉斗笠杯眼看浅下去大半。

  黄梧妹大嫌她鲁直,跟张妈说,“你看她这样子,哪里规矩得了一刻钟!”

  孟葭原本想说,喝水而已,教养再好的淑女,要有一天快被渴死了,也会凶性大发的牛饮。

  但一想,已经没剩几日在家,就不惹外婆动气了。

  她擦嘴角,放下手头杯皿,抚平裙摆,仪态优雅地坐下,端起来啜一口,一副很受教的模样。

  黄梧妹拿她没办法,只丢下一句,“去睡觉。”

  孟葭不动声色地收起桌上的笺纸,转身退下去。

  跨出院门时,听见张妈谨慎的一声问,“老太太,真不打算去市区住?到底,是孟院长的一番好意。”

  黄梧妹登时冷脸,“我老了,消受不起这福分。”

  张妈壮起胆子说句心里话,“您不要,留给葭葭也好,总得为她的将来打算。”

  “依她的心性,也未必肯要。”

  张妈没敢再往深了劝,她知道老太太折不下傲骨,如果不是家里缺人手,当年恐怕连她都不会被留下。

  孟葭洗过澡,撑着手坐在松软的床沿上。

  鼓囔的夜风夹杂着林间山果的清香,从捧寿窗里荡进来,吹起她的翠色真丝吊带睡裙,一双细白的脚踝时隐时现。

  她手里捏着那张便笺,看了一会儿,把号码存在手机里,输入钟先生三个字。

  楼梯上响起缓慢的脚步声,张妈笃笃叩门,“睡了吗?葭葭。”

  孟葭慌不择路地把纸条往枕头底下一塞。

  她说,“没有,进来。”

  张妈把热好的牛奶放在她床头,“喝了早点睡。”

  孟葭把玻璃杯端在手里,“谢谢张妈。”

  张妈嘱咐她,“等去了学校,张妈可就照顾不了你了,自己要多保重。”

  孟葭喝了小半杯就搁下,“张妈,晚上来的那位,你以前见过吗?”

  “那是钟家的独孙,那么容易就叫我见着了?我算老几啊我。”

  张妈哎唷着,一脸受了大抬举的笑模样,替她把窗子关好。

  孟葭乖乖躺好,乌锦般的长发铺开在枕头上,微阖了眼问,“外婆哪一天去禅修?”

  “后日。”

  “我陪她一起。”

  “好,老人家会高兴的,睡吧。”

  张妈替她掖一掖被,收起空瓶放在木托盘里,下了楼。

  黄梧妹是六榕寺往来最勤的香客之一。每逢住持讲经日,她必得到场,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敬聆佛家箴言。

  孟葭跟着去当过一回志工。

  她和小沙弥们一道打扫庭院,后又换到菩萨跟前,一盏挨着一盏,一殿换过一殿,按次序点灯。

  竟日下来,累得孟葭直不起腰,还没出殿门就嚷着下次不来了,说这功德不要也罢。

  黄梧妹气得拿掌心拍她后背,骂她胡言乱语。孟葭扶着墙讹外婆,“别,断气了再。”

  饶是寺中的师父们修为深,也忍不住发笑。

  后天一早起来,黄梧妹穿藏青色衣裙,收拾停当后,又亲自翻拣了一遍竹篮里的香条、蜡烛等物。

  见孟葭哈欠连连,歪靠在桌边喝清粥,她走过去,敲外孙女的背,“坐没坐相。”

  没注意到她外婆已经起来,孟葭揉一揉背,端正了姿势,“外婆,今天我陪你去上香。但先讲好,我不做事的。”

  黄梧妹将一碟子什锦小菜给她推过去,“没哪个敢要你做事,从小到大,你洗过一只碗没有?”

  孟葭埋头搅粥,不吭一声。

  张妈在厨房吃完,麻利地来前厅收拾餐桌,她守着本分,从不在桌上吃饭。黄梧妹几次相请,都被她拒绝,张妈说,“叫人家看见,不成样子的。”

  孟葭搀着外婆出门时,她舅公黄兴候在铁门外,见她们出来,满脸堆笑。

  她一看见这标准的无赖笑容就知道,舅公炒股又赔了钱,寻着外婆出门的间隙,来献殷勤,讨几两碎银子的。

  这些年黄梧妹没少接济他们。

  孟葭还记得,外婆有一个烧蓝嵌玉珠盒,晚清时期的工艺,里面放着各式金银缠丝的首饰,小到一枚配丝巾的别针,大到红宝石戒指,浑圆莹润的珍珠和缅玉手镯。

  可这些年过来,为了贴补不成器的舅公们,也为了孟葭,匣子里的宝贝东西,已被变卖的不剩几样。

  孟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高二那年,参加在广州举行的国际长笛比赛,拿了冠军,除了奖杯和证书外,作为奖励,还获得了一张往返伦敦的商务舱机票。

  她八岁学吹长笛,到第七年才考下十级,不算天赋型选手。

  主办方只提供机票,其余的费用例如住宿,还是得自己掏腰包。

  孟葭知道,伦敦物价贵,这是笔不小的开销,她听班上去过欧洲旅游的同学说,他们一家人,七天就花掉十三万。

  她咋舌,偶尔听张妈和外婆对账,家里一年的菜钱,都用不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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