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严雪芥
他仿佛还是当时那个在港岛油麻地的旧公寓,在房间里故意为她留出礼貌缝隙的那个人。
只是他现在给出的缝隙,根本不可能让她离开。
这是一道装装样子的缝隙。
孟仕龙神色自若地去翻IPAD,说:“来看吧。”
第47章
此时此刻, 连城。
叶渐白下了飞机先回家放了趟东西,时值晚饭点,微信震个不停,群里催他赶紧去火锅店。
上午在机场候机时他在高中的哥们群里说了句自己要回来, 他们几个本来晚上就有局, 说那你干脆一块儿来聚聚, 他没有其他事, 百无聊赖地前往赴约。连城的交通远不如西荣堵, 即便是春节返潮,依旧畅通无阻。
他开着爸的车来到预定的火锅店,在路过大堂时忽然被叫住名字。
“叶渐白——?”
他回过头,停了几秒,认出来眼前这个穿着小香风套装的女生——他高三时第一个交往的人,郭茹。
两人分手后就再没有联络过,因此这场偶遇大概是他们隔了四年的再见面。
他略意外地招呼:“巧啊, 在这里见到你。”
她也颇意外:“你不会是来参加老邢的局的吧?”
他点头, 稀奇道:“他们也叫你了?以前不见你来啊。”
“那是因为以前有你。”她直白道, “这次我以为你不来才来的。”
叶渐白莫名道:“我们分手也挺和平的吧, 怎么搞得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她笑了:“看来你到现在都还没谈过一个分手后不要见面的人,看你过这么惨我就舒服多了。”
“……得,看来这顿火锅姑奶奶你吃吧,我就不倒你胃口了。”
他摸出手机和老邢说自己飞机晚点, 起步往店外走,却又被郭茹叫住。
“等一等。”她又出乎他意料地问,“你家里地址没变吧?”
叶渐白戒备道:“干嘛?”
郭茹沉默了片刻, 耸肩道:“有样东西早该还你的,既然这次碰上了, 就还你吧。”
叶渐白懒得问那东西是什么,一句随你便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
此刻此刻,千里之外西荣郊外的海边,小小的帐篷里,孟仕龙操作着IPAD,准备放她刚点到的电影。
他来之前在IPAD里下了很多港台的老电影方便她选,她点兵点将,随手点到了一部千禧年出头的电影,《花好月圆夜》。
尤雪珍以为自己小时候就看过,直到电影放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看过,只对电影的主题曲——那首《花好月圆夜》耳熟能详,之前中秋晚会电视上总会放这首歌。
电影放了十来分钟,手机同步着IPAD的微信突然跳进一条消息。
孟仕龙按下暂停,抱歉说;“可能是店里的消息。”
“没事没事,你快看。”
她示意他赶紧看消息,他也完全不避讳,直接当着她面把微信点开了。
尤雪珍赶紧自己避嫌地把头扭开了,那是他的隐私,就算他不介意她还是要保持尊重。
只不过,他点开的那一下速度太快,她的余光还是瞄到了一眼。
而这一眼,让她心里直犯嘀咕。
如果她没眼花,那应该就是自己的小丸子头像——占据着界面最上面的位置。
按照消息排序,刚明明有新的消息进来了,她的头像却纹丝不动。
尤雪珍看着帐篷的布发呆,晕乎乎地想,啊,原来他把我置顶了。
孟仕龙回完消息,重新切回了电影画面,尤雪珍扭过头继续看,心思像煮沸的水,咕噜咕噜冒泡。
本来和他呆在这片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就感觉紧张,现在更是不知道电影演了什么,光是维持着平静看电影的姿势就已经很难。
直到电影中段,两个主角合唱这首歌,尤雪珍才被熟悉的旋律唤回神。她倍感怀念地想跟唱两句,结果尴尬地发现——原来他们唱的是粤语版,而她一直听的都是国语版。
“原来粤语版的歌词是这样的啊……”她无意义地感慨。
而这么无意义的感慨,他也能附和:“说起来我反而没听过国语版。”
“国语版的歌词也写得很美,我给你找找。”
她着手在网易云里搜歌,手机屏幕却被旁边伸过来的宽大手掌压住了。
“不如你唱给我听?”
尤雪珍拨掉他的手,奋力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唱歌又不好听。”
虽然她刚刚有想哼的念头,但被他要求着唱,她反而不愿意了,害怕唱跑调怎么办。她不想在他面前丢脸。
“上次我们一起看《食神》的时候你哼了两句,不是唱得很好吗?”
“那……那是因为我对那首歌比较熟啊,这首歌我大概就记得开头怎么唱了。”
“那就唱开头,好不好?”
已近黄昏,阴天不见落日,帐篷里氤氲着淡淡的昏色,衬得孟仕龙的眼睛更清亮。
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她,不用再言语就能令人晕头转向。
回过神,她已经点下头,色令智昏道:“那就只唱开头两句……”
“好。”
那双清亮的眼睛弯起来,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尤雪珍清了清嗓子,仰头看着帐篷的顶开唱——
“春风吹啊吹,吹入我心扉。”
唱完这一句,她戛然而止,因为唱吹啊吹的时候,直接啊破了音。
她迅速捂住脸,无助道:“没了没了,下面忘了。”
孟仕龙很给面子地鼓掌:“好听。”
她不相信:“好听个鬼……都破音了。”
“不是吗?有一种春风吹得很猛烈的感觉。”他说,“吹进心里的风就该是这样的。”
尤雪珍被他这句破音的形容给震惊了,这说话造诣,简直可以给那些五音不全还要发单曲的艺人去当洗白水军领头羊。
她佩服道:“你这么捧场我也不会给你支付宝打五毛的!”
他笑了:“那代偿我就再多唱一句?”
“都说了下面忘了。”
“刚刚你说唱开头两句的,明明还有一句。”
孟仕龙又开始发动眼神攻势,无声地请求她。
尤雪珍头皮一麻,嘟囔:“好吧,就再唱一句,后面是真的忘了。”
怕破音重演,她这回酝酿了好几秒才开口,特意压低了声线,柔柔地唱:“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
YES!这句完成得不错,尤雪珍挺了挺背,有一种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转稳稳落地的得意。
然而,她却没有听到他的夸奖。
尤雪珍心里一咯噔,不会是唱跑调了自己还没察觉吧?果然还是应该及时止损不该继续唱的……
她刚懊悔完,就听见孟仕龙开口,却是在跟着轻哼:“……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
他说:“原来国语版的这句歌词是这么写的,我喜欢这句。”
尤雪珍不是笨蛋,她想,他又在话里有话。但是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继续将潜台词说出口,这是一种不用学习都心照不宣的恋爱把戏,这样的点到即止容易让自己看上去游刃有余,也不容易落得难堪。
但偏偏有人不玩这种把戏。
他继续说:“很符合我想你的时候。”
这瞬间,帐篷里的氧气都被他这一句话抽干净,尤雪珍脸色通红,左看看是帐篷,右看看是孟仕龙,他脸不红气不喘,仿佛刚才说的根本不是情话。
尤雪珍不禁纳闷,憋了又憋,问他:“为什么你总是能这么……这么直白地说这种话。”
“哪种话?”
“就……”尤雪珍很不好意思讲,“什么喜欢啊,想念啊,这种很直白的表达情感的话。”
“因为这些话不在那个当下的时候说,也许就晚了。”
尤雪珍怔住。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几乎从来不说这些。感情这种东西,行动不就可以表达吗?”他垂下眼睛,“后来我妈妈走了以后,有一天我去看她,在墓园里从早坐到晚,回想和她所有的日子,尤其是最后的时间……”
熬过无数次的粥,在看护病房打过的数次瞌睡,在充满消毒水的卫生间留下的眼泪。
妈妈看他这副样子,表情就会很难过。她最后说不出话的时候,捞过他起茧的掌心,在被推进手术室前写下潦草的三个字:对唔住。
他抓住她的手想说点什么,护士已经急切地将病床推出去了。他抓了一手空。
准备手术的红灯闪烁,像是警车上的红色警笛,悲戚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旋。
——他从来没好好表达过对她的爱,让她觉得自己成为了他的负担。
她怀抱着这样的念头离开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整段回忆,孟仕龙三言两语就讲完了,语气也平静,但尤雪珍却能感觉到一种难以接住的寂寞。那股寂寞和海潮和月亮一起上涨,落日被逼退,帐篷里像一张曝光不当的明信片,暗暗的,静止的,他的侧影印在那里,只能触摸信纸而无法靠近。
哪怕是徒劳的安慰也好,尤雪珍还是试着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她问:“你给她烧过纸吗?”
“当然,每年都会。”
“那今天我们来烧一种特殊的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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