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虞弥生
现在她闭上眼睛甚至都能浮现出小孩刺耳的哭闹声、列车员推着餐车的叫卖声、大声打电话的声音、还有各种泡面和廉价香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你从没坐过这种火车吧?”
江席月用温水过了一下塑料纸杯, 给林应缇接了杯水, 嘴上嗯了一声。
他当时被带到银木镇,是被汽车带来的,因为那时候警察到处都在找人, 那对夫妻恐怕是害怕被人发现, 所以没有选择坐火车。
“我们一家人离开临江老家时, 也是坐的这种火车。”
林应缇给他讲:“当时火车上很吵,我睡不着觉,就在过道上看书,累了的时候就望向窗外。”
她还记得那晚的月亮很漂亮,高高悬挂在天上。
当时的自己, 刚刚迈出离开临江的第一步, 对于未来, 既憧憬又忐忑,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遇到小时候遇见的那个少年。
而现在,当时的那个少年已经长大成人,此刻就在她的身边。
“在想什么?”江席月笑着问她。
林应缇回过了神,“没什么,就是没想过有一天我和你会再回到这里。”
车厢里有四个床位,还有一对小情侣,看样子还是学生,脸上稚气未脱。
他们似乎对林应缇他们很好奇,一直在悄悄地打量着他们。
林应缇穿着杏色薄毛衣,皮肤很白,所以脖颈那点红痣就格外显眼,面庞白净清丽,清清冷冷的杏仁眼,身上带着淡淡的书卷气。
她似乎没什么精神,懒洋洋地靠着车窗,看向窗外的景色。
那对小情侣一直在默默打量着,看着旁边那个惹眼的年轻男人,一直都在照顾她。
这个男人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矜冷清贵,斯斯文文的,看上去有些距离感。
但是他们偶尔说过几句话,这个男人说话语气很温和,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冷淡。
路上学生主动和他们交谈了起来。
“你们也是去银木吗?”
林应缇回过了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你们也是吗?”
“我们是美院的学生,去那里画画学生,不只有我们,还有我们的同学,她们都在隔壁车厢。”
林应缇动了动身子,被勾起了几分兴趣:“你们觉得那个地方很美吗?”
她这个问法有点奇怪,学生疑惑:“你觉得那里不好吗?”
从交谈中才得知,原来银木镇这些年已经被改造成了旅游景点,这几个学生也是看了小红书上的照片,才想去那里写生游玩。
林应缇看向车窗外,原来一切都已经变了这么多。
小情侣中的男生比较大胆,大概是抵不住好奇,主动开了口。
“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江席月摇摇头,小情侣正要为自己的误会道歉,没想到他却微微一笑,补充了一句。
“我们已经结婚了。”
男学生有些惊讶:“你们看起来很年轻。”如果不主动说,别人说不定还以为他们也是大学生。
闻言林应缇和江席月都是一笑。
火车旅程大部分时候总是枯燥乏味,中途林应缇去了趟洗手间,隔壁车厢的同学们都来找小情侣玩。
几个人都盘腿坐在床上打扑克,一直在偷偷地瞥向江席月,打了一会大概是觉得无聊,又开始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
最后不知谁提议让其中一个女生去随机搭讪找个人要联系方式。
大家本以为她会去外面随便找个看起来好说话的男大学生完成任务,没想到她会去找车厢里一直安静看书的江席月。
“帅哥,可以给一个电话号码吗?”
搭讪的女学生长得很漂亮,穿着绿色长裙,外面穿了件厚外套,脚上穿着双棕色小皮鞋,看上去甜美清纯。
那对之前和江席月他们交谈过的小情侣学生有些尴尬,刚想开口解释。
江席月淡淡地抬起眼,“抱歉,我已经结婚了。”
大家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无名指上的对戒。
女学生有些失望,但是也没有过多纠缠,坐回了对面床铺,看了一会江席月的脸后,又忍不住好奇问了句。
“你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席月没有作声,而是淡淡地目光瞥向车厢的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林应缇从外面走了进来。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江席月却像是无知无觉,轻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林应缇坐过来。
“你们在聊什么?”林应缇轻声问。
其他学生们都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讪笑了几声。
“没什么没什么。”
看见她走进来,江席月自然而然地放下书,问她:“饿了吗?”
林应缇点点头,于是两个人便去了餐厅所在的车厢,留下那一行学生面面相觑。
“那两个人……感觉好不一样。”
有人开口打破寂静,其余人也接着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对啊,像电视上看到的明星一样。”
“就是感觉女生有点不爱说话,反而是那个男人去哄人。”
“那个男人长得好好看,要是我身边有那样的人就好了。”
“别想了,那样的人一般早就名草有主了。“
还有人毫不留情地笑起刚才那事,“漾漾,你跑去搭讪搭讪有妇之夫,差点就出糗了。”
“我怎么知道别人结婚了,别烦我了,本来心情就不好。”
餐厅车厢两侧都是排列整齐的餐桌,桌上铺着蓝白格纹的桌布,每个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一枝花。
林应缇坐在餐桌前,江席月坐在她对面,撑着下颔,看着她吃饭,眼神专注而散漫,仿佛看着她吃饭是件有极大乐趣的事。
火车上的食物并不算美味,但是大概是因为她比较饿,还是吃了不少,她喝了口水。
车厢里的悬挂电视正在播放新闻,上面写着某某地区突发强降水造成洪灾,居民安置点已经人满为患。
林应缇看着看着突然开了口:“高三那年,我家也被洪水淹了。”
江席月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林应缇垂下眼,继续轻声道:“当时我家的房子是租的,在老单元楼的低层,当时水淹到我胸口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会死。”
后来章玉带着她们去了受灾市民安置中心,但是那里很吵,她根本没办法安心学习。
“所以我妈找了个住处,租房子给我们的那个房东从没露面过,但是心肠很好,房租低于市场价。”
“但是房子再怎么好,也是不属于自己的。”
“那时起我就特别想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属于自己的家。”
听到这,江席月看着她,像是笑了笑。
“现在呢?”
林应缇笑着摇头:“已经不想了。”
因为她已经拥有了。
下火车时,那几个学生还特意挥手和林应缇她们说再见,其中那对小情侣中的女生,还悄悄对林应缇咬耳朵。
“你的丈夫很爱你。”
看着林应缇迷惘的表情,女生轻声哂笑,看来她不知道她的丈夫爱意明显到连自己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能一眼就能发现。
临走前,她对林应缇眨了眨眼,用嘴型说了句“新婚快乐。”
“……谢谢。”
出了火车站,踏上银木镇土地的那一刹那,林应缇险些要认不出来这座在幼时困住她的镇子了。
小镇上的建筑已经成了清一色的仿古建筑,和所有旅游古镇一样,一楼开着各种各样的土特产小铺。
原本的玉米地已经变成了一望无垠的向日葵花田,有不少人来拍照打卡,甚至还有人在这里拍婚纱照。
没有人知道,在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两个孩子曾经手牵着手,绝望地穿梭在望不见尽头的玉米地里。
林应缇站在那片向日葵花田前,看了一会,就对江席月说。
“走吧。”
曾经的那个所谓的“家”也已经早就被拆迁了,然后又在原地重建了一家民宿,林应缇和江席月在那里办理了入住手续。
一楼的院子里有棵老树,应该有些年头了,树下有个躺椅。
到了银木镇后,除了前几天出去逛了逛,后面的日子里林应缇都基本待在民宿里。
这几天天气不错,林应缇便喜欢在那里晒太阳,脚边围着只橘猫,阳光洒下来,总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几天总觉得有些困,不想动。”
“应该是春困吧。”江席月想了想,望着院子里已经抽出新芽的老树,语气温和:“春天要来了。”
林应缇却若有所思。
“……是吗?”
院子里的槐树看上去有些年头,盘根错节,饱经风霜,槐树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江席月目光无意间掠过那棵树粗壮的树干,随即一顿。
只见粗糙不平的树干上刻了几个字,依稀能看得出是“林应缇”三个字,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
他无言地抚上那处,手指缓缓摩挲着粗糙的刻字。
半晌,他回过头。
发现林应缇又睡着了,只见她闭着眼,怀里还抱着只橘猫。
江席月伸手将那只猫抱了出来,没有让它打扰睡觉,只是轻轻地替她盖上毛毯,最后又望向那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