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兜兜麽
“会不会不太好?”
“那有什么不好的,人是活给自己的,不是活给别人看的。”他捏着她的手,做全能的劝解大师。
乔圆圆哼哼两声,最终败给了无数个无形的条条框框,她最擅长的事情大约是给自己设限,“还是去吧,就当最后一次了…………”
钱三平估计是刷墙刷得累极了,还没来得及答一声“好”,便闭上眼在他的宝贝破草席上呼呼大睡,推都推不醒。
好在他还知道带一床毛巾毯来,乔圆圆抖开毛毯盖在他身上,自己则盘腿坐在草席边上发呆,偶然间抬眼四顾,看着熟悉的旧屋子在钱师傅的努力下焕然一新,忽而对未来的新生活也有了别样向往。
“其实我真的……从来没想过我会结婚…………我原本以为我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得结婚的…………”她望着沉睡在梦乡里的钱三平,轻声呢喃。
去见乔文泰这件事,李老师比任何人都积极。
在乔圆圆还没决定哪天出发的时候,李老师已经买好了两条和天下,一对茅台酒,扔到乔圆圆面前。
“你第一次带小钱登门,不能让你爸那边的人,特别是你爸那个小三看低了你们,所以礼物要带得贵一点。”
乔圆圆看着那堆烟酒,目瞪口呆,“妈,你这不是带贵一点,是带贵很多啊!这得多少钱啊?”
李老师抬手比了个六,“蛮好的,正好凑够六六大顺。”
乔圆圆仍然无法理解,“妈,这可是你俩月的退休工资。”
李老师无所谓,她这会儿正沉浸在大仇得报的喜悦当中,根本不在乎这点钱,“给你亲爸的,也就这一回了,多花点没关系。”
“行吧,唉……六千六是吧,我把钱转给你…………”
“那你别转我微信,转我建行卡。”
得,最终还是要乔圆圆来买单。
直到出发前,这笔钱的事情她也一句没跟钱三平提,只为呵护他扣扣搜搜的小心脏。
乔圆圆已经在微信上和乔文泰约定好,周六要带准未婚夫到广州登门拜访。
乔文泰语气十分客气,称欢迎欢迎,顺带到广州来好好玩玩。
听着像是在接待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但乔圆圆心想,如此也好,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她又爱又恨,想亲近却又怕受伤的父亲。
也就是打个盹儿的时间,广州南到了。
钱三平准点准时从睡梦中醒来,仿佛是刚刚降落在这个人间一般,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乔圆圆推测,他脑子里此刻一定漂浮着三个问号,“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真是头猪——
不自觉地,她又翻了个白眼。
以她与乔文泰现今的关系,当然不能指望乔文泰开车来接。
钱三平大包小包地提着烟酒水果,活像个南下打工的农村孩子。而她则是劳务中介,专门去偏僻山沟沟里忽悠老实孩子来城里卖命。把青春都燃烧在流水线上,用生命去给有钱人做鞋、袜、连帽衫和儿童玩具,做到眼花耳聋,用以换得一月四千块的“当代高薪”。
他两个手牵手,上地铁又转出租车,终于抵达新港西路,乔文泰去年买入的一套大三居,为了方便给小儿子陪读。
乔圆圆可从来没有享受过此等待遇。
到小区楼下,乔文泰下楼来接。
乔圆圆远远看着个穿着短衣短裤,蓝色塑胶拖鞋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头上戴一顶藏蓝色鸭舌帽,以避免秋日的光在他光秃秃的脑瓜子上反射出超脱人群的光。
然而他确实是瘦,已然从一个圆圆胖胖的敦实男子,变成双眼凹陷的瘦削长辈,仿佛大病初愈,浑身上下往外冒着一股虚弱的黄气。
“爸——”
“叔叔好!”
乔圆圆与钱三平几乎是齐声叫人,乔文泰笑了笑,需仰起头看钱三平。
因此乔文泰的第一句话就是,“不错啊,挺高的。”
看来无论多大年纪,拥有多少财富、多少阅历,身高仍然是男人永远的痛。
钱三平连忙谦虚道:“也没有很高,还没到一米八。”
乔圆圆和附和说:“没啥,也就是南方地区看着高,到了北方这个身高真不算什么。”
乔文泰点点头,“那倒是……时间还早,你们先跟我上去坐一下……”
来了自己要听主人家安排,乔圆圆没有二话,钱三平自然也是老老实实提着东西上楼。
电梯停在十六楼,乔文泰推开一扇铁门,招呼乔圆圆不用换鞋,便自顾自走进去上洗手上厕所。
钱三平把礼品放在玄关处,跟着乔圆圆一起在沙发上坐下。
乔文泰处理完“私事”,也坐到贵妃座上,随手从茶几上摘了个砂糖橘递给乔圆圆,“小伙子是哪个单位的?”
“大唐电厂。”乔圆圆捏着小小一只砂糖橘,并没打算吃,“做电气工程师,是大唐买的以前的伍元电力和伍元煤矿,改组的。”
“哦……”乔文泰看着钱三平,若有所思,“伍元电力啊……我还蛮多认识的人在那边上班,那个是小钱是吧?”
钱三平赶紧点头,“是。”
乔文泰接着回忆,“那个张辉你认识不?现在应该是中层了吧?”
钱三平又点点头,“张工跟我一个岗位,快退休了。”
乔文泰表情一窒,随即两手撑住膝盖,抿了抿嘴,说:“那你这个小伙子蛮不错,年纪轻轻就提拔的这么快,前途无量。”
“没有没有,我也就是混混日子,不算什么。”
乔文泰的心态微妙,大概是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延伸,于是转而对乔圆圆解释道:“你弟弟还在学校补课,你阿姨去接他了,我们稍微等一下,等接了你弟弟再去吃饭,你们不饿吧?”
乔圆圆自然说不饿,乔文泰忽然感慨,“我现在压力也很大,你弟弟眼看就要高考了,唉,男孩子还是跟女孩子不一样,男孩子以后肯定要买房,广州这个地方要买房的话压力还是比较大的。”
男孩子和女孩子不一样…………
男孩子以后要买房…………
三十年了,无数次、再一次从乔文泰口中听到儿子和女儿的区别,还是当着她的准未婚夫的面,讲得如此理直气壮,直白坦然,丝毫不在乎乔圆圆的脸面,也不在乎婆家听见娘家人这种区别对待的话,会不会看不起她。
她冷笑一声,只能靠“反正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安抚自己想跳起来暴揍乔文泰的心。
而钱三平仍是那副憨憨模样,此时嘿嘿一笑,说:“我没觉得男孩女孩有什么区别,我们家长辈反正都是一视同仁,我爸妈虽然都是农民,但是也都说重男轻女那是穷凶极恶的家庭才会有的事情,在我们那,这种家庭要被全村人看不起。”
乔文泰显然被他顶得胸口疼,表情尴尬,但看钱三平那副憨样子,又不觉得他是故意顶撞,因此只能尬在那里,讪讪地问:“你是哪里人?”
钱三平答:“湖北荆州的。”
乔文泰一拍手,“那蛮巧的,圆圆她阿姨就是荆州人。”说的是乔圆圆的后妈。
尔后纳闷道:“但是我听说他们那块重男轻女也蛮严重的,尤其是农村,女孩子生下来好多都直接淹死,肯给口饭吃的都是相当厚道了。”
钱三平回应道:“我们是河南那边的水库移民,整村搬迁到湖北去的,我们河南人不搞南方人重男轻女那一套。”
过了两秒,不给乔文泰反应时间,立刻补充道:“我妈说越是穷的地方越是重男轻女严重,可能是因为以前南方地区都穷,所以才不养女孩儿,特别湖南湖北是重灾区,广东人虽然也重男轻女,但好歹有点良心,不会把女儿掐死,而且也不惦记女孩儿自己的东西。”
“额……嗯……潮汕人重男轻女是出了名的…………”乔文泰大概是被钱三平一套乱拳打得没了章法,昏了头似的和乔圆圆说,“你弟弟长得挺高的,今年也长到一米七一了,嗯,男孩子嘛……南方的男孩子我觉得长个一米七也够了,长太高反而不好,太出挑了。”
乔圆圆内心偷笑,显然是钱三平的身高当真刺激到穿鞋一米六八,脱鞋一米六五的矮男乔文泰,令他那点子可怜的自尊心正被放置在悬崖上,摇摇欲坠,“本来我也没想找这么高的,后来就想,哎呀,正好找他改善一下我们家的基因也蛮好。”
乔文泰的脸瞬间又黑一层。
窗外阳光正好,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屋内三个人却在勾心斗角,实在不应景。
乔文泰自顾自吃了个砂糖橘,点起烟来抽,依然是大老板气魄,“准备什么时候办婚礼?”
乔圆圆答:“不是很想办婚礼了,很麻烦,也蛮蠢的,我前几年看娜娜姐姐的婚礼,好白痴好尴尬,新郎新娘就跟两个傻逼一样在台上被主持人摆布,跟死人唱大戏似的。”
难听的话讲出口,她在心底里直呼好爽。
她这位娜娜姐姐就是当小三,怀孕逼宫不成,打掉小孩转嫁老实男的堂姐,大约是因为同样的私生活混乱,同样的无耻无底线,乔文泰和乔伟东都对娜娜格外照顾,三年前娜娜同老实人结婚,乔文泰还包了个十万块的大红包,简直是把妓=女当成亲生女。
只是乔文泰与娜娜“英雄所见略同”也就罢了,,乔伟东那人整日里开口“阿弥”,闭口“陀佛”,还是和娜娜搞在一起,可见也是个道貌盎然的伪君子,私底下不知道多脏多乱。
她甚至会恶毒地想,也许娜娜和乔文泰睡过也不一定,不然怎么会从乔文泰那里得到那么多那么多原本应当属于她的关爱?
乔圆圆以为自己早已经对过去释然,没想到一想起来还是恨。
这时乔文泰说:“你再不喜欢,婚礼还是要办的,就过年把家里人请过去,一起吃个饭也好。”
“那你今年过年会回文春吗?”
“不一定,看你弟弟有没有时间,他现在考学压力大,天天要补课,估计过年也就放个三天假,三天来回文春,划不来。”
“那到时候再看吧,我也不一定有时间。”不想办婚礼也是实话,她作为一个连生日都不想过的人,暗自计划避开一切繁文缛节,和钱三平简简单单旅行结婚。
乔文泰继续吞云吐雾,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口吻,问乔圆圆,“你结婚,想要爸爸给你点什么?”
呵——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原来她带着厚礼千里迢迢上门拜访,他却认为她居心叵测,是想尽办法找他捞好处。
真可笑,他以为人人都是乔娜娜,做事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同妓=女没区别。
“我想要一个亿加一栋海珠区的豪装别墅。”她挺起胸膛,要求提得理直气壮,仿佛乔文泰合该准备好一个亿外加一栋别墅等着她似的。
乔文泰一愣,钱三平偏过头,偷笑。
乔圆圆到底还是心软,或者说怂,没等乔文泰开口,她便自我解嘲一般说道:“我开玩笑的啦,我能要什么啊?总不能跟娜娜姐姐一样舔着脸跟个乞丐一样找人要红包吧?再说我和娜娜嫁的人也不一样,她那个老公又老又丑又没钱,我老公是电气工程师,年纪轻轻就管一个部门,金饭碗,前途无量,我用得着跟人讨东西?开玩笑么不是?哎,爸,你问问阿姨接到弟弟没有?要不然我们先去餐厅等?”
乔文泰多半是没料到乔圆圆会明着跟他顶,还是拐了个弯儿让人没办法发火。
到底是有人疼了,说起话来也比之前有底气。
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只好点点头,说:“也行吧,我们先去餐厅等。”
于是三人一道下楼,乔文泰选在一家广式餐厅,距离小区十分钟路程,路上三个人都低着头,没人开口说话。
进餐厅,乔文泰提前订好了小包厢,一张圆桌,能做六个人。
他一通点菜,等服务员写好菜单走出包厢才想起来忘了嘱咐服务员晚点上菜。
十五分钟后,服务员端上五盅鲍鱼鸡汤,乔文泰说:“等会儿吃啊,等你弟弟来了再开席,他现在青春期,脾气大得很,我们要是不等他来了就吃,他要生气发脾气。”
乔圆圆低头看一眼手机,发现已经一点钟,菜陆陆续续上桌,乔文泰却只顾着喝茶,以及不断吹嘘他又与谁谁谁谈了几个亿的生意,或者是和大豺狼的姐夫攀上了关系,即将一步登天,成为新时代的沈万三。
可能做生意的人就是如此,把吹牛逼当成头号要务,吹拉弹唱了一辈子,结果把全部身家都赔光,到这个境地了还在吹,着实听得乔圆圆只想翻白眼。
时间走到一点半,那两母子仍未出现,乔文泰终于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让身旁两位“穷亲戚”陪着他干聊天,便大发慈悲地招呼他们,“要不先吃鲍鱼吧,可以先吃这个,这个一人一份,你弟弟不至于为这个生气。”
乔圆圆便端起半凉的白瓷汤碗,缓缓喝汤,企图用没事填补自己内心越发扩大的黑洞。
乔文泰偏要这个时候来问钱三平,“吃过鲍鱼没有?这个鸡汤鲍鱼很补的,试一试。”
“爸——”乔圆圆忽然放下汤勺,汤勺落在白瓷碟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