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不答
“啧,我跟他们也差不多大吧,怎么我坐在这感觉自己人到中年了似的……”江序临喝得不少,声音沉沉,带着微微自嘲意味。
裴澈嗤笑:“可能因为你已婚。”
江序临一听,笑出声来,声音也渐渐变得明朗,“嗯,莫嘉穗说她英年早婚,叫我回长岚去看下我家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
裴澈其实挺烦的,本来会好好说话的人,这一晚上动不动就“莫嘉穗”。前后文也没见多相关,他冷不丁就冒出一句“莫嘉穗”。也就看在两人难得一起吃饭的份上,他勉强闭嘴,不接话而已。
正好,游川从学校里小跑出来。他还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气喘吁吁地站在“东城大学”那老牌匾下眯着眼找了半天,直到裴澈按喇叭,才循着声音看过来。
车窗摇下,游川弯腰看进来,笑道:“江总,裴澈。”
他是不卑不亢的,但这坐在车内要朋友弯着腰来对话的场景,叫裴澈和江序临都觉得很诡异。两人对视一眼,解了安全带下车。
游川有些惊讶,失笑道:“不用这么客气的。”
裴澈说:“不跟你客气,我俩也不想表现得太像资本家。”
“好吧。”游川配合地笑纳他并没多好笑的玩笑,然后将手里合同展开,“行政老师下午刚给我的,已经发给您律师审核过了。之前还以为是律师过来跟我们签,没想到是您亲自过来。”
江序临被他一口一个“您”叫得头疼,一边低头将字签了,一边对裴澈笑道:“看起来还是我更像黑心资本家。”
裴澈轻笑一声:“那我可能是像个掮客吧。”把科学家的研究成果打包贱卖给资本家,中间商赚差价的那种。
江序临笑得肩膀直抖,倒是游川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两位天之骄子今天是怎么回事,吃了毒蘑菇似的。明明他是天上掉馅饼,平白无故多了两台设备的那人,这两位倒把自己说成了黑心资本家。
闻到一股淡淡酒味,才明白了,原来是喝醉了。他收好合同,道了谢,看着两人身边也没有带司机助理,又默认公子哥自然有酒驾的“自由”,只是温和出声:“要不要帮你们叫代驾?”
江序临“嗤”的一声,笑得更欢。裴澈也是,脸都快憋红。两个西装革履、穿着考究的年轻男人在街边,扶着宾利车门笑得直不起腰,吓得游川很是彷徨,不知所措。
裴澈强压笑意,正经回一句:“不用,我没喝。”
游川“啊”一声,有些尴尬,支吾两秒道:“那去喝杯茶坐一坐?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茶馆,刚好可以解酒……”
裴澈看出他局促,摇摇头,“看你还挺忙的,先回去吧。我们这就走了。”
游川过意不去,两尊大佛来给他签合同,就这么在校门口站五分钟就走?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受资助方,都没这个道理。
他还要说什么,裴澈和江序临已经坐进车里。江序临冲他摆摆手,“游教授,回吧。”
游川实验室里确实还有事情要忙,临时出来,是喊了学生帮忙盯着的。见状便颔首道谢,往回走了。
裴澈坐在车里,看着游川走进校门。“东城大学”的老牌匾在夜色中更显古朴肃穆,他穿实验室的白大褂,瘦瘦高高,显得仙风道骨,身前是一片静谧校园,身后夜色嘈杂,霓虹灯影像灰烬中未灭的星火。
裴澈耳边忽然又响起那天江何玩笑的一句——“你俩长得还挺像”。
如同往静水深潭里投一枚小石子,掀不起波澜,却多少叫人心惊一下。更何况,他这潭静水,从来是片无人区,何曾有人投得进石子?
裴澈移开眼神,扭头看安静了好一会儿的江序临。以为这人是疯两句够了呢,没想到他歪着脖子瘫在座位上,眼睛半眯半睁地看着手里的手机,那上头正是拨号界面,三个大字——莫嘉穗。
持续十几秒,自动挂断。
江序临眼风都没动一下,拇指一摁,重新拨号。
裴澈:“……”
眼不见为净,他发动车子。刚起步,又气不过似的,咬牙嗤江序临一句:“你现在看着挺像大学生了。”
“嗯?”声音倒还清醒,看来是自知犯蠢。
裴澈冷笑:“蠢。”
*
每年中秋,裴家家宴,谁都不能缺席。
裴德安说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因此比除夕都重要。连裴澈在英国的时候,都必须坐飞机回来陪老爷子赏月。
哪怕这“团圆”的日子,从来都只有裴德安、裴澜、裴澈祖孙三人在场。中间有两年,苏杭也在,后来苏杭不来了,添了裴砚这个小姑娘。
可小姑娘也一点不普通,既不是古灵精怪那挂,也不是娇蛮甜美那出,家里多一个小孩,竟多不了半分热闹。
裴砚八岁,好高冷的一个天才少女。每年家宴,不动如山地在棋盘边坐着,先杀裴澈一个片甲不留,再跟裴德安弈一局险胜半子。
裴澈的棋是奶奶教的,初中时老爷子就下不过他了。小姑娘能下得他节节败退,跟老爷子对弈倒赢得艰难?
无非是表演。
裴澈起先还半真半假地拿这问题逗外甥女,问她小小年纪怎么就会诓人呢。
结果人家抬眼,淡淡看着他,“小舅,你不用讨太爷爷喜欢,对吗?”
八岁的小女孩,眼神淡漠锐利。裴澈无话可说,后来也不再自讨没趣,再也没敢逗过小外甥女。
往年家宴,都是他跟裴澜各自前往,最多谁先到了老宅便在外头等一等,一起进屋。今年却提前好几天,裴澈接到裴澜电话。
“有时间么,聊聊?”裴澜说是大事,却在电话里卖关子。
裴澈约了两人都去吃的那家餐厅。
一模一样的一碟拌野菜、一碟清炒时蔬和一晚菌菇汤端上来,镜面对称似的,老板都乐了,打趣道:“一看就是一家人,姐弟吧?”
姐弟俩都笑,都没接话。
刚执起筷子,裴澜说:“今年你爸要回来。”
裴澈动作一顿,继续舀一勺汤送进嘴里,喝完后问:“你怎么知道的?”
裴澜粲然一笑,“爷爷叫我去接人。后天。”
裴澈皱眉。
“大概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裴澜语气松快,不知是想看他好戏,还是真的想做足惊喜的氛围。
裴澈动筷子吃菜,轻描淡写道:“那你现在跟我说,不是破坏了爷爷的心意?”
裴澜神情僵了一瞬,很快又露出笑来,“怎么会,我现在告诉你,给你亲自去接机的机会,不是更惊喜么。”
裴澈没有说话。
“老爷子考虑得挺周到,等你坐稳了位子,再放他回来。一点风险都舍不得往你肩上放啊。”裴澜语气极轻,复杂的目光落在裴澈脸上。
裴澈坦然回视,不禁笑了。裴秉之怎么会是风险呢?如果他的家庭里,一定要分出谁是风险谁是助力的话,眼前的这位姐姐,才是裴德安会首先挪出去的人物吧。
裴澈对自己父亲的记忆很少。小时候,裴秉之十天半月才在家里待一会儿,印象中只有一张清秀英俊、书生气十足的脸庞。后来才晓得,皮囊是皮囊,内里是内里,裴秉之爱生意也爱风月,顶着“裴公子”的名号在东城名利场上风流十年,除了将裴德安气得做了一次搭桥手术,别无所成。
外人都说,以裴德安铁血手腕,能忍这败家子十年,还多亏他给了裴家一个出类拔萃的孙子。
可这样的容忍,在裴澈七岁那年也到了头。那一年,裴秉之在争吵中被妻子沈毓用筷子扎瞎了一只眼睛。之后,裴秉之被安排去了欧洲;沈毓答应裴德安更名改姓且永不回国,终于成功离婚,重获自由。
父母相继出国后,已离开裴家多年的奶奶章敬柔出面将裴澈领到身边。裴澈在秋园路的老院子里长到十四岁,直到章敬柔病逝,回到裴德安身边。
裴秉之这么多年没有回国,裴德安在家中从不许人提起这个丢脸的儿子。裴澈在英国留学三年,离他很近,也从来没有去看过这位父亲。只听说,他做生意失败,做浪子倒是天赋异禀,风流韵事不胜枚举。
眼下裴德安又把儿子叫回来,还瞒着裴澈,想要给个“惊喜”,会是因为什么呢?联想这段时间老爷子两次问起向斯微,裴澈大致心中有数。
不免好笑,他的这位爷爷,还是太习惯安排别人。
“怎么,多少有一点期待?”裴澜见他嘴角讽意,眨眨眼问。
裴澈牵牵嘴角,“也许吧,如果他能成为风险的话。”
裴澜愣了愣,正要说什么,忽然目光越过裴澈的肩膀,定住了。半晌,对裴澈笑起来,“看,老熟人。”
裴澈扭头看过去,隔着两张空桌,李舒乔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她面前搁着一台电脑,手里握着笔,压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显然也是不知所措。
第30章 “裴澈,你很喜欢看到你的女朋友吃醋吗?”
“好像在东艺读博,也是难为她能顶着那对爸妈的压力读下来。听说隔三差五带她出去见人呢。”裴澜见怪不怪,又似乎略带惋惜地说了句。
裴澈颔首示意,与李舒乔打过招呼,便扭回了头。不置一词,像是没听见裴澜的话。
“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他问。
裴澜有些意外,他竟然毫无反应,又觉得这是他应有的城府,于是也面若平湖地回答道:“下午,接到了直接去老宅吃饭。”
裴澈点头,“需要我去帮你接裴砚么?”
裴澜扬扬眉,心中笑他还真是越发有老爷子那笑面虎的风范,平时拒人千里,现在倒主动帮她接小孩?
“不用,有司机。”她说。
“行。”
两人饭毕离开,起身后发现李舒乔还在,桌上空空如也,还没上菜。
裴澈裴澜都心下微讶,对视一眼,才从对方的眼神中意识到,自己也默认李舒乔碰上他们俩,合该先走,避免尴尬。
多少有些傲慢的认知。
不知是不是也算他们“一家人”的特质之一。
裴澈愣了愣,主动走过去,寒暄道:“好巧。”
李舒乔也起身,冲他笑笑,“是,我在附近实习。来这里吃个晚饭,好巧。”
平和的解释,却暴露生怕被认为别有用心的胆怯。这种胆怯让裴澈觉得疲惫,对自己和对对方都是。
他抬眸,“嗯,这家店味道不错。”
李舒乔似乎意外于他这样接话,看他一眼,又很开挪开。
裴澜在一旁笑着,很乐意看他们这样“暗潮涌动”。
裴澈无法做更多,结束了寒暄,点头要走。
却在擦过李舒乔身边的那一刻顿住了,目光向下,定格在她那本笔记本上。
布面设计,扉页夹层,很眼熟。
他也有一本,向斯微送的,夹层里能抽出 IC 的主题卡片。而且他那一本是定制,因为每一页的右下角她都画了一只番茄,说替他纪念大学时被培育失败的番茄朋友。
“怎么了?”裴澜见他神情异常,声音里藏不住看好戏的兴奋。
裴澈抬起头,看着李舒乔,“这个本子挺好看。”
李舒乔见他目光定格在扉页夹层,以为他由卡片边角认出那是 LSE 的主题设计,竟一瞬间心颤,低声道:“嗯……是,是一个留学品牌的特别设计。”
裴澈目光定格,“嗯。”
“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设计的,她们团队设计了一批这样的文创周边。”李舒乔瞥了瞥他的神情,面颊开始升温,好像控制不住自己要讲什么,只是由心去,“也有 IC 主题的,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再问她们要一本。”
裴澈幡然醒神似的,看着她抿抿嘴微笑一下,“不用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