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汽水
恋爱也不谈了?
要跟他分手?
他一直在追逐和渴望,整颗心都因为她惴惴不安,即便在一起了,他都时时刻刻担心自己被抛弃。
他长长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姿态就免不了放低,日久月深地累积下来,心里就藏着自己也没发现的愤懑和委屈。而如今,他努力站在她的视野里,扬高头颅,做足姿态,希望与她平视,至少要棋逢对手见招拆招。
可最后发现不过是换了一种仰望的方式——只要她有新的风吹草动,他立马就会回到旧日的秩序里,迅速被击溃。
他也想体面从容、神不知鬼不觉地得到,可只要发现她不是非他不可,会把同样的目光投向别人,甚至让别人来分担她的重担,把他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整个世界都惊惶了起来。
如今果然又噩梦成真。
她不会明白,和她恋爱这种美梦他做过多少次,也就不会明白美梦成真这些日子他有多幸福,如今乍然得到,又猝逝,他要怎么接受?
要怎么消化?
原来当年的伤心绝望和不甘挫败没有消泯,还是隐匿在他身体里,现在再度被重启,却叫嚣着换了副更凶恶的面目,把他费心经营的一切都破坏殆尽。
本来已经是成年人,应该能和自己的情绪相处,但一遇到她这些事,他就方寸大乱,太没有经验,想发疯把一切都掀翻在地上。
他趿着拖鞋往里走,屋子里静得可怕,甚至有回音。
太暗了。
他伸手打开客厅的灯,又觉得太刺眼了,于是关上。可还是太暗了,又打开,继续关上……
以前没注意过,原来这个开关的声音这么响、这么脆,“啪”地一声。
灯光一名一灭,屋子里死气沉沉的,像是要将他也融为一体。
她把所有生气都带走了。
周意重新站在了黑暗里,哀默的。
再没有她靠在怀里,小心翼翼袒露出来的亲昵与依赖,她又变回了刚重逢的样子,朝他“砰”地一声合上了那层坚硬的保护壳。
阳台上的两盆姜花一夜之间就开花了。
一枝挺拔,一个花苞开了四五朵洁白的花,像一只只停在翡色枝头的白蝶,香气迎鼻。
但她也不要了,就像不要他。
他翻出上次送她回家刻意记下来的地址,鞋也没换,步履生风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第七十章
久没住人,家里积了很多灰。一打扫起来就没完没了,李言喻累得汗流浃背。
打扫卫生其实蛮解压,她也在这过程里,把关于李琦和王志明的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要从哪里开始讲呢?
她人生的分水岭是父母离婚。
在父母离婚之前,她是受尽宠爱的掌上明珠,学习好,家庭好,朋友多。
父母离婚之后,人生好像进入了阳光灿烂的 B 面,风雨晦暝,暗无天日。而坏日子好像也没有尽头,每天都以为自己已经够惨了,应该触底了吧?
实际上不是的。
爸妈离婚打官司,都不想要她的抚养权,最后因为她爸直接跟富婆跑路,她只好跟着改嫁的妈妈,住进了一个完全不欢迎她的家。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排挤与鄙视。几乎是一夜之间,她收敛个性,变得懂事沉稳。
李琦和王志明结婚不到一年,弟弟出生,那时候她读高一。
李琦给王蔚买东买西,给王志明他妈买保健品,把鸡腿盛给王志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唯独她像个幽灵。
她从来不会主动要钱买东西,从来不会先坐下吃饭动筷,从来不敢表达自己的需求。
她会自觉洗碗、倒垃圾,帮着妈妈照顾弟弟,拖地晾衣服也抢着干。有时候也勤快地帮王志明送送东西,从不抱怨。
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压缩自己的需求,可这样的懂事讨好、摇尾乞怜,还是没换来长久的安生日子。
高一暑假,她要在那个家里待 37 天。以前都是月末在这个家住两天,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时间一长,就暴露出问题了。
起初几天相安无事,但渐渐的,她发现王志明看她的眼神很不对劲。即便是她面无表情地从他眼前走过,他的眼神都能把她剐下一层皮来。
甚至在没人的时候,夸她漂亮,长时间盯着她晾在阳台的内衣裤。
她是真的害怕。
那时候,李言喻住在一个不到五平米的储藏室里,房间没有窗户。堆放着许多杂物,灯还特别亮,像个审讯室。
门上连把锁都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任何时候随手推开门,入侵她的私人空间。
每晚睡觉前,她都会把柜子挪到门前抵住门,再把床挪过去抵住柜子,就这样还是睡不踏实,经常做噩梦。
直到有天晚上。
她照例拿衣服准备去洗澡,打开行李箱,却摸到内裤上一片濡湿。她翻来覆去地瞧,确认是某种不明白色液体。
心里犹如擂鼓,她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当天晚上,她把那条内裤塞到了铁床的空心床腿里,一整夜抱着被子没睡着,思考着对策。
第二天,她装作无事发生,照例和李琦推着弟弟出门晒太阳。
又过了三天,她再次发现自己洗干净的内裤上,沾染着那种令人作呕的液体。
而且内裤的摆放位置、折叠形状全部有了变化,不是她开始放的那个样子。当时全家只有两个男人,一个是王志明,一个是王蔚。
是谁做的,已经不言自明。
李言喻找到李琦说了这件事,结果令她没想到的是,李琦说她是昏了头,内裤不洗干净还胡说八道。
李言喻被这通言之凿凿的指责弄得也禁不住自我怀疑,思来想去,她也怀疑是自己弄错了?冤枉人了?
然而,床腿里那两条沾满污秽的内裤还留在那里,她一边怀疑自己,一边耳聪目明地继续观察。
是日。
她跟着王志明他妈去超市买菜,结果到超市才发现没带购物卡,于是她就折回去拿。
回到家,在玄关柜找到购物卡,她正准备转身出门,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循声望去才发现,动静是从她住的那个储物间发出来的。
按照惯例,那个时候王志明在上班,李琦早就出门遛娃了,家里根本没有人。
会是谁?
脑子里冒出了无数个可怕的想法,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能这么走了。于是从楼道里取来干粉灭火器,拔下了保险销,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在门外停了一秒钟,她猛地一脚踹过去,门“砰”地一声开了,她甚至没看清里面那个男人的脸,就猛地朝人按下灭火器压把。
大量烟雾状的白色粉尘被喷射出来,迅速沉降,空气里响起一阵尖锐的嚎叫。
“你他妈干什么?”
她听清那个声音之后,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是王志明。
直到手臂举着灭火器都酸软了,她才停住,王志明猝不及防被喷成了一个雪人,一只手正捂着口鼻剧烈大喘。随着视线下移,李言喻才看清,他没穿裤子。
不,不对。
他不是没穿,是他的裤子滑下来,堆在脚边,另一只手上握着她的内裤……
她睁大了眼睛,胃里翻滚,当场就吐了一地。
然后他说了什么?
记不清了。
类似于“反正你跟你妈都一起嫁过来了,不如娘俩一起伺候我”之类的。
李言喻只是出于本能地动了,高举着灭火器按下阀门,白色粉末再次喷射出来,王志明一手捂眼,一手格挡。
“妈的——”
王志明震怒,猛地上前一脚踢飞了灭火器,一手拽住了李言喻的马尾,一手掐着她的脖子,将人往地上摁。
大概是人在极端情况下,被激发了生存潜能,李言喻在那一刻反而没有一丝恐惧,只是死死盯着王志明,看准时机,抬起膝盖用力顶向了王志明的裆。
王志明瞬间面如菜色,松手之际奋力将李言喻推撞在桌角,接着便因为剧痛袭来,双手捂裆倒在了地上。
李言喻爬起来,用尽全力跑了出去。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派出所门口。
她报警了。
李琦没多久就带着王蔚来了派出所,和民警交涉完,她才看向呆坐在一旁的李言喻。
李言喻披头散发、囚首丧面,一脸呆滞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
李琦和她说了很多话,说王志明不是故意的,以后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说反正现在什么事也没发生,赶紧写谅解书撤案回家,不然以后日子不好过不说,传出去还让人看笑话。
李言喻默然摇头。
李琦说得口干舌燥,婴儿车里的王蔚也开始哭闹。她终于失去耐心,指着李言喻鼻子大骂,说你要是铁了心不想住这儿,那你就自己去找个家,想住哪里住哪里。
李言喻那时候只有十五岁,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妈会说出这么狠的话。
然而更残酷的是,后来无数的事情都证明,那都出自真心。
大概是因为她油盐不进,李琦又找到民警,解释都是家务事,是女儿因为她离婚生了弟弟闹情绪。总之一口咬定丈夫没有猥亵女儿,都是女儿不懂事,希望警方不要拘留丈夫。
王志明和李言喻则各执一词,前者说没猥亵,只是发生了口角;后者说有证据,证据就是她的内裤,上面有王志明的体液,还扔在客厅里。
然而民警去找了一趟,却根本没找到那条内裤,还把王志明的妈也带来了。
整个派出所就陷入了惊天动地的哭嚎声中,他妈一边哭一边骂,骂李言喻没有良心,家里好吃好喝地供着,还空口白牙诬陷继父,这是要把她的心肝儿子往死里整啊。
又骂她骚,小小年纪把胸罩内裤晾得到处都是,没准儿是她自己爬上继父的床玩仙人跳讹钱……
民警头很大,这么一通闹腾下来,也有点不想管了,于是单独叫来李言喻问她的想法。
李言喻坚持不谅解、不撤案。
她明白,如果这么轻易地让这件事过去,以后的日子会更加暗无天日。
李琦没多久也进来了,先劝,说是浪费警力,毕竟也没证据。又说自己有多不容易,已经离过一次婚了,刚生完孩子难道又要去离婚?
以后拿什么养他们姐弟?
李言喻望着她,表情平静,过了好久好久,才低声说:“妈妈我疼。”
李琦眼泪一下就下来了,缓缓蹲下来抱住李言喻,嘟嘟囔囔道:“妈妈知道,妈妈知道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