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 第116章

作者:行烟烟 标签: 现代言情

  宋零诺再度垂下目光。她费力地把压在心头的最大的石块搬开一条缝,“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只蝼蚁。我很想做成一件事,但我个人的努力对事情的结果无足轻重。”她断断续续地,将7az纪录片前前后后的种种曲折进程告诉施谨。

  这件事本不属于宋零诺的工作职责,当初她依赖施谨的支持获得参与这个项目的机会,现在她又以此事向施谨求助,宋零诺克制不住地感到羞耻和低能。

  施谨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

  宋零诺抬眼。真的吗?好像每次施谨都会用“年轻的时候”举例,宋零诺怀疑这是老板为了宽解她的话术 ,而不是真实的事例。

  施谨说:“我没有在骗你。我是到很后来才明白,在这个社会里,一个人想要做成一件事,需要很多的帮助——就算是再强大的人,想要做成一件事,也需要很多的帮助。这些‘帮助’里,有人,有力,有财,有物,它们可能来自你的亲友,同僚,利益相关者,陌生人,甚至对手。如果你很确定想要做成一件事,那么就只要看向最终的结果,把所有过程中来自外界的或主动、或被动的‘帮助’都当做你做成这件事的助力,而非否认你个人努力的符号。你可以学着如何利用这些‘帮助’,去更好地达成你想要的结果。我理解你的感受,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努力在外界庞大的力量面前会显得渺小而无足轻重,但你要相信你说出的每一个字、做出的每一个行为,都会对你周围的人和环境起到影响。有时候这些影响无法立即肉眼可见,但它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改变着你周围的人和环境。能让世界发生改变——哪怕只有极为微小的变化,也是你个人努力的结果,永远不要否认自己的努力。”

  宋零诺拿纸巾擦了擦鼻尖,“Vivian,谢谢你,但我觉得你是为了安慰我而讲这些鸡汤。”

  施谨笑了,“有营养的鸡汤也很不好做的,等你以后当老板了就知道了。”

  宋零诺也笑了一下。她以后真的能当老板吗?如果能,那这个以后又具体是多久?

  施谨问:“除了这个困难,你还有其它事想要和我聊聊吗?”

  宋零诺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施谨于是说:“韦霖的360度评估问卷,你应该收到了,也填完返回给HR了。”

  宋零诺点点头。问卷是匿名的,所有的评估项她都按照个人经验和判断进行了如实打分和反馈。

  施谨说:“你是韦霖工作中合作最多的同事,我想针对性地了解一下你和她共事的感受。”

  宋零诺或许职场经验不够丰富,但她并不蠢笨。老板的话指向性很强,她这段时间在同侪压力下的工作表现,足以引起老板的注意。施谨是在给宋零诺主动承认自己抗压能力不足的机会。她只得开口:“韦霖各方面的能力都很优秀。我心理压力比较大,但我在慢慢调整了。”

  施谨说:“我理解你的感受。”

  宋零诺拿纸巾擦擦鼻尖,“Vivian,你是不是又要说你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

  “没有。”施谨又笑了,“我想说的是,宋零诺,我不可能告诉你‘你是公司里最优秀的Gen-Z员工’,因为这不符合客观事实。事实上,在任何一个组织和团队里,只有‘最适合’,没有‘最优秀’。优秀永远是相对的,世界上永远都会有比你、比我更优秀的人出现。你还记得吗,去年你坐在这张椅子上,和我说‘我们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用自己的价值去争取机会,就会成功’,怎么今年你自己就忘了呢?”

  道理是这样,但人不是懂了道理就能立刻转化成行动的。宋零诺想,人都是会变的,去年的她有着“初来乍到”的无知者无畏,一年多过去了,她经历了很多事也见过了很多人,她不可能继续像去年一样单纯地无畏。但她只能点点头,“好的。”

  施谨问:“除了韦霖的优秀对你造成的同侪压力,你和她共事时还有其它压力吗?”

  宋零诺说:“没有了。”

  施谨又问:“你确定吗?”

  宋零诺说:“我确定。”

  施谨一直看着宋零诺,她的目光无声,却温柔有力。可宋零诺拒绝接住这道温柔有力的目光,她低下头,把一直捏在手里的三明治包装纸重新剥开,咬了一口。

  韦霖在试用期内被做360度评估反馈,刘辛辰按职场经验判断这是韦霖要翻车的信号。她专门来找职场经验不那么充足的宋零诺,问:“你和Vivian说韦霖没经过你同意就亲你的事了吗?”

  宋零诺说:“没有。”

  刘辛辰匪夷所思:“你为什么不说?”如果不是施谨要求“基于事实”的反馈,刘辛辰一早就替宋零诺说了。

  宋零诺说:“不为什么。”

  刘辛辰问:“你在怕什么?”

  宋零诺说:“我没在怕。”

  刘辛辰不解,“你是因为缺少实质性证据,所以不说?你觉得Vivian不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宋零诺说:“不是。”

  刘辛辰坚持:“Vivian会有同理心的,就算你没有实质性证据,她也不会认为你在平白无故地诬陷韦霖,因为这样做对你自己也没有好处。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

  宋零诺说:“我说了我没在怕。”

  刘辛辰很烦犯轴的宋零诺,“那你是在当什么圣母?”

  宋零诺很烦咄咄逼人的刘辛辰,“我没有在当圣母。你为什么要干涉我的事情?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

  刘辛辰冷笑,“这是你的事情吗?这件事涉及到了我所处的职场环境和风气,你要我装聋作哑吗?”

  宋零诺沉默了几秒,“她曾经和我说过一些话。”

  “什么话?”刘辛辰简直要佩服韦霖了,什么话能让宋零诺漠视韦霖的一系列神经病行为?

  宋零诺说:“她喜欢我,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影响力,有足够影响力的人,可以起到示范作用,示范一种‘将情绪、时间、精力、陪伴与生命交给另一个女人、而非男人’的生活方式,她问我难道不想成为世界的挑战者和颠覆者吗。我有一种感觉是,她亲我,是想让我体验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让我起到更广泛的示范作用,而不是单纯地想要占我的便宜。”

  刘辛辰从来没听过这么荒唐的受害者自述,“宋零诺,你是被韦霖成功地PUA了吧?不论她怎么包装和美化她的行为,职场性骚扰就是职场性骚扰。”

  宋零诺反问:“就算她的行为是职场性骚扰,那么请问我作为当事人之一,有没有不举报她的权利?”

  刘辛辰不得不承认宋零诺的确有这个权利——虽然这个权利凌驾于其她潜在受害者的利益之上,“好,你可以继续保持沉默。但你是不是忘了,韦霖的目标是想要取代你,你不举报她的后果是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宋零诺还是那句话:“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

  姜阑休完长假回公司,每天的会议从早晨七点排到凌晨两点,助理说施谨来约她的时间,姜阑说缓几天,助理说施谨要聊人的事情,姜阑划了一下日程表,让助理取消了一个媒体午餐。

  陈其睿对布局公司在Web3的长远发展的反馈,姜阑在休假期间读了施谨的邮件。战略层面,施谨重新做了梳理,把新的方案给姜阑过目。人才层面,施谨提出要给团队新招Web3-native的人才。姜阑先看方案,再问施谨,这是结合了外部专家的建议吗?施谨说是。这段时间她找陈永叙聊了几回,陈永叙的观点很中肯:习惯了Web2品牌运营的人才很难在短时间内用Web3的思维方式为品牌用户创造价值,如果施谨和她的公司想要做大了之后更加增值的、利他的、足够真诚的商业行为,那么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高引进Web3-native人才的优先级。

  姜阑问:“你要什么level的headcount?几个?”

  施谨说:“从助理经理到高级经理,都可以。在现阶段,一个就够了。”话虽如此,疫情以来,陈其睿对用人成本一直着意控制,任何一个部门申请全新的人头都不是易事。

  姜阑想了想,没叫施谨提新人头的申请,而是从品牌中心的待招人头里平移一个给数字化创新团队,在两个部门内部解决了施谨的需求。品牌中心少一个人头,会牺牲谁的利益,姜阑要怎么平衡弥补,施谨没多问。

  姜阑问:“还有别的事吗?”

  施谨点头,“有关韦霖,我想和你聊聊。”

  姜阑说:“你讲。”

  韦霖的优秀有目共睹,施谨深知韦霖的外在客观条件符合姜阑对卓越人才的一切定义。学历出众,综合能力强,大外企管培出身,有海外轮岗工作背景,才二十三岁半就已经做到了助理经理——这几乎是一个翻版的年轻姜阑。

  但该讲的,施谨仍然要讲。她把季夏的提醒、韦霖的前公司背调资料、刚做完的360度评估结果、交叉部门关键员工的一对一访谈、以及她作为上级的观察,一一向姜阑讲述。

  姜阑不打断地听完,先说:“任何业务能力优秀的人才我们都应该为公司留存,但这有个大前提:文化的适配性。再优秀的人才,如果不认同这家企业的文化,那么她的优秀只会作茧自缚。韦霖是否认同零诺时尚的文化,你作为她的直接上级,可以通过必要的管理手段进行验证和判断。”

  这是姜阑的表态。施谨点头,“好。”

  姜阑再问:“你在无实证的情况下推测韦霖对宋零诺有超出正常同事关系的骚扰行为,但是宋零诺作为当事人选择不举报?”

  施谨说:“是。姜阑,在这种情况下,你依然认为韦霖是一个值得为公司留存的优秀年轻人才吗?”

  姜阑说:“作为团队管理者,我们能够为下属提供的是平等的机会。你已经为宋零诺提供了平等的机会,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导致什么结果,是她个人的选择。”

  施谨说:“每个员工的性格、资源、所长都不同,宋零诺选择不举报,或许是她的性格、拥有的资源和思维局限导致的,机会看上去虽然是平等的,但这个结果未必是公正的。”

  姜阑说:“你我工作这么多年,在职场中见过真正的公正吗?”

  施谨的无言代表了她的回答。

  姜阑说:“Alicia的提醒、大家的反馈以及我的建议,都只能作为参考。Vivian,你是数字化创新和CMI团队的leader,无论你最终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尊重并支持。”

  施谨点头,“谢谢。”她又说,“我还有个请求。”

  姜阑猜得到她要讲什么,“你希望我不要告诉Neal?”

  人的事情,在陈其睿眼中始终高于业务的事情。零诺时尚已经出过许宗元的性骚扰丑闻,一向要将管理风险降到最低的陈其睿,不会接受下一个潜在丑闻的存在可能性。如果陈其睿知道这件事,恐怕不会再存在任何平等与公正的讨论。

  姜阑提醒施谨:“你清楚隐瞒Neal的风险是什么。”

  施谨清楚。她提出这个要求,不光是置自己于风险之中,更是一并置姜阑于风险之中。

  施谨约韦霖谈话,没去会议室,而是去了负一楼的公司食堂。非用餐时间,食堂里没什么人,只有卖饮品的档口开着。韦霖主动买了两杯咖啡,取了纸巾,找了空桌坐下。

  韦霖问:“Vivian,你是要和我谈360度评估反馈结果吗?”作为被评估对象,她也填了对自己的评估返还给了HR。

  施谨曾经和高智商的上级共事过,现在和高智商的下级共事,她选择相同的坦率直言,“这次评估的背景你清楚吗?”

  韦霖说:“按照我的职场经验,老板给下属做360度评估,如果不是要对下属委以重任,就是发现了下属的问题,需要收集多方反馈来验证。考虑到我还没过试用期,我推测我被评估的原因是后者,对吗?”

  施谨说:“你的推测是对的。但我今天找你,并不是要谈这次评估的具体结果,而是想要谈一谈你对个人职业的长远目标和规划。”

  韦霖说:“好。”

  施谨看着年轻女孩很自然地喝了一口咖啡,“我们现在在负一楼。从这里到我的位子,要上七层;到阑总的位子,二十一层;到Neal的位子,三十一层。你想要上多少层?”

  坐在负一楼的食堂,韦霖稍稍昂起脖子,向天花板望了一眼,“我想要去最高的位子。”

  说这话时,韦霖微微扬动嘴角。这笑意是独属于韦霖的自信和骄傲。施谨毫不意外这个回答,韦霖的回答正该如此。她说:“我也认为像你一样优秀的年轻女性将来应该去最高的位子。三十一层的路,要怎么走才会最快,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建议?”

  韦霖点头。

  施谨说:“你知道我的职业履历和背景,我并不拥有过人的才智和出众的学历,从小到大没跳过级,没得过第一名,也没读很厉害的大学,毕业后做了整整十年的老板行政助理,才转到业务职能岗位。我的业务经验不是最丰富的,但我有一项经验是很少有人能企及的:我见识过大量的不同国籍、性别、年龄、学历、社会经验、性格、管理风格和思维模式的领导者,从企业一把手、CxO、VP到中层管理人员,我在之前十年的行政助理生涯中见了很多,也共事了很多。”

  韦霖听着。

  施谨继续说:“这些领导者里有卓越的,有平庸的,有糟糕的。我以前会习惯性地观察和总结,到底是什么能够成就一位卓越的领导者,后来我发现因素有很多,每个人的职业路径不同,很难一概而论,但是——总有一个特质是他们所共有的。”

  韦霖问:“是什么?”

  施谨说:“一位卓越的领导者,并不体现在自己有能力做成一件事,而体现在有能力inspire别人做成一件事。能够让人'feel inspired‘,是最核心的领导力。”

  韦霖没说话。

  面对高智商的成年人,有些话不必讲得很直白,而有些话要讲得格外直白。施谨说:“韦霖,你各方面的能力都非常优秀,只要你想做成一件事,那么你就能做成一件事。我毫不怀疑以你现在的工作方式,你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坐到我的位子,但是你的晋升天花板也只能到我的位子。如果你想要去更高的、最高的位子,那么你必须学会如何inspire别人做成一件事,而非仅仅是你自己做成一件事——尤其当面对比你更junior的同事时,你应该要让她们'feel inspired‘,而非'feel threatened’。做不到这一点,你就不可能成为卓越的领导者。”

  韦霖没说话。

  施谨继续说:“你除了智商高,情商也不低。你很擅长向上管理,在工作中想老板之未想,替我考虑了很多,解决了不少困难。你既然能够站在老板的角度去思考老板喜欢一个什么样的下属,那么你可以同样站在老板的角度,去思考老板需要一支什么样的团队。韦霖,我希望你的优秀可以帮我打造出一支更棒的团队,而不仅仅是一个更棒的下属。”

  韦霖还是没说话。

  施谨为这次评估反馈收尾:“这是我对你成长的要求和期望,更是零诺时尚这家公司的企业文化。如果你想留在这里,那么你需要尊重这里的文化。如果你不认同这里的文化,那么你可以选择更合适的去向,我会如实地为你做推荐和背调。”

  韦霖终于开口:“Vivian,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个话题结束,施谨才拿起咖啡喝第一口,“你之前提议团队架构扁平化,我和HR商量过了,也和阑总汇报过了,在CMI高级经理到岗之后,你也会继续向我直接汇报。我会确保你有足够的exposure,也会见证你的每一步成长。”

  韦霖说:“谢谢你。”

  “不客气。”施谨说,“关于Web3项目,之前我把它从宋零诺的工作职责中切割出来交给你,没有考虑到公司该如何在人才维度上布局Web3的长远发展。接下来我们会新招Web3-native的人才,专岗专人,你现在做的所有工作都是为了将来的新同事打基础,以后的credit也是新同事的。在这个前提下,你还愿意继续负责Web3项目吗?”

  韦霖微笑。身处当前境况,她的笑意依然自信且骄傲,“我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这场谈话过后,施谨观察了两天韦霖的表现。来自老板开诚布公的反馈、提醒和要求没有让韦霖产生任何负面情绪,她在工作当中一如既往地向大家展示自己的能力上限。

  唯一的变化是,韦霖主动去找宋零诺的频率降低了。

  姜阑没有将韦霖的情况向上汇报给陈其睿,选择和施谨共担隐瞒老板的风险。看着韦霖发来的工作邮件,施谨想,不知道等这个年轻女孩能够感同身受作为一个领导者的摇摆和抉择时,是否还会想起她们的这场对谈。

  韦霖给施谨转来一封Web3领域创业公司的cold email,公司名叫“元意”,按照对方发来的资料看,业务范围和沸玛所差无几,但人才团队、经营规模、现有客户群却比沸玛差得远多了。

  对方发了数封邮件,态度诚恳,想求一见。韦霖在汇报给施谨之前已经让对方免费出了一版模拟提案,在确认对方的基本实力后,才来询问施谨是否需要面见这家公司。

  沸玛是彭甬聪推荐的,有他这层关系在,陈永叙的服务不光专业而且便宜,已经足够符合施谨当下的业务需求,她没有必要见任何一家新公司。

  施谨本想让韦霖礼貌回绝,但她目光扫到邮件最下方的签名档,看到发邮件的是该公司的创始人:Rose Gao | 高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