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烟烟
李微实在一旁拆另一组从北京发来的快递,从里面掏出一堆乐高,“因为我决定接我女儿来上海。”
施谨停下动作。她听得很清楚,但她花了一些时间消化这十二个简单的中文字。心头随之堆起抚不平的皱褶,施谨尽量语气平静,“她是你和谁的孩子?”
李微实坐在地板上,一边拿酒精棉片擦玩具,一边回答:“她不是我和谁的孩子,她是我的孩子。”
施谨愣了愣。
李微实抬起目光,解释:“辅助生殖医学技术可以解决很多障碍,single motherhood和别的生活方式一样,只是一种个人选择。”
施谨问:“她几岁了?”
李微实说:“刚满三岁。我来上海这半年是我妈妈在帮忙照顾她。”
算算时间,李微实生孩子的时候三十一岁,人在美国。施谨想知道她购买的精子来自什么样的男人,但施谨的理智克制住了自己想索要她女儿照片看的冲动。
李微实很喜欢小孩,施谨早该想到李微实不可能不想要孩子。然而两人相识半年多,此事施谨竟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察觉到,她不知道李微实身上还藏有什么秘密,“你为什么之前从来没和我提过?”
李微实笑笑,“你也不是所有事都会和我分享,小施。”
等全部收拾完,施谨去洗手,李微实跟着进来。洗手液也是花香味,泡沫覆满施谨的两只手,李微实轻轻拉过她的右手,替她把食指上沾的标记笔墨污一点一点搓掉。施谨一动不动。李微实关水,施谨抽出擦手纸,递给她一张。擦完手,李微实又拉起施谨的手,给她的手背挤上护手霜。施谨一动不动。
乳霜融和了李微实手指的温度,渗入施谨的皮肤。夏日的空调房变得像没开空调一般闷热,施谨的后背开始变得潮湿粘腻,她挪开目光,不去看李微实低着头给她擦护手霜的样子。洗手间墙壁的瓷砖在暖光灯下泛着柔滑微光,施谨问:“前天晚上,是你想要见我所以约我吃饭,还是刘总想要见我,所以让你约我吃饭?”
“重要吗。”李微实说。
不重要。施谨知道这是问不出答案的问题。
李微实说:“冉总从我读初中开始资助我,如果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我的教育背景和从业履历并不是只靠我个人的智商和能力就能达成的。小施,像你我这样出身的人,若能被别人利用,也是自身的价值之一,你说对吗。”
施谨的两只手终于被她放开,她听见她问:“你累吗,想留下来睡觉吗?”
施谨毫无困意,但她留了下来。李微实从冰箱里取出鲜柠檬和冰块,一边做冰冻柠檬茶,一边和施谨聊Web3的新鲜事。市场上的蓝筹NFT在李微实口中如数家珍,泛时尚和数字艺术领域的相关项目她也一清二楚。这大抵就是高智商的一通百通,施谨看着李微实微卷的发尾,心想她的女儿应该也遗传到了这般优越的基因。
喝下第一口柠檬茶,施谨接到彭甬聪的电话。他问她忙完了吗,他来接她回家。施谨说忙完了。
李微实坐在厨房尚显空荡的流理台上,她背带裤的左侧肩带掉了下来,里面的吊带背心紧贴她小麦色的皮肤。她端着满满一大杯柠檬茶,手臂的肌肉线条结实又漂亮,整个人轻盈灵动,很难想象她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施谨看见李微实脸上露出一点读不出意味的微笑,听见她问:“小施,你喜欢他吗?”
施谨放下柠檬茶,“如果我不喜欢他,我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回家路上,彭甬聪和施谨讲他工作的事。施谨口中应着,手却在搜索给三岁女孩送什么礼物好,继而又想,也不知李微实小时候是什么模样。她放下手机,抬眼看向车窗外,身边男人在讲什么,施谨的双耳自动屏蔽,她开始幻想和连照片都没见过的李微实的女儿一起相处的场面,随之又觉得自己十万分之荒唐滑稽。李微实不需要她的女儿拥有一个父亲,自然也不需要她的女儿拥有另一个母亲——而施谨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在幻想中给自己假定这个身份?
“你在想什么?”彭甬聪的音量冷不丁提高。
施谨回神,“公司的事。”
车外柏油路面映着车灯,彭甬聪在驾驶间隙转头看向施谨,她脸色如常,并无异状。他认为她是累了,赵莹不是一个令人轻松愉悦的母亲,而他想到庞菁,又不禁自嘲,这世界上难道会有真正令人轻松愉悦的母亲吗。
刘峥冉在上海待满了整整一周。她临走前的最后一个会是和陈其睿过零诺时尚今年下半年的财务目标。会在陈其睿办公室里开,在场的还有郭惠远和刘书棋。耿秋明本来应该打电话进来,但刘峥冉说不必折腾,一点小数字用不着花这么多人的时间。
商品库存和营销费用过完,刘峥冉让郭惠远接下来讲人力成本。上半年上海疫情,刘书棋在陈其睿的要求下已经裁剪和冻结过一轮人头,她从人事角度协助郭惠远向刘峥冉解释目前的情况,并且举出一个实例以证明无论是陈其睿还是她都已尽力了:“连战略与数字化中心副总裁的职位,陈总都决定延期到明年第一季度再做招聘了。”
刘峥冉看向陈其睿,“没考虑过从内部提拔吗?”
陈其睿让刘书棋进一步解释。
刘书棋说:“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现在的四个总监,提拔哪个上来都会面临非常大的内部管理挑战。我的建议和陈总的决定都是再等半年,从外面市场上找找人才。”
刘峥冉说:“Neal,你忙得过来吗。”
郭惠远看向陈其睿。按照他的理解,刘峥冉所指应该是指陈其睿本人的身体状况。陈其睿的身体吃不吃得消,大家不敢妄下结论,但是陈其睿这两周开始大幅度削减他在公司的加班时间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大家什么样的猜测都有。
陈其睿没有回答,只道:“你有什么建议。”
刘峥冉说:“现在的四个总监都是谁?”
刘书棋立即在电脑上调出戴培敏、梁杰、杨文天、施谨四人的内部资料,给刘峥冉看。
刘峥冉看后说:“我看小梁不错,我对他有点印象,可以给他一个机会试一试。”
陈其睿不语。
刘书棋见状补充提醒:“梁杰是四个人里基础年薪最高的。”她给出一个按照20%幅度升职涨薪后的成本增加数字。
刘峥冉问:“谁最便宜?”
刘书棋答:“Vivian.”
刘峥冉摇头,“Vivian的资历还是浅了。”
刘书棋打量陈其睿的脸色。陈其睿这才迟迟开口表态:“同样的title,往往资历最浅的人拥有着最高的潜力。”
刘峥冉略微沉默,未见得认同他的逻辑,但如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她表示尊重他的管理和用人决策,“如果你坚持认为Vivian更合适,我没有意见。”
陈其睿对刘书棋说:“你来follow-up.”
刘书棋说:“OK.”
会开完,刘峥冉去行政女洗手间,刘书棋于是也一起去,郭惠远则直接回二十八楼。
洗手间里,刘峥冉没上厕所,只洗了洗手,“你辛苦了。”
刘书棋说:“应该的。”
能让陈其睿认为每一个人事决定都是他百分百的个人决策,是刘峥冉难以被人轻易复制的向下管理才能。刘书棋始终佩服这一点。
零诺时尚全球组织架构调整后的各部门人事任命将于2022年9月1日正式生效,除了HR和各部门员工本人之外,只有总裁办能提前六周就知道所有消息。
施谨接到李欣的约饭邀请,这是后者今年以来第一次主动约她吃饭。
李欣本来订了一家人均四百的餐厅,施谨说不要麻烦了,吃碗面就好,于是两人去公司大楼附近的那家黄鱼面馆。疫情后的面馆只开了一半营业空间,施谨点了一碗面,李欣点了一碗面再加两个小菜,施谨叫她不要多点,不然吃不下。
等面上桌,李欣开口:“Vivian,你的新办公室想怎么布置可以告诉我,我让行政提前都准备好。”六楼的那间corner office自从许宗元走后连地毯都没拿出去清洗过,李欣在用管理老板办公室装潢和环境的标准对待这件事。
施谨说:“各部门今年预算都吃紧,你不要为难行政的人了。”
李欣笑了,“Vivian,你还是没变。”
施谨也微微地笑,“也许吧。”
饭吃到尾声,李欣终于讲出约这顿饭的主要目的:“我想向你取经。”从陈其睿的高级行政助理到公司重要中台部门的副总裁,施谨用了两年半不到的时间。既然能有一个施谨,那么为什么不能再有一个李欣。
李欣的话在施谨的意料之中。面对目前全方位管理陈其睿一切公私行程的旧下属,施谨说:“在你的想象中,我可能会和你讲该怎么识别敌友,该怎么拉拢人脉,该怎么摆平对手,该怎么利用资源,该怎么快速积累资本,又该怎么提升底层实力。然而实际上,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李欣听着。
施谨说:“我能走到今天,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对Neal的绝对忠诚。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建议。”
吃好饭,李欣回家,施谨回公司。在楼下,她碰见刚下班的姜阑。两人互相打过招呼,姜阑问奶茶要喝吗,施谨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
姜阑看着她点烟,“Vivian,我不知道你会抽烟。”
“嗯。”施谨捏住烟尾,“我想试一试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姜阑笑了,“我不知道是否该恭喜你。”施谨即将升任战略与数字化中心副总裁,这是连跨两级的关键性跃迁,代表着一个职场人的荣耀与成就,可姜阑最为清楚,这不是施谨想要的位子。
施谨也微微地笑,“我也不知道是否该恭喜你。”姜阑即将升任MQ品牌全球总裁,她将直接负责公司全球百分之七十的生意额,手握陈其睿直接下级中最大的话语权,可施谨最为清楚,丢了“无畏WUWEI”,是姜阑最大的遗憾。
两人先前的结盟并未能让两人实现共同的目标和利益,然而不如愿才是人生之常态,野心一日未朽,结盟一日不毁。
姜阑问:“接下来呢?”
接下来?
施谨看着指间的猩红烟头,“姜阑,在盟友之外,我也想成为你真正的朋友。”
第128章 . 优先级
两人最后还是走去奶茶店。
过马路时,施谨望着宽平的十字路口和倒数近一百秒的红灯,对姜阑说:“以前跟着Neal,我对任何人都不能格外示好,对任何人都不能特殊对待,因为我的态度背后代表着他的态度。后来我转岗,和你先隔着部门利益,再隔着上下级关系,讲友谊会变成我的自作多情和自以为是。”
姜阑说:“我知道。”
做陈其睿行政助理的那十年,施谨的工作和生活完全以陈其睿的公私日程为轴心运转,她能得陈其睿今日的信任和器重,付出的是本可用以经营个人日常的宝贵时间和有限精力。姜阑能大约想象出施谨的核心好友圈有多么窄小。
现在公司组织架构经调整后重组,施谨的行政级别虽然仍和姜阑差一级,但实际汇报线却已是平级。在全新的组织架构下,两人所辖部门之间不再像从前那样有明显的利益区隔,施谨于此时示好,姜阑可以尝试接受。
工作外友谊的开启,自当从工作外的话题开始。施谨举起夹着烟的右手,给姜阑看她小拇指的一处浅淡疤痕,“我上班第三年,有一次中午下楼去给老板买饭,过马路的时候身旁有个人边走边抽烟,烟头烫到了我的手。我当时想的不是他怎么这么不当心,而是为什么过那条马路的人永远那么多?如果不是人挤人,他抽烟也不会烫到我。”
姜阑看着施谨,后者站在人行道前,吸了一口烟,缓慢地垂下右手。如果这时候有人擦身而过,或许也会被她指间的烟头烫到。姜阑问:“你的新助理找好了吗?”今后的施谨不用再下楼给老板买午饭,只会由别人替她买午饭。
施谨把烟头丢在脚下,“还没有。你有推荐的人吗?”
一个合心合意的助理比什么都重要,姜阑目前没有人要推荐,也相信施谨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如果需要我推荐,你告诉我。”
施谨点头,没讲“谢谢”。
临打烊,奶茶店里人不多。姜阑不喝,施谨自己点了两杯。两人靠窗坐下。不讲“谢谢”只是推进关系的第一步,而主动袒露困境和难处才是成年人卸下盔甲的关键性动作。施谨剥开吸管,“战略与数字化中心副总裁的位子不好坐。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开始并没有以此为目标的原因。”
姜阑倒了杯柠檬水,“我知道。”戴培敏、梁杰和杨文天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她早前接管该部门时也领教过。
施谨说:“去年Neal生病,让你做部门的Acting Head,年后部门业务会议开完,你一离开会议室,杨文天就开口讲,‘她是跟谁学的这些新词汇,她居然还知道数智化?’”
姜阑点头,“我能想象。”杨文天是三个人里最难搞的,她问,“你有什么准备和打算?”
施谨无声地喝奶茶。半杯下去,她才松开杯子,答非所问:“公司这次给我升职,但是不补CMI和数字化创新的总监。”
姜阑说:“Neal的一贯手段。”为了最大化压缩管理用人成本,陈其睿习惯性地在提拔下属的同时让她扛起更多的工作量。能用一个施谨cover的职责和工作,陈其睿就没理由另加人头。面对老板的信任和器重,做人不能“不识抬举”,施谨现在所走的每一步,姜阑曾经都走过。
陈其睿的管理思路和作风两人都熟悉,施谨此次的升职只是升职,如果到了年底她坐不稳这个位子,陈其睿绝不会介意在下个财年初重做解决方案。而施谨当前所面临的领导力挑战和困境,姜阑同样难以避免。品牌、渠道和商品三大部门解散,员工按所属职能被重新匹配进入五个品牌下设的各部门,何亚天和朱小纹原来的下属不见得就能对姜阑心服口服。该重树的威信,该融合的团队,该建立的信任,种种管理工作一样都少不了。
施谨问:“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姜阑摇头,“你呢?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施谨没讲话。
刘书棋收到施谨的面谈邀约,并不意外。办公室里,刘书棋请施谨在沙发处坐下。刘书棋即将于九月一日升任零诺时尚全球人力资源高级副总裁,施谨先对她道恭喜,刘书棋笑问:“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施谨不遮掩,“总裁办。”
刘书棋说:“李欣是真的信任你。”
施谨说:“她毕竟是我以前带出来的人。”
刘书棋再度笑笑,“你找我什么事?”
施谨说:“我有两件事想和您商量。首先是关于我升职后的薪水,我要求公司match到当初给Eric Xu的数字。”
员工薪资理当保密,可施谨以前在总裁办,许宗元面试时的资料全都过过她的手,陈其睿最后开给许宗元总包年薪的range,施谨估算得出。当初施谨转岗没有调薪,后来升总监时涨了百分之二十,这次升部门副总裁再涨百分之三十五,然而即便如此,她的薪水也离许宗元当初拿的差一大截。刘书棋不拿官话搪塞,只讲核心:“Vivian,你应该知道,你之所以能得到这个位子,是因为你比你的peers都便宜。”
“是吗?”施谨并不这样认为,“如果公司不同意我的要求,那么我只能拒绝这次升职。”
刘书棋问:“Neal给你升职信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对他亲口提这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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