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纵虎嗅花
妇女们?愣瞪不已,交汇起眼神:她可真是个不要逼脸的。
雪莲又?笑着看那些男人,声音响快:
“你们?也看个够,一辈子也没捞着沾我这样?的女人边儿,一辈子只能搂个老母猪大母猴睡觉!多看几?眼吧,夜里好?做梦!”
她说完就开始大笑,一边笑,一边把撕扯剩半边的粗布短袖拽下?来,里头贴身的棉背心也只有半剩,浑圆的肩膀,跟珍珠一样?。
这样?的肉皮,那真是一把大火烧上来,劳力们?的眼睛都红了,妇女们?骂自己?男人,又?骂雪莲。
乱糟糟的声音里,章望生凝视着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心里感到?一阵巨大的又?说不出的痛苦,他?刚往前走,手?叫人紧紧牵住,南北已经察觉出他?的意图。
这场闹剧,因书记跟马老六赶来而收场,马老六叫大伙继续干活,少起哄,李奶奶把雪莲扔地上的衣裳捡起来给她披上,没说什么,只让她回家洗把脸。
“南北。”马兰冲她摆摆手?,南北松开章望生,朝她走去。
马兰把她领到?一旁,说:“可叫你三哥离雪莲远点儿,她是寡妇,嚼舌头的多,你还让她给你做裙子了是不是?”
南北穿布拉吉的事?儿,月槐树都晓得了。
“布是我三哥买的,本来是想请裁缝做,可前一阵狼孩哥他?哒哒找三哥补房顶,雪莲姐觉得欠我们?家个人情,就给我裁了个裙子。”南北很镇定?说道,“我三哥什么人?”
马兰说:“我瞧着章望生也不是个糊涂的人。”
南北问:“马兰姐,你干嘛提醒我呀?月槐树人多了去。”
马兰想了想,没把那些闲话?说出来:“就是提个醒。”
说话?的功夫,南北发现章望生人不见了。
雪莲一走,章望生不放心她,鬼使神差地跟着了,他?在想,她会不会上吊?或者投河?他?其实觉得雪莲姐很陌生,他?没见她骂过人,发过野,他?非常愧疚,良心不安,他?在人群之外看,也在人群之内,他?好?像是个什么共犯。
三夏时令,总是这样?晴晴辣辣的热,烤得人一身一脸,都要熟了。雪莲冷不丁回身,脸上是泪,是汗,早分?不清了。
她就这么瞧着章望生,也不说话?。
她觉得丑,自己?那个样?子,叫望生这样?干干净净的后生看去了,她想起凤芝,她要是只跟凤芝那样?的人打交道,一辈子也不用那样?。可从?前的日子,是别想了,再不会有的。
章望生见她停了,便也停住,两人谁都没说话?。
雪莲看着他?的眼睛,他?才多大呀,十八岁的人,泉一样?清,她想起观音菩萨来,这个当口,不知出哪门子神,竟想起了菩萨。
“望生,回去吧,叫人看见对你不好?。”雪莲抹了把脸。
章望生更惭愧了,他?只能说:“雪莲姐,你不要把那些话?往心里去,你还有丑丑。”
雪莲的脸上,又?淅淅沥沥下?起雨:“你为这个跟着我?”
是,也不全是,章望生自己?都不清楚什么力量支配着他?。
“快回去吧,一会儿南北找不到?你要急了,你放心,我不会干傻事?的。”雪莲劝他?,章望生走上前,从?兜里掏出块手?帕,他?跟他?二哥习惯一样?,喜欢装着块手?帕。
“雪莲姐,你擦擦脸,别用手?揉眼睛,手?上干活脏回头细菌都进了眼。”
雪莲眼泪流的更多了,她真希望自己?也是十八。
目送她走远,章望生才准备回场,一转头,南北站月槐树下?头看他?。
南北不高兴,章望生把手?帕给了雪莲,手?帕多金贵,他?说给就给了。
“你不怕人看见啊?”她阴阳怪气的,连三哥都不喊。
章望生说:“我担心雪莲姐,安慰安慰她。”
南北道:“你又?跟她不是一家人,叫人看见,你还要不要做人啦?她有什么事?,有她自己?家里管,轮不到?你这个外人。”她说这话?,特别老道,都不晓得跟谁学的。
章望生问:“雪莲姐不是一直对咱们?不错吗?你这说的,太凉薄了。”
南北很气愤:“那你往后叫人骂到?脸上,就高兴了?”她火火地盯着章望生,“你是不是跟人一样?,瞧她漂亮,也喜欢她?”
章望生脸又?红起来:“你总是胡扯,那些人也不是喜欢她,只是想占她便宜。”
南北啧道:“哦,可她也叫人占呢,张伟民摸她屁股,我看她高兴的很。”
章望生这才有些生气:“这更是胡扯了。”
南北嗓门突然很大:“我没胡扯,我亲眼看到?的,我早就觉得不得劲了,看吧,人张伟民媳妇找上门了!”她颇觉快意地直嚷嚷,她心里很烦,就是烦章望生关心雪莲,给她手?帕,烦死了。
章望生便不搭理她,觉得闹心,他?搞不懂了,南北明明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变成这样?。
一连几?天,两人都不怎么说话?,章望生忙,晚上回家还要看看高中教材,翻小说。南北放着假呢,赌气死命挣工分?,一大早,就跑个没影儿,到?晌午回来,做好?饭自己?吃了往席子上一躺,睡大觉。
但?她时刻关注着社员们?都在干什么,雪莲再去上工,人都不理她,她也不理旁人,该干活干活,爱嚼舌头的妇女就说,雪莲这个逼脸可真厚,炮都轰不烂。
不过很快,社员们?开始愁了,什么偷不偷汉子,不当紧了,因为自打玉蜀黍出苗后,就下?了两场雨,这个时令,那得三天一小雨,五大一大雨,庄稼才能长好?。
地里的玉蜀黍叶子都打卷了,后来,地咧着嘴,跟叫北风吹得呢,可这还没出伏呐。社员们?想起十年前的旧事?,逃荒的逃荒,饿极的上吊,月槐树连叶带皮都给扒干净,一棵棵立在那,远远瞧着跟死人骨头似的,白花花一片。
干部们?组织社员通过水渠浇地,河里,池塘里,有水的地方都抽干了,河床露出来,到?处是泥糊子,黄鳝啊泥鳅啊就很容易逮了,其实社员们?不怎么爱河里的家伙,不是正经的荤,但?一想到?万一今年是个贱年,回头日子不晓得要怎么难过,都跑来捞这玩意儿。
南北跟章望生怄过这段气,见他?没再跟雪莲姐有什么来往,又?恢复如常,章望生早不当回事?,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他?们?是家人,没有隔夜仇。
泥塘里都是赤脚抓泥鳅的,南北也在,一群狗在泥塘里打滚,发疯,其中有黑子,对着南北狂甩尾巴,南北一脸都是泥点子。
“黑子,你疯啦?”她用胳膊蹭蹭脸,“你甩别人去啊,老逮着我甩,都看不见东西了!”
南北慌得很,唯恐泥鳅叫人抓多了,她大概弄了十几?条,还有螺蛳,白条,搞了小半筐。螺蛳这玩意儿得先放水盆里,叫它吐泥,南北最?想吃白条,油炸特别香。
大概是知道章家今天有点腥气,黑子跟过来了,趴南北身边,吐着长舌头,口水哗哗的。南北在那清洗,章望生还没回来,他?在队里,生产队订报纸的,这是政治任务,得学习,他?每期必看,了解国家的政策动向,明年农业生产各项指标出来了,要扩大干水田,稳定?玉米山谷面积,章望生把报纸看完,才往家来。
他?刚进家门,黑子摇头晃脑起来,很谄媚,耳朵都趴着了,章望生看的笑,说:“怎么,又?来串门了?”黑子乖顺地卧倒,露出肚皮,四个蹄子朝天,章望生便蹲下?来摸了摸它。
南北说:“三哥,大伙儿都说这季玉蜀黍怕是要瞎了,都想法子囤东西呢,咱们?辣椒红了,串起来吧。”
章望生说好?,他?准备烧泥鳅汤,这会儿马老六突然上门,说有任务,下?午来检查,晌午就得把大字报宣传语赶紧贴上,章望生这下?没法做饭,又?匆匆离家。
他?到?队里,李大成也在,当着大家的面问马老六,章望生适合写大字报吗?大字报批的就是他?这种?人。县里来检查,查下?头的思想斗争运动开展情况,马老六便说:“就数章会计大字写的好?,叫上头看了,也像样?子,写的跟鸡爪子呢,丢不丢人?”
说着,抖落出一沓纸,“呶,章会计他?可没断过思想学习。”
李大成没话?说了。
这次检查,结果不大理想,说月槐树思想斗争抓的松了,得再紧一紧,不能形式主义。要抓典型,树典型,公社几?个干部听得直点头。
眼见入秋,庄稼半死,月槐树生产是个事?儿,社员们?干着急上火,一点法子没有。李大成跟社员们?在树下?拉呱,说见吴有菊在副食店买猪肝吃,大伙惊了,李大成冷笑:“他?哪来的钱?哪来的票?我怀疑,他?吴有菊肯定?勾结了反动势力,有人偷偷接济!”
人都发愁今年收成,饭连半饱都不敢吃,怕后头几?个月没法熬,你吴有菊吃猪肝?!没天理啦!
这话?传着传着,吴有菊家那条黑狗都在吃猪肝。
南北到?公社念中学了,刚开学,学校全是劳动课,薅院子里野草,打扫教室,小学毕业,她只有七个同学继续念初中。同学们?在那议论吴有菊家狗吃猪肝的事?,说吴有菊铁定?是个反动分?子。
大家一边劳动,一边糊大字报,准备搞吴有菊。
“南北,你跟咱们?一起啊,一放学你就跑。”同学有点抱怨,南北对搞吴有菊没兴趣,她漫不经心帮着忙,说,“吴有菊就是个开药方子的,他?也没什么大本事?,我觉得,他?没本事?勾结旁人。”
“你偏着吴有菊?替他?说话??”同学咄咄逼人。
南北见势说:“我偏他?干嘛,他?跟我非亲非故,我就是觉得他?没啥大本事?,最?多嘛,缺乏教育。”
同学一本正解训诫:“章南北,你这可就是思想麻痹大意了。”
南北心想,你们?懂个屁的思想,你们?也想吃猪肝而已,她一脸虚心:“嗯嗯,说的很对,我得跟你学习。”
第24章
队里干部开了会,几个高级社员在那七嘴八舌,说吴有?菊肯定磨洋工偷懒,要?不然,他哪来的功夫找草药?马老六说,有?没有?这回事,看工分簿子就晓得了。
章望生把簿子打开,吴有菊工分记录正常。
“那也不成,都像他这样,光想自己的事,谁来搞生产?我看他就是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
高?级社员是几个好吃懒做,尽想出风头、搞点事的二流子,嚷嚷个不停,让书记读文件,最后,决定吴有菊得管制劳动。
他被新派了个活,每天早上五点起来扫公社大街,挑水,再参加公社统一的生产劳动。他后背给贴了块白布,上头写着“x派分子吴有?菊”,谁打他跟前?过?,都要?瞧几眼,人家要?看,吴有?菊便?得直起腰,叫人看清楚,这是接受群众监督。
他一个老光棍,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也没人管,躺床上直哼哼。实在?受不住了,这天趁人走?光,佝偻着腰挪进来。
队里只剩章望生在?汇总账目。
“章会计,这会儿得闲不?”
章望生让他坐下说,吴有?菊怎么着都疼,没法坐,说:“我家里弄了点膏药,自个儿没法贴后背,得劳烦你搭把手。”
章望生见他这个样子,账没汇完,先跟吴有?菊家去了。
月亮升上来,大地照得透亮,吴有?菊哆哆嗦嗦开了门,喊了句“黑子”,他现在?一天都在?外头晌午也捞不着家去,黑子饿,就?到处乱跑。章望生说:“也许在?我们家,黑子最近老往我家串门。”
他叫吴有?菊坐着歇下,想先烧点热水。吴有?菊那个简陋的厨房,都没法下脚了,碗筷泡盆里,上头飘着死苍蝇,他家里喂了两只鸡,鸡在?地上拉的到处都是,还有?一只,跳上案板,上头留着踩了屎的爪子印。
章望生爱干净,打了水,把厨房收拾一通,该刷的刷,该扫的扫,再一掀锅,锅里那股酸味儿冲的人眼都睁不开,是一堆馊掉的红薯饭。章望生把饭舀出来,刷了锅,吴有?菊在?门外见他忙,非常不好意思?,他这个人,一欠人情就?浑身难受。
“章会计……”
“吴大夫,喊我望生就?行,别见外。”
章望生把吴有?菊家收拾干净,说先给他做口饭吃,吴有?菊费力地往堂屋挪,章望生叫他告诉自己粮食在?哪儿就?成。
粮食藏的隐秘,堂屋的东间,居然有?个小地窖,里头东西不少,有?米,章望生很?意外,他也没说什么,舀了点面?,说给他擀面?条。吴有?菊自留地里的菜,都叫人偷偷薅了去,他浑身疼,听见动静再慢慢挪出来,人早跑远了。
家里南北做好了饭,又?把章望生给她出的数学题写完,月亮都老高?了,还不见他回来,她拎着马灯出来找,见人就?问有?没有?见我三哥,跑到公社的办公室,也没有?他。
南北心里嘀咕,总不会去雪莲姐家了吧?
月槐树的社员,现如今明面?上没几个跟雪莲来往的,虽然劳力们还是会说她屁股大,语气里满是鄙夷。
一条黑影在?月光里窜出来,南北叫“黑子,黑子”,黑子便?一瘸一拐过?来了,它叫人打了。南北见它这个样子,蹲下摸摸它,说:“哪个狗日的干的?”
黑子呜呜咽咽,毛发上有?没干的血迹。
南北忽然想到吴有?菊,吴有?菊现在?可惨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章望生八成在?黑子家。
大门是关着的,南北扣了两声,听见里头吴有?菊的声音,特别缓钝:
“谁?”
南北说:“吴大夫,是我,还有?黑子。”
章望生已经?给吴有?菊换了衣裳,贴上膏药,他让吴有?菊吃饭,顺手把那两件都臭了的衣裳洗了,见南北来,问她吃饭了没有?。
“你不家去,也不晓得叫人跟我讲一声。”南北抱怨道,章望生笑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时候晚回去了,你就?先吃,别管我。”
南北嘟囔两句,说:“黑子瘸了,不晓得谁打的它。”
吴有?菊正坐木桩子那喝面?条,一听黑子叫人打,喊狗过?来,颤颤悠悠想起来给它找点药粉按上。章望生见他行动艰难,让他别动了,自己去找,吴有?菊的脸在?月光里呆了片刻,突然眼泪啪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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