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 第27章

作者:纵虎嗅花 标签: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现代言情

  南北捏着?褂襟子,两手不安地绞了绞:“我要是还留你们家,你会杀了我的。”

  章望生沉默着?,他始终目光微微垂下,吃那些食物。

  南北见他真不理自?己了,哽咽说:“我就知道?,我到底不姓章。”

  章望生脑子是停滞的,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他也疑心过,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情?她是他最亲的人,他没亲人了,孑然一身,就守着?她过日子,她突然捅自?己一刀,他想不明白,那就不去想了,太痛苦了。

  “你想干什么就去。”他很麻木地说了一句,继续吃东西?。

  南北下巴皱成一团,他不要她了,她想到这个心肝断绝,见他始终不肯看?自?己一眼?,绝望了。

  她也闹不清自?己这个事,做的是对,还是错了,没有之前的笃定,她只?清楚,自?己又要一个人了。

  南北走了出去,往哪儿去呢?天上只?有月亮,地上只?有月光。夜都深了,月槐树没了狗吠,没了人声,虫子躲枯了的草丛鸣着?,没有人家亮灯。她往哪儿去呢?南北眼?泪淌了一脸,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还认识谁,去找嫂子?嫂子有家了。

  时令已?经冷起来,零落的庄稼地开始结霜,南北想起小?时候,六岁之前的记忆,不大清楚,光晓得跟着?吹喇叭的一群人,人还揍她,她就跑,到处跑,偷吃的,跑河边趴着?舀水喝,她拉屎拉出一条长长的虫子,像蛐蛐,她一直以为自?己拉蛐蛐,吓坏了,自?己去拽,把“蛐蛐”拽出来。

  她到章家后还拉过一次“蛐蛐”,二哥给她买药,买了药就不拉“蛐蛐”了。

  即便如此,她都没怎么哭过,就光晓得跑,从南跑到北。月亮也冷,她没任何目标地乱走,又像从前那样?了。平原是没有边际的,她走出月槐树,就害怕了,她不想离开月槐树,一点也不想。

  可身后没人找她,南北站在月光里,呆着?不动,四野苍茫,她实在不晓得往哪里走了。

  去找李豁子吗?她算来算去,只?有李豁子了,李豁子眼?睛瞧不见,不会用眼?神打量她。

  想到这,她又振奋起来,终于不用离开月槐树,她可以先在小?学校过一夜,明天怎么样?,明天再说。

  南北一路跑到小?学校,磕磕绊绊,路上摔了一跤,她立马爬起来。

  说书队的都睡了,南北就在小?学校门?口的大树下面躺了一夜,脸上,头?发里全是土。等第二天,有人路过,见到了她,说:

  “哎呦,南北,怎么在这就睡了,叫章望生赶出来了是不是?”

  南北眯着?眼?,还有些虚晃,她听这话?跟叫鬼圪针扎了似的,破天荒地没吭声,没跟人吵。

  这人还在打趣她:“章望生不要你了,你跟说书队走吧,你那小?嘴平时不是能?说会道?的吗?正好,一群瞎子缺个长眼?的带路。”

  路过的人都在笑,南北看?着?他们,他们都是大人,就这么哈哈笑着?远去了,她悲愤地攥紧拳头?,眼?泪汪汪的。

  章望生确实没找她,一夜都没来,南北不晓得他睡一觉好些没有,想回去看?看?,又没脸,人都没来找自?个儿。

  可我的东西?都没带呢,要走,我也把我东西?收拾好,她又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靠着?这个借口,她跑回了家。

  章望生休息一夜是有了点精神,他睡得很沉,队里罚他每天扫厕所,他起来就得出门?。

  两人在门?口碰上,章望生已?经换了衣裳,这个季节,袖子却还挽着?,因为手臂上伤口烂着?。

  南北脸上是石子硌的红印子,头?发也乱了,眼?睛有点肿,她愣愣看?他一眼?,章望生胡子还没刮。

  “我拿我东西?。”南北心虚地开口。

  章望生漠然看?她一眼?,反应很迟钝。

  他心里想,谁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只?觉得疲惫。

  “你去干嘛?”南北问道?,一直往他身上瞟。

  章望生说:“扫厕所。”

  南北心里难受起来,她问:“是李大成叫你扫的吗?”

  章望生不想说话?了,点点头?,往前走去。

  南北犹豫了下,跟上去说:“那你晌午回来吃饭吗?你还要写材料吗?”

  章望生脚步不停,也不说话?,南北还在追着?说:“我晌午给你做饭。”

  他终于停下来,端详起南北,她正一脸讨好又好像有点赌气的表情,说不出的矛盾怪异。她也不晓得怎么搞的,灰头?土脸,脏兮兮的。

  “你让我清净清净。”

  他还处在迷惘之中,该怎么面对她?她好像跟没事人一样?,嘴巴说个不停,他怀疑这个女孩子压根没长心。

  章望生又自?顾往前走了,他想起小?住儿,想到坐在石头?上的小?娃娃,等他去抱她,他想小?住儿想得厉害,忽然泪流不停。

第30章

  厕所非常脏,公社只叫章望生打?扫,雪莲被?罚去挑土,两?人这样一来很少能再见到。章望生因为南北的缘故,觉得对不起雪莲,雪莲起先很怨南北,见章望生被折磨得不像样子,心里很痛苦,他?应该跟他?二哥一样,当个文?化人的,如果不是自己一时迷了心,便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但繁重的体力?活,叫人没多余力气思索什么。章望生每天要起很早,忍着恶臭,必须把厕所打?扫得一点异味也没有,他?的伤口不可避免地沾到粪便,有感?染的苗头。

  过了这个糟糕的秋收,学校开学,南北变得郁郁不乐,她不怎么跟同学说话,老师不晓得从哪弄了套习题集,天天抄一黑板,可能这题目有些难,很多人说不会?,南北解的很快,冯长庚也是,班里只有他?俩对这些?题目游刃有余。

  “你还跟着章三哥过?”冯长庚见她放学不走在那抄最后一题,问?了一句。

  南北心里烦躁,说:“我不跟他?过,还能跟你过不成?”她快速合上本子,收拾进书包。

  夕阳是冷的,公家厕所每天早上会?结一层薄冰,黄黄的尿液在冰下清晰可?见。南北一想到这些?,直犯恶心,她清楚章望生每天在做什么。她走在冷掉的夕阳里,觉得喘不动气。

  冯长庚默默跟在她身后。

  南北突然扭头:“你跟着我干嘛?”

  冯长庚说:“谁跟你了,我是回?家。”

  南北哑口无言,她踢了一脚路边的小土块。

  冯长庚看着她背影,开口道:“我也举报过我爸,为了跟他?划清界限。”

  南北有些?吃惊,很快冷下脸,一副与我无关你为什么告诉我的表情。她的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

  冯长庚说:“可?我是我爸的儿子,他?会?原谅我,章三哥未必会?原谅你。”

  南北脸上挂不住,讽刺道:“我跟你情况可?不一样,我不是为了什么划清界限。”

  冯长庚说:“没什么不一样,之前叫写标语,你也写了。”

  南北辩解道:“我没跟人一道瞎起哄过,少诬陷,我脑子比你们清楚。”

  冯长庚一脸看透的神情:“但之前每一回?运动,你或多或少都参与过,你写标语,不就是想叫人觉得你字漂亮吗?”

  南北脸上泛起通红的怒意,她不明白冯长庚为什么总找她说话,没一句讨人喜欢的,她烦透了他?。

  可?她急着回?家给章望生做饭,没时间跟他?斗嘴。

  这几天,她到家就忙着一个人准备吃的,有时,在路上还会?顺手拾点干柴火,家家户户都在省吃俭用,章家也不例外。南北坐灶台前,把锅烧得很旺,她一边折着树枝一边想冯长庚的话,越想越烦,脑子乱得很,这样的日子忽然叫人厌倦,劳作,运动,运动,劳作,可?还是一样的吃不饱肚子,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忙着生,忙着死,生跟死之间呢?

  南北出神想着,还是小时候快活,有口吃的,就很满足了。

  章望生回?来时,她已?经在堂屋把东西摆好了,两?人这些?日子都没什么话说,只限于简单交流,“要不要添饭?”“水烧好了”“我去闩门”,南北想关心他?,无从下手,她每次想问?他?点什么,见章望生满脸的疲惫,就不问?了。

  今天他?有点异常,脸红红的,手腕连带手背那肿着,还淌黄水,南北一看猜是溃脓了,见章望生自?己在那敷草药,想上前帮忙,他?说:“我自?己弄吧。”

  南北讪讪退到一边,说书队的李豁子他?们走了,她学嫂子,给人送去了点干粮,这在今年是很不容易的。她把这事说给章望生听,她清楚,章望生肯定?不会?说什么,相反,他?会?觉得她做得很对。

  可?章望生只是淡着脸,把这个事听完,没什么反应。

  南北又开始提李奶奶近况,她快不行了,公社派人照顾她,每天只能灌进点米汤,她不愿意吃饭。章望生没告诉南北,他?其实去过一趟李奶奶家,她小孩子,没必要什么事都知道。

  今天他?发烧了,头很昏,实在没精神听她说话,脱了衣裳,便躺下来。章望生的衣裳,每天都弄得臭烘烘,可?秋冬的衣裳厚,不能天天洗,只能挂外头叫风吹一夜,散散味儿。

  南北踩着凳子,把衣裳搭到晾衣绳上。

  床上的章望生呼吸有点重,南北不放心,站床沿看他?老半天,章望生翻个身,眼皮很沉,但不知怎么的觉得眼前有人,费劲撩起来,说:

  “睡觉去吧。”

  南北过去摸摸他?额头,滚滚烫,她非常担心,觉得应该去卫生院找大夫。她把烧开的水,端到床头,说:“三哥,你过会?儿喝点水。”

  章望生浑身都疼,鼻腔里发出些?含糊的音调,再没说话。他?开始做梦,梦很混乱,人走来走去,日子像从前。娘跟哒哒都在,他?背着小住儿穿过田野,小住儿在他?背上乱舞着狗尾巴草,草籽熟了,掉进泥土里,又长成青青的草芽,长在一座座坟头上……人忽然都不见了,只剩他?一个,坟头上草芽越长越高越长越茂,隔开了他?。

  梦里太难受了,他?想拨开高高的长草,怎么拨都拨不开,章望生呼吸越来越沉,喘息起来。南北一直守着他?,见他?这样,想起章望潮临死前的那段光景,她一个激灵,拿起章望生从队里得的手电筒就出了门。

  晚上的风,已?经非常冷了,南北走得很快,手电筒的光在脚前头,无论怎么快,脚都追不上那道光圈。走到公社卫生院时,后背秋衣湿了。卫生院一片瞎黑,人住在后头的小院子里,南北拼命拍门,等人出来,带了哭腔:“我三哥发烧了,头烫得很。”

  卫生院的人见是她,说:“你还管章望生呐?”话这么说,但还是给她拿了药。

  南北跑到家里时,嗓子叫风剌得生疼。屋里油灯暗了,南北把灯芯挑了挑,凑到床前,喊了好几声“三哥”,章望生才睁眼。

  他?有些?恍惚,觉得眼前女孩子一下变大了许多,他?以为她还是六岁呢。

  “三哥,我给你买药了,你吃药。”南北费力?去抱他?肩膀,想叫他?起来。

  大概是无意碰到溃脓的皮肤,章望生特别痛苦,眼前一阵黑,一阵明,头晕得快要死了,便推开她。

  南北被?拒绝,愣了一会?儿,连日来的情绪好像再也忍不住,她哇地一声哭了:

  “你干嘛呀,不吃药干嘛呀。”

  她哭得伤心,嘴唇直抖,章望生被?她哭声弄得心烦意乱,他?本就难受得不行,她哭什么?她这个人也太奇怪了,举报的是她,哭也是她,他?想不出安慰她的理由,只有疲倦和伤痛,无穷无尽的疲倦和伤痛。

  “你吃药吧,三哥,不吃药你会?死的。”南北边哭边说,眼泪鼻涕弄一脸,她害怕,害怕章望生会?死,他?死了,她也不要活了。

  她把他?搞成今天的这个样子,却又哭到想吐。

  章望生强撑坐起来,他?佝偻着腰,那个样子真是太像章望潮了,南北心里直哆嗦,她把药片给他?,水也递到嘴边,章望生仰头咽了药,就这么个功夫,一身的虚汗,他?微微颤抖着,靠在床头。

  南北又去给他?倒水,递过来:“三哥,你发汗就好了,肯定?能好。”这话更像说给她自?己听的,章望生心跳很快,逼着自?己喝下一大碗水,他?呛住了,南北赶紧爬上床帮他?拍背,她凑得太近,章望生忽然攥紧她的胳膊,把她拽到眼前,手上的脓水缓缓淌下来。

  “你这又是干什么呢?”

  他?眼睛很快红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章望生看着她的脸,太痛苦了,多么纯真多么洁白的一张脸,他?不想看见她。

  南北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生气了,他?从没这么阴冷地看过她,她本能往后缩,章望生攥得更紧了,他?眼里怀着巨大的悲愤和不解,眼睛红的真像要杀死她。

  “你走吧,离我远远的,我们不要再见了,”他?像负伤的兽,苟延残喘着,“我不认得你,你就当也没认得过我。”

  南北摇头,发疯一样摇头,她抱紧他?,嘴唇在他?额头、鼻端、残留胡渣的下巴上癫狂地亲着,她像小时候那样,表达着她对他?的感?情,她把他?亲得湿漉漉的,章望生阖上眼,她的呼吸吐露在他?的肌肤上:

  “我不要,我不要走!”

  她近乎凶残地尖叫。

  章望生缓缓淌下眼泪,她的眼泪擦过他?的脸,还有声音:

  “你不能赶我走,我不走,”她哭得声嘶力?竭,“你答应过二哥,不会?扔下我不管的,你不能不守信,不能!”

  章望生满脸泪水:“答应二哥的,我做到过了,没答应他?的,我也做了。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想法给你,我自?己怎么过都无所谓,只要你好好的,可?我如今没办法再照顾你了,我照顾不好你这样的人。”

  南北揉着脸,使劲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