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34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现代言情

  薛序邻深拜,声音温和而?有力,娓娓说?道:“大周有良田千万顷,然家中据田不足二亩甚至无田者,十?之?有四五,因?此良田虽多,温饱难至。永京、钱塘、临安等?繁盛都会有朝廷治理、军队拱卫,百姓尚能?高枕,然偏僻乡县、边陲之?城,常有匪寇流窜、肆意杀掠,百姓难安居。故孟子所言王政之?基,论田与民,我大周皆有欠缺。”

  他说?的这?番话,并不比孟子所说?的原文更好理解,李遂听着听着便走了神,目光追随着一只白翅蝴蝶,在研墨的宫娥身上转悠。

  照微在李遂胳膊上捏了一下,提醒他道:“陛下若是觉得有理,不妨提笔记下来。”

  “哦,好,母后教训的是。”李遂羞窘地红了耳朵。

  他对读书不甚感兴趣,今日召薛序邻来,本?就是母后的主意,因?此他并未关注他到?底说?了什么,更不会追问。

  却是照微又问道:“田不足、民不安,皆可以仁政弥补,请教薛卿,我朝推仁秉孝,如?今所做,是否有望一统天下?”

  薛序邻说?道:“我朝风气虽仁孝,却是妇人之?仁,愚子之?孝。”

  照微轻笑:“妇人之?仁?”

  薛序邻自知失言,“臣有罪。”

  “继续说?吧。”

  薛序邻仔细斟酌用词,“朝廷因?爱惜百姓而?不愿兴兵戈,因?仁爱士人而?广取官,却致使北金有恃无恐、逐年抬高岁币价格,致使内外朝官员冗滥、所费糜支,此二者皆小仁,而?非大仁。”

  照微追问:“薛卿觉得何为大仁?”

  薛序邻思忖犹豫一番后,下决心道:“效商君之?举,内修政明法,外举兵抗敌。”

  照微双眉轻扬,“举兵起?战事?,在薛卿看来,反而?是大仁?”

  薛序邻解释道:“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

  闻言,照微笑了笑,“都说?你的老师是当世大儒,怎么教出个得意弟子,却是商鞅的拥趸?”

  薛序邻说?:“倘上利于?国,下利于?民,儒法可一道。”

  若说?前番诸言,皆有投其所好的意图,最后一句却是十?分诚挚。

  照微听后久久不言,眼睫一低,发现李遂在纸上写满了“大人”与“小人”,不由得“噗嗤”笑出声。

  那一眼如?芙蓉破露、银鱼出水,但见两靥生艳、流苏拂乱,薛序邻情不自禁怔住了,直到?照微对他的目光有所感,望过来与他对视时,他才匆忙将目光移向别处。

  实在是有些……逾矩了。

  照微盯着他望了一会儿,方淡淡道:“今日辛苦薛卿跑这?一趟,逾白,去?取本?宫书房里那套李廷珪墨和龙尾歙砚来,赐给薛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这?回薛卿就不必辞了。”

  薛序邻心跳如?擂鼓,低声应是,于?宫门落钥时分,捧着这?套墨与砚出了东华门。

  这?一消息飞快传往丞相府,彼时祁令瞻正在相府中作客,此言印证了他今夜与姚丞相所谈之?事?。

  “薛序邻与老师立场不同,因?此数年相拒,突然以容郁青之?事?示好,不过是学黄盖诈降,想近身探听阴私,以便罗织构陷。”

  姚丞相初时将信将疑,说?:“伯仁并非这?种人,他若真想害我,何必在翰林院里坐六年冷板凳,他是个生性耿介之?人。”

  祁令瞻问道:“那老师可知他的家世?”

  姚丞相说?:“看过他的文牒,雍州人氏,父亲是当地县城的学官,膝下有二子一女。”

  祁令瞻含笑摇头?,“倘老师再查仔细些,就该知道他还有个姑姑,嫁给了存绪六年的状元郎,廖云荐。”

  听见这?个名字,姚鹤守眼中微沉,倏尔又眯起?,“你说?……廖云荐?”

  “正是与老师一同签订平康盟约的那位翰林承旨。”

  姚鹤守朝侍立的府僚看了一眼,那府僚颔首应命,离席去?查验。

  姚鹤守沉吟片刻,说?道:“倘此事?为真,只怕廖云荐并非是他姑父,恐怕是他生父。”

  祁令瞻道:“老师是明白人。”

  姚鹤守反而?打量他,在心中揣摩他的用意。

  两家自定亲以来,关系稍有转圜,但祁家二娘入宫后,皇后之?位尚不能?足其贪欲,为挟天子做垂帘太后,害死了他女儿姚贵妃,导致两家的关系重新陷入僵局。

  他问祁令瞻:“这?么重要的消息,子望不去?告诉太后,反倒来告诉我,是不是太可惜了?”

  祁令瞻说?:“老师在宫中有耳目,应当知道,近来太后对我并不信任,说?忌惮也不为过。她?在内提拔内侍欲取代张知,在外更换我的人,她?既如?此待我,难道我偏要待她?忠心耿耿不成?”

  这?些事?,姚鹤守确实有所耳闻,私下与幕僚取笑说?不是亲生的果?然不可信,明熹太后肖其生父,是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蠢货。

  “论立场,论恩情,我都应该倾向于?老师,”祁令瞻声音缓缓说?道,“何况有平康盟约罩着,我大周太后可易,丞相不可易。”

  姚鹤守闻言朗笑,拊掌说?道:“子望是聪明人,够坦诚!”

  他倒酒举杯祁令瞻与他同饮。

  这?是一场重修旧好的欢宴,也是一场交易。姚鹤守重提结亲之?事?,祁令瞻说?待父母归京后,必登门过六礼。

  他们今夜所饮的金华酒,是窖藏二十?年的好酒,入口绵醇回甘,入腹却灼如?烈火。

  祁令瞻没吃几口菜,醉得很?快,戌时中时,被平彦扶着,踉踉跄跄攀上归府的马车。平彦一边拧了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啰嗦他喝酒不惜身,忽而?见他眉头?紧皱,脸色沁白,闭眼呢喃了句什么。

  “公子?”平彦担心他脾胃不适,凑近了去?听。

  却听见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一定会恨死我……”

  平彦不解,“谁?”

  祁令瞻却再不说?话,在马车的颠簸里和双腕的疼痛中渐渐偃了声息。

第38章

  六月六日是?天贶节, 传闻神仙崔珏在这一日得道飞升,所以?每年?今日的道观都十分热闹,百姓争相前往道观游玩诵经, 观莲花池,后来逐渐成为官民同乐的节日,宫中也会在这一天举行宴会, 召皇亲国戚、四品以?上?京官与翰林学士等前往集英殿赴荷花宴,饮酒赏花,作词赋诗。

  今年?的天贶节由皇太后主持, 她刻意调了席位,将六品翰林录事薛序邻的席面安置在8 李遂的右前方,独立于百官, 甚至特殊于宰执。

  这是炙手可热的恩遇, 也是?令人眼?红的风头。

  除此之外, 照微还另赐了他一壶金华酒,一碗银耳莲子羹。

  薛序邻知道她的企图,希望他被?姚党孤立,万不得已只能投靠她, 从而对她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他轻轻搅着碗里雪白饱满的莲子, 面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这是?避无可避的阳谋,只是?他何德何能,为何偏偏是?他呢?

  甘甜热糯的羹汤熨帖心肺,薛序邻尝了几口后, 将白瓷碗搁下,转头对上?祁令瞻的目光, 对方仿佛只是?不经意一触,又若无其事从他身上?移开。

  祁令瞻的目光重新落在庭中舞姬身上?, 云袖招招,花影摇摇,而他脑海中却是?薛序邻那春风得意的神情。

  看过照微果然待他不错,素有?耿介之名的薛伯仁,在她面前也不过如?此。

  相较于薛序邻,祁令瞻的待遇可谓冷淡至极,照微眼?里仿佛看不见他,甚至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和指责,有?的只是?目光扫过时毫无停顿的漠视。

  而漠视……竟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即使他已做好被?误解、被?记恨的心理准备,仍为之闷闷不怿。

  祁令瞻极专注地凝神在庭中歌舞中,却连旧曲何时换新曲都未留意。耳畔每传来一句她与他的隐约对话,都如?一记闷棍敲在他心上?,如?一记闷钟撞在他耳膜里。他害怕去听,又情不自禁去听,直到碰倒手边酒壶,壶身铛啷啷滚到地上?,声响吸引了周围的人。

  而照微的目光,也终于在此刻,落到了他身上?。

  佐酒的侍女跪地为自己的失神请罪,祁令瞻淡淡道:“是?我无心之失,不怪你。”

  他今日身着淡青如?月白的襕衫,起身离席时,恰有?夜风清凉,吹袭入殿,卷起他宽袖飘飘、衫摆簌簌,如?竹摇鹤起,若非腰间有?玉带拘束,怕真如?那仙人崔珏一般,得道登云而去。

  只是?他面上?无澜,心中却是?冰火交浇,朝照微与李遂的方向一揖,低眉垂目道:“臣殿前失仪,唐突了御驾,请允臣先行告退。”

  照微幽幽望着他半晌,问侍立身旁的锦春:“宫中可有?合适的衣服?”

  锦春道:“尚服局内有?。”

  照微点点头,对她说:“你先带参知先去换身衣服,他要?走要?留,都随他。”

  锦春领命,引祁令瞻离开集英殿,往尚服局中更衣。

  新的衣服上?没有?酒气,只有?淡淡的沉香与麝香混合的味道,祁令瞻清醒了许多,心情也渐渐宁静,只是?再不敢入殿见她,怕再有?破绽百出,难以?周全。

  锦春是?祁窈宁从永平侯府带进宫的老人,熟悉祁令瞻,被?酒宴的气氛一烘,此时也敢同他开玩笑:“奴婢劝大人还是?快快归席吧,等?会儿宾客要?作词赋诗,大人若是?错过,彩头可全要?被?薛翰林赢去了!”

  祁令瞻远远望着集英殿的灯火,问锦春:“娘娘定了什么?彩头?”

  锦春道:“娘娘说要?彩头要?因人而异,不能提前定好,否则便失了意趣,也难以?投赢家所好。”

  “那她有?没有?提过,若是?薛序邻赢了,她要?赏什么??”

  锦春点头,“娘娘说笔墨纸砚都已赏过,这回他若赢了,赏他一套内库藏书?。”

  “若是?我赢了呢?”

  锦春闻言支吾:“这个……”

  祁令瞻笑了笑,看来她没提过。

  锦春安慰他道:“说不定娘娘是?想给大人一个惊喜,所以?连我们也没有?告诉。”

  这话并未安慰到祁令瞻,他对锦春说道:“诗词也要?投评判者所好,既然娘娘心中已定好人选,我就不去给她搅局了。”

  他遣锦春归席,独自登上?对面楼阁,此处是?观星瞻月的好地方,倚靠在阑干处,正与灯火通明的集英殿遥相对望。

  他不敢入内,又不忍离去,只在清凉夜风中徐徐徘徊,心头浮尘不定,晦暗不明。

  直到听见戌时击柝,遥遥见集英殿中走出一行人,月光下看得清楚,是?提前离席的太后与皇上?。

  李遂在集英殿前向照微行礼作别?,随宫人回福宁宫休息。待他走远,照微没急着回坤明宫,一眼?望见集英殿对面楼阁,说那是?赏月的好去处,要?前去逛逛。

  说笑声渐行渐近,从她散漫悠长的音色里,听得出她今夜醉得痛快,评论起今夜参宴的大臣,愈发刻薄不饶人。

  “……那礼部?尚书?又矮又胖,像个蹴鞠球,户部?尚书?又高又瘦,像根老竹竿,这两人作诗写出来的字皆如?其人,一个如?石压□□,一个如?树梢挂蛇,哈哈哈……”

  祁令瞻站在二层楼阑干处听着,闻此言也不免笑了笑。

  她的声音愈发近了,就在垂目可及的楼下。她令随行的宫人止步,只带着锦春、锦秋二人缓步登楼。

  锦秋问她:“那方才众人所作诗词里,娘娘最中意哪一首?”

  照微沉吟片刻,念道:“断云流月神仙处,杯倾客阑归去时。”

  锦秋笑道:“果然是?薛翰林的诗,竟能教娘娘记住了!”

  锦春从旁说:“薛翰林的字也好,不胖不瘦,铁画银钩,便是?不识字的人瞧了,也觉得赏心悦目。”

  照微点头,曼声道:“是?好。”

  锦秋说:“说起字好,我倒觉得参知大人的字更好看,温雅整齐,珠圆玉润,使人一见如?春风扑面,愿展卷细读。”

  说罢转向照微,“请娘娘评判,当朝两位青年?才俊,哪位的字更合娘娘心意?”

  照微的脚步在阑干上?停住了,许久不言,似在思索这个问题。

  隐在二楼的祁令瞻也屏息凝神,等?着听她的答案,覆着鸦色手衣的长指握在阑干上?,青筋与骨节缓缓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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