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秋池
薛序邻向?他一揖,说:“最多一刻钟, 请贵使稍候。”
祁令瞻下马, 与薛序邻走到眺望亭中。薛序邻尚未开口,祁令瞻先问?他:“是她让你来劝我折返吗?”
薛序邻摇头,说:“娘娘让我给参知送点东西。”
他从马下背囊里掏出一副手衣递给祁令瞻,说:“这是娘娘吩咐, 尚衣局的?尚宫亲自?赶制的?,她针线活好, 用了火狐毛做里衬。娘娘说北金比永京冷,送此物来, 想叫参知大人多保重身体。”
祁令瞻接过那副柔软的?手衣,心中柔软如蜡烛融化?。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信封的?中部有细微的?褶皱,可?见被人反复拿捏过,大概纠结了许多次是否要送出去。信封上工整地题着六个字:“吾妹照微亲启。”
他将信递给薛序邻,说:“请帮我将此信转交给太后娘娘。”
薛序邻接过信仔细收好,却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他面上显出几分犹疑的?神色,对祁令瞻说:“请大人戴上手衣,需要您现场写几个字。”
“写字?”
随行内侍捧来笔墨纸砚,摊开在亭中石桌上,薛序邻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得四?方周整的?纸,展开后递给祁令瞻。
祁令瞻接过,见纸首写着三个字:“和?离书”。
他心中不解,却先是无缘由地一紧,待飞快将和?离书的?内容看?完,气得眉心紧拧,脸色如寒冰,捏着那张和?离书质问?薛序邻:“家父已亡故,这是谁同我母亲签的?和?离书?”
薛序邻说:“我已去钱塘确认过容夫人的?心意,此事得她点头,她愿意和?离。太后娘娘的?意思是,由您为先侯爷代签。”
祁令瞻打死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决绝的?主意,“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薛序邻同他解释道:“民间?一向?有这个习俗,做父亲的?死后,倘母亲想另嫁,做儿子的?可?以?代父写休书,或者?代父遣散姬妾。太后娘娘身份尊贵,她的?母亲不能被休弃,只能和?离,所以?请参知大人代先侯爷签下这一份和?离书。”
祁令瞻听罢默然许久,问?他:“倘我不愿代签呢?”
薛序邻朝他一揖,“娘娘说,祁家如今为夫不仁,为兄不友,已是貌合神离,实在没有勉力?撑持的?必要。无论为公为私,今日这份和?离书必须签好。娘娘说,倘参知大人不愿意签,她还交代了许多难听的?话,不惜与您撕破最后的?体面,但她不想让您当着下官的?面受辱,所以?劝您还是将此和?离书签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
真是好一个一别两宽……她倒是宽了,他呢?
紫毫毛笔递到手边,砚台里的?墨已经磨好,薛序邻背对着他站在亭边,遥遥眺望着曼延的?车队,给祁令瞻留一点思索的?空间?。
然而再?怎么思索,此事也没有周旋的?余地。他前天便已带着容夫人落名押印的?和?离书入京,明熹太后却引而不发,刻意要等今天临行前一刻,让他赶来拦下祁令瞻,使他不能携此书入宫质问?,亦或暂时托辞逃开。
秋意肃寒,砚台里的?墨微微凝滞。
祁令瞻将那和?离书翻来覆去地看?,直到北金使者?的?车队吹起?催促的?号角声。
号角声中北风更紧,吹动氅衣如游龙。
他最终还是提起?笔,蘸了墨,在和?离书上写下“祁仲沂”三个字,并画下自?己的?花押,以?证子代父签之意。
从此之后,他不再?是她兄长,她也不再?是他妹妹。从此之后,永平侯府重归空寂,彻彻底底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轻颤的?手指数次欲将那和?离书折起?,皆狼狈不成?,险些?被秋风裹着吹出亭外,倒是薛序邻眼疾手快地抓住,检查无误后,对祁令瞻道:“娘娘交代的?事已经办妥,时间?紧迫,请大人出发吧。”
祁令瞻却问?他:“这样的?事,她为什么请你来做?”
薛序邻回答道:“许是因为臣恰好能借治水的?机会往来于钱塘和?永京,所以?才承蒙娘娘信任。”
祁令瞻淡声问?:“她为何不亲自?来?”
“天气冷,而太后娘娘风寒未愈。”
祁令瞻闻言默然。
他其实不指望能从薛序邻嘴里问?出什么实话,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毕竟这是距离她亲近的?人带来的?,有关她的?消息。
两人并肩离开小亭,薛序邻送他上马,祁令瞻拾起?缰绳,忽又掉转马头看?着他。
祁令瞻没头没尾地对薛序邻说了一句:“难得她这般待你,但愿你不要像我一样,负心良多。”
薛序邻微愣,“参知大人此话何意?”
“你心里明白。”
他说完便驭马走向?队首,北金人浑厚的?号角声又响起?,绵延如长龙的?车队缓缓移动,在后路上扬起?高?高?的?尘烟。
待那阵呛人的?尘烟散去,薛序邻上马回城,入城后并未前往皇宫,而是登上城楼。
城楼垛口处静静站着一个人,猎猎秋风狂卷着她榴红色的?氅衣,像一只燃烧的?翅翼,要拽着她飞下城楼去。
薛序邻将签好的?和?离书与那封信一同呈上:“请太后娘娘亲启。”
照微仍眺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并未回头看?他,只问?道:“他没有生气吗?”
“祁大人他……签得很痛快。”
“他可?曾说什么?”
“大人劝娘娘保重凤体。”薛序邻抬目望着她的?侧脸,声音略低道:“告诫臣不要辜负娘娘的?赏识。”
照微轻笑了一声,被秋风吹进耳中,听上去竟有几分冷意。
她果断转身道:“送本宫回宫。”
祁令瞻后悔将那封信交了出去。
但他神思恍惚,回过神时,薛序邻已经归城,追是追不回来了。
照微捏着那信回宫,因为风寒未愈合,回宫后先喝了碗驱寒的?药汤,近炉拥衾,暖暖和?和?地睡了一觉。睡醒后又接见了李遂和?阿盏的?探望,过问?了他们的?功课,接着一边听锦春和?锦秋聊宫廷内外的?诙谐事,一边从堆成?山高?的?折子里拣了几本要紧的?批复。
其实也没忙什么事,只是心中恹恹,做什么都惫懒无兴致。
直到夜深人静,窗外突然下起?秋雨,淅淅沥沥浸湿窗纱,乱打檐下芭蕉。
照微随意披了件外衣,踞坐在案前,一手撑颐,一手擎着那信封凑近烛火,十分有耐心地将密封的?烛蜡烤化?。
信写得并不长,这是他一贯行文简洁的?风格。但若非那一手飘逸轻灵的?“小钟繇体”只有他能写出,照微倒要怀疑此信内容是否真的?出自?他手。
吾妹亲启。
“吾识卿于少?时,曾多冷眼,今辅卿于国祚,反生妄心。此皆我秉心不正、持身不端之故。圣人言:德之薄者?,亲缘难厚。盖吾之兆也。”
“吾有千般算计、万般利用,然慕卿之心,非信口狂言。若非昼夜难安,备尝烧灼之苦,欲断不成?,饱受啮心之责,则不敢泄心迹以?扰卿。密室呈画,虽是盼卿远吾以?求两全,却绝无轻薄嘲讽之意。吾心彻彻,愿卿明鉴。”
“今吾将远行,卿独居皇城,有数言僭越,恳卿一听。”
“宫廷之内,张知忠心任事而贪权势,可?敲打而后用之。江逾白忠诚有余,然行事偏执,卿若想保全,莫任其处是非之事。宫廷之外,卿若欲引薛伯仁入内帷,止可?使其止步于翰苑,不可?授之以?权柄,若想养其为肱骨,不愿越私情之界,则可?视之为储相。杜家父子虽忠,然自?视先为将、后为臣。卿欲抗击北金,此二人不可?缺,卿欲稳坐高?台,此二人不可?宠。”
短短数百字,照微即时便看?完了。
她又读了两遍后,本想就着灯焰烧毁,思来想去,终是少?了一分狠心,遂提笔蘸了朱墨,像批折子那般在信上批复了四?个字:说得好听。
单看?这信,仿佛是她负心不肯,而他谆谆切切,不敢稍离。照微撑着脑袋,目光凝在信上,仍是想不通他此番作为,必要跑去北金见天弥可?汗,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此冷的?天气,万一他的?手伤复发了怎么办?
万一有什么事与北金人谈不拢,那群蛮子欺负他孤立无援,逼迫他点头怎么办?
曾因伤心生气而不愿细想的?事,在细密的?秋雨中被勾出了绵绵的?思绪,她侧耳听着冷雨打芭蕉,想起?年幼时祁令瞻教?她背过的?一首诗。
“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梦远莫归乡,觉来一翻动。”
确实是伤心销魂之物,明天要让人搬到院中去,不能再?在廊下扰人清净。
最好是搬到北上沿途的?驿馆,去送给祁令瞻听,以?此来消他的?志、磨他的?心。
第69章
北金风物与大周迥异。
大?周的雪, 是纷纷如盐、飘摇如絮的慢雪,覆在红梅梢头,盖在松针簇间, 留人?烹茶慢赏,吟诗颂和。北金的雪,是无尽灰天里飞落的冰刃, 是枯草上深陷的马蹄印,是棉衣里浸透的冷水。
祁令瞻的手已经丧失了知觉,松松握着缰绳, 敛眉迎着风雪前进。
随行的大周护卫是他亲自从禁卫中挑选,他们虽看上去年轻雄壮,但皆生在锦衣玉食的世家, 吃过最大?的苦无非校场训练、宫廷值夜。而今身着被雪水浸透的棉衣, 脚踩泥泞冰冷的靴子, 扶马应雪而行,又时时遭受北金人的嘲讽奚落,个个苦不堪言。
忽然“扑通”一声,有人?从马上栽了?下去, 是大?周使队的一个卫队长。
其他人?连忙将他从雪地里扒出来, 北金使队的卫队长立在马上,俯身看了?一眼,嘿嘿两声,“这就冻死了?, 比北金的鸡仔都柔弱。”
大?周使者闻言怒起,要将那北金人?拽下马来。他勒马一跃, 高声喊道:“听说大?周人?最爱闻马尿味儿,赶快牵马来往他脸上滋两泡, 看能不能滋醒他!”
话音未落,被人?一鞭子抽在脸上,摔进雪地里。他怒然抬头,见抽他的人?是完颜准,当场熄了?气焰。
“参见五殿下。”
完颜准与祁令瞻并马而来,祁令瞻看了?一眼那冻僵的侍卫,叫人?将他抬到运布匹的车上,先以雪粉搓沃,再裹上两张厚毡毯。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是死是活,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完颜准说:“往年姚丞相来的时候,北金的冬天还没有这么冷,别说你们南人?,如今连我也受不住。”
他好?意替人?挽尊,祁令瞻却?说道:“南人?本就长于春野,难承风雪。这些都是我大?周最强健的儿郎,尚且迎风而倒,遑论那些普通士卒。可见燕云十?六城于我大?周无异于废土,当年能换得两国和平,如今看来真是件于北金和大?周都得宜的事。”
闻此言,完颜准高兴地说道:“祁参知能这般想,果然是高瞻远瞩之人?!大?周的将来若能掌握在阁下手里,则你我两族修得百年之好?,不是难事!”
祁令瞻亦一笑道:“两族修好?,只?我大?周愿意尚且不够,也要你们北金肯认大?周这个盟友。据我所知,你的哥哥完颜鸿是出了?名的主战派,经常劝说你们可汗挥师南下,一举攻陷永京。”
“他?”
完颜准不屑地嗤了?一声,说:“老三就是个利欲熏心?的莽夫,他出身不好?,性情又古怪不讨父汗喜欢,所以天天嚷嚷出去打仗,想凭借战功逼父汗传位给?他。”
祁令瞻说:“于公于私,我都希望您能胜过三王子。”
完颜准受用地笑了?笑,扬鞭说道:“其实我本无心?可汗之位,只?是见不得老三糟蹋汉人?的文?明?。我母亲就是大?周人?,她教我汉文?,教我诗书茶道、歌舞词曲,这些也是我想守护的东西。”
“是么。”祁令瞻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未及眼底。
“我想好?了?,将来若是有机会,就将王都南迁到燕云十?六城以北,允许汉人?到城中定居和做生意,也将你们汉人?读书识字的文?化?教给?我们北金人?。”
祁令瞻颔首道:“只?要您能助我取代姚丞相,掌控大?周,我自?然愿意帮您实现这个愿望。”
然而他远眺满目风雪,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天弥可汗是位文?武双全的枭雄,但他的儿子们却?不及他平康年间半分风采。这其中最出色、最有希望争夺王位的王子,一个是完颜准,另一个是完颜鸿。
完颜准是有小谋而缺大?智的斯文?人?,能将包括天弥可汗在内的北金掌权人?哄得服服帖帖,但是对军事与战争没什么兴趣。
完颜鸿则恰恰相反,他是个只?会杀人?的武夫,脾气上来时,连抚育他长大?的奶妈也能一斧头砍死。所以北金朝廷内外都有些忌惮他,生怕他得位以后更难控制喜怒。
从形势而言,大?周应该支持完颜准夺嫡,但祁令瞻同时又警惕,觉得完颜准对大?周文?明?的仰慕,将来在身边谋士的撺掇下,早晚会转变成掠夺的野心?。
对待喜欢的东西,人?总是想据为己有的。
十?一月底,车队终于到达北金的国都,依祁连山而建的花虞城。
祁令瞻带来丰厚的赠礼,天弥可汗十?分高兴,直接请他住进了?北金宫廷中。在宫廷的宴会上,祁令瞻见到了?完颜准的生母,那位令天弥可汗倾心?的大?周美人?,如今已是侧王妃。祁令瞻向其赠送了?贵重的礼物?,并亲手为她点了?一盏龙凤团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