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秋池
照微气得跺了跺脚,左顾右盼,一把抄起桌上的茶盏,将盏中的茶水泼到了祁令瞻脸上。
冲他喊道:“你这个冷漠无情的臭石头!你去北金给完颜珠做赘婿吧!”
出?了这口恶气,她?转身就要往外跑,祁令瞻在身后喊住了她?:“站住。”
他抬手?一抹脸上的冷茶,有一些淌进了嘴里?,搁凉之后失去甘醇,尝起来有些苦涩。
照微头也不回地高声道:“你还要说什么!”
祁令瞻缓声道:“姚鹤守失了北金做倚仗,已?不足为虑,但你动他时要抓大放小,对那些被迫依附于他的外围姚党网开一面,譬如去钱塘治水的赵孝缇之流,以免朝中动荡太?大,失了人心。”
“知道。”
“此后朝廷虽应重用武将,但这些人不能?失去掣肘,以后在朝堂上,我?会取代姚鹤守的角色,牵制他们,你只管向他们示好,收服人心。”
照微声音冷冷:“我?谢谢你。”
他只当听不见她?的嘲讽,“此事是我?应该做的,你如此倚重薛序邻,总不能?让他去唱白脸。”
“还有别的事吗?本宫要回宫了。”
“尚有一不情之请。”
祁令瞻抬起袖子擦干净脸上的茶水,向她?走过来,随着他走近,他的声音也愈发轻而?低。
“只在这间屋子里?……照微,你能?不能?最后再喊我?一声哥哥?”
轻飘飘的,像是一根鸟羽、一片因无力而?坠落的叶子,覆落在她?酸涩柔软的心上。
照微喉中微梗,说:“不要。”
一只被茶水浸湿的手?轻轻握住她?的袖口,她?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以及自我?厌弃般的苦笑。
他说:“我?知道不该这样折腾你,但我?的心事你已?知晓,也能?猜得到,像我?这般行事难得长久,以后不会落个什么好下场,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怪别人。但是照微……我?想听你再叫一声哥哥,就当是给我?一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或者是可怜我?——”
话?音未落,她?突然转身扑进他怀中,撞得他猛一踉跄。
她?揽着他的脖子踮起脚,纤细柔韧的月要 肢贴近,凉软的朱唇覆上他的牙关。
如兰似麝的气息令人迷醉,祁令瞻先是怔愣,继而?下意?识箍住她?,肘间的力道几乎要将她?揉碎,欲转守为攻,带着她?一转,结果不小心撞倒了入门处的座屏,忽觉唇间一疼,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
她?只给他一吻,却抗拒他的深入。
他缓缓放开她?,既悔且愧,已?经?麻木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照微抬腕抹去嘴角的血丝,气若游喘地对他说:“你别再招惹我?了行不行?不要再忽而?要我?滚开,忽而?又要我?可怜你……祁子望,这世间不是只有你有心,不是只有你可怜!”
“对不起,我?……”
“我?不会再喊你哥哥,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哥哥。”
照微抬脚踩在座屏上那对精绣的鸳鸯身上,泄愤似的碾了碾。
她?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你这个兄长,不喜欢你像小时候那样,一切都要替我?打算好,一切又偏要瞒着我?……与你断了这关系,我?心里?十分高兴,我?真是讨厌极了你自称是我?哥哥的样子!”
一气说完,竟有种剖腹断腕般酣畅淋漓的快感。
照微抹干净嘴上残留的唇脂,转身朝外走去,这次祁令瞻没?有再挽留她?,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弯腰将那被撞倒的座屏扶起。
他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擦干净鸳鸯身上的尘垢,仿佛也试图擦去照微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第72章
祁令瞻代亡父签下和?离书, 此事在永京城内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就连寻常看热闹的百姓也知道永平侯府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何况于朝政而言,此事的政治意义远重要于其本身?的家长里短。
早朝结束后, 邓文远和沈云章急忙忙追出福宁殿,赶上了祁令瞻。
“参知请留步,一起去政事堂吧!”
祁令瞻颔首, 面上神色淡淡,“想说什么就说罢,政事堂里人多?耳杂。”
“是。”邓文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叹气?说道:“眼下人人都?知晓您与西配殿那位不?睦,已经?闹到了绝离关系的地步。您从?北金回来后,丞相那边也不?待见您了, 下官昨天便听说他们那边的御史商量着要弹劾您。还有?武将那边, 他们更是刺头?, 为?了年前送给北金的那一百万两银子,到现在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下官是想问问您心里到底什么打算,究竟是想站哪一边啊?”
他三两句话便将如今朝中的形势勾了个明?白, 祁令瞻面上露出一点笑, 反问他:“你想站哪一边?”
邓文远说:“下官心里尚无成算,这才来问您的。下官自入仕起,便不?愿与姚党合污,至于那群武将, 更是一季之蝉,他们不?待见咱, 咱也不?想去讨嫌。这么多?年,只?有?跟着参知您行事是没错的, 虽未见得扬名于外,至少?无愧于内。”
他这番话说得也算诚恳,沈云章在一旁点头?附和?。
祁令瞻看了他俩一眼,说:“那我与你们先透个底,这几年是关键时候,先倒姚,再?北伐,除此之外,他人毁誉不?足挂齿。”
“北伐?”邓文远不?明?白,“您不?是刚与北金修好么,听说北金那边现在只?认您,已经?不?认姚丞相了。您若是赞同北伐,将来岂不?是失了依靠?”
祁令瞻说:“我取代他不?是为?了成为?他,谋大事者不?惜身?,你们若不?想,眼下回头?尚有?退路。”
邓文远道:“若是抛开自身?立场不?论,下官倒也支持北伐,一雪当年平康之耻。眼下朝堂如旋涡,哪还有?退路……罢了,下官还是听您的意思,大不?了将来辞官回乡去。”
“好。”祁令瞻点点头?,“你既有?此心,正好我有?事交代你去做。”
他让邓文远代他出面,在樊花楼里宴请了三司使。
三司包括度支司、盐铁转运司与户部司,掌管大周朝廷的银钱收支,担任此职位的人,从?前都?是姚鹤守的心腹。
他前往北金这小?半年,照微在朝中也没有?松懈,一面提拔武将,一面利用朝中现有?的人手与姚党相抗。她出手惯来穷追猛打,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气?势,三司使握着大周财政,没少?受她磋磨。
先是有?御史弹劾度支司使收受贿赂,虽然?有?姚鹤守相保,还是当堂受了二十廷杖,侮辱性极强。
盐铁司使因为?去年年底时上报的盐税数额有?欺瞒,被太后查出后,要他变卖自己的祖产来填补欺瞒数额。
户部司使最惨,他做事谨慎小?心,纯粹是因为?太后看不?惯他是姚党的身?份,命人暗中查探他的阴私,查出他在家里宠妾灭妻,竟颁了一道懿旨叫他和?离,令他丧失了岳家的支持。
明?熹太后的做法胆大近于偏激,为?了杀鸡儆猴、崇武抑文,不?惜惹怒姚党联合上疏,请她撤帘还政,退居后宫。
照微本打算摔破罐子,与他们闹个彻底,正在此时,北金传来消息,将平康密约“不?可辄易大臣”的人选由姚鹤守改换为?祁令瞻。
姚党顿时哑然?如扼喉待宰的鸡。
由北金指定大周丞相,本身?就是一件极屈辱的事,因此不?曾广为?人知,上面瞒着,下面也当作不?知道。更换人选的事情一出,姚党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三司使自年后开朝便连日犯愁,收到邓文远的邀帖,如同赴刑场一般,哭丧着三张脸走进了樊花楼。
“你打算支使他们做什么?他们又是什么态度?”
皇上的经?筵结束后,照微在紫宸殿外拦下了祁令瞻。
她是为?正事而来,祁令瞻也就事论事,告诉她道:“这三人掌控三司近二十年,形如一体,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不?能妄动他们。你先前所为?将他们吓得不?轻,短时间内,他们很难为?你所用,我想先试着将他们从?丞相那边扳过来。”
“能成吗?”
“最迟明?天早晨,邓文远就会来报信,你若着急知道,我叫他直接向你面禀。”
他的姿态倒是光明?磊落,没有?要隐瞒她的意思。
照微打量他半天,寻衅道:“你这是同谁说话,你啊我啊的?”
祁令瞻当即退后一揖,“皇太后殿下。”
他服了软,她心里仍不?舒服,说:“本宫已经?吃过了没钱的亏,三司的权力太大,本宫不?想交给外人握着。”
祁令瞻说:“娘娘有?用钱的地方,无论是养军还是利民,臣都?会竭力相助。”
“动嘴皮子当然?简单。”
“那你想要如何?”
照微倚在湖边亭中美人靠上,望着被春光照得粼粼泛金的湖水,故意说道:“薛序邻有?储相之才,本宫想让他管钱,叫江逾白监督着,这两人是本宫最亲近的人,除了他们,本宫信不?过旁人。”
祁令瞻被此话狠狠一刺,脱口而出道:“不?可。”
照微幽幽看向他,“本宫就知道你有?私心。”
祁令瞻上前一步,袍角几乎碰到了她的裙摆,他低声正色向她辩白道:“我能有?什么私心,如今我孤家寡人一个,钱权于我没有?任何意义。你若想自己将三司握在手里,我夺过来后,会想办法帮你换人,倘你想为?薛序邻或者江逾白谋此权力,那我绝不?会答应。”
照微仰面笑了一下,眼神却冷冰冰的,“你凭什么不?答应,有?什么立场来劝阻本宫?”
祁令瞻说:“凭眼下只?有?我能与姚党相抗。”
“你若是成为?下一个姚鹤守,本宫能对他出手,同样?也能对你出手。”
“若有?那一天,我任杀任剐,但是眼下不?行。”
祁令瞻单膝蹲在她面前,这个动作令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照微一垂眼就能看见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
她想起前几日在樊花楼里那不?堪重提的一幕,一时有?些心悸,缓缓移开了视线。
祁令瞻的声音很低,落在耳边仿佛窃窃私语,他说:“薛序邻诗书传家,他骨子里是个文人,他痛恨北金、痛恨姚党,多?半是因为?他父亲廖云荐之故,抛开这件事,他站的也是大周文臣的立场,同样?轻视武将、忌惮武将。本质上他和?你的想法是不?同的,你若将三司交给他,将来有?了分歧,该如何收场?”
照微置之不?理。
她当然?不?会这样?干,但是在祁令瞻面前,她一定要这样?说,哪怕只?是为?了气?他一气?。
祁令瞻又说道:“我知道江逾白记性好,你让他帮忙管账可以,但不?能真将三司的权力放给他。一来内侍干政是大忌,将来必会成为?旁人讨伐你的理由,二来此人没什么大局观,也没有?镇伏人心的魄力。”
照微道:“照你这么说,本宫身?边全是庸才,个个不?堪其用。”
祁令瞻说:“若不?拘泥于此二人,纵使你不?想交给我管,其实也有?很多?别的选择,譬如度支司郎中蔡舒明?。”
照微点点头?,“此人倒是可行,只?是你真舍得为?他人做嫁妆,将好不?容易夺来的三司拱手让人吗?”
祁令瞻淡淡道:“没什么舍不?得的,左右都?是在你手里握着。”
他说这话,倒叫照微失了与他唱反调的兴致。她掩面打了个哈欠,说:“还是算了吧。”
“什么?”
“三司的事,你先管着,等哪天我要钱时候你不?给,我再?同你讨回来。”
照微眯眼望着湖光,淡淡笑道:“毕竟伯仁和?逾白已经?很忙了,若什么事都?叫他们去做,本宫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了。”
这话祁令瞻却没有?应声。
照微懒洋洋问他:“已经?答应你了,还不?高兴么?”
祁令瞻说:“听闻我在北金的时候,你常召薛序邻入宫伴驾。”
“怎么,只?许你有?完颜珠红袖添香,不?许我寻人解闷么。”
此言有?些暧昧不?清,好似他们是分道扬镳、各寻新欢的眷侣似的。
祁令瞻替自己自辩道:“那位北金公主只?是随行,与我并无瓜葛。将她安置在都?亭驿后,我再?未见过她。”
照微说:“不?是她,也会是别人,从?前没有?,往后总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