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70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现代言情

  姚鹤守的同乡、两淮宣抚使韩知敬被查出贪受盐税二百多万两, 其?中一半孝敬给了姚丞相。

  巡按钦差将韩知敬的罪证整理成册,快马递入京中,送上照微案头。照微览罢, 宣刑部尚书、左右侍郎与大理寺卿等入宫觐见,将弹劾韩知敬的折子,还有年前便?已查出的吕光诚以?铜铁钱通西?夷的证据一同交给他们过目。

  小屏边的博山炉里燃着瑞龙脑, 乳烟袅袅如冰绡。

  屏外长案上堆满了这几个贪渎案的账本、书信、口?供。从时间和涉案官员来看,这几个案子相互之间似乎还有关联,如同露出水面的两簇小荷尖尖角, 水面上尚丝丝缕缕牵扯不断, 水面下恐更是?泥泞一滩。

  ……这案子若是?细查下去?, 砍一批、贬一批,朝廷怕是?要空了。

  照微慢条斯理地刮了刮茶碗,右耳是?窗外春鸟啾鸣,左耳是?屏风外纸页翻动的声音, 间或有一两声抽气?和叹息。

  一碗茶见了底, 账册翻动的声音也渐疏落停止。

  “启禀太后娘娘,臣等已将涉案文书和账目大?致看完。”刑部尚书姜恒跪在屏风外说道。

  “有何?感想?”

  “此案腐烂之深,我大?周立国至今少见,臣以?为应当纠偏止邪, 只是?这几个案子牵涉太广,如何?拿捏查案的分寸, 还请娘娘示下。”

  照微缓声道:“自然?是?从严彻查。”

  举重若轻的四个字,令姜恒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彻查意味着?不论情节轻重、银钱多少, 凡事涉案官员都要定罪。

  从严彻查则更甚,与贪渎案有蛛丝马迹、与姚党暧昧不清的人?皆难逃罪责,姚氏一党的核心成员,包括姚丞相的门生?、姻亲、乡邻,恐怕都要脱一层皮。

  姜恒虽身?为案外人?,也不免觉得过于严苛。

  他说:“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也有身?陷其?中者,有清白?资格能协理这两个案子的人?手实在有限,若是?从严彻查,只怕查到?年底也未必能结案。太后娘娘……”

  “不必替这些人?求情,叫你们查,你们只管仔细地查。至于如何?定罪,杀谁贬谁恕谁,那是?另一码事。”

  照微不疾不徐地说道:“知错方能改过,纵使宽赦不惩,也该教这些人?知道,是?朝廷宽恕,而非他们侥幸,否则将来小恶渐成大?恶,积羽沉舟就晚了。”

  这是?准备杀鸡儆猴时,往猴脖子上也比划两刀。

  姜恒不敢再辩,领命道:“臣等必尽心竭力,不留缺漏。”

  武炎二年三月初,经明熹太后点授,刑部与大?理寺会同朝廷三公等,从韩知敬案与吕光诚案入手,展开了对姚氏一党的彻查。

  姚鹤守曾自恃为平康盟约中促成两国交好的“不可辄易大?臣”,自认为只要大?周不敢与北金开战,那他丞相的地位就永远不可动摇。

  为此,他不断在朝中削武崇文、宣扬“休战养民为仁”,将边防驻军的军饷侵吞到?连冬衣和甲胄都没钱更换,这些钱都进了姚党的口?袋,成为姚党党同伐异、为自己培养拥趸者的开销。

  这样大?手笔的贪污当然?不会没有证据,姚鹤守也不屑避人?而为,可他万万没想到?,祁令瞻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竟然?凭着?一趟出使,就能叫北金可汗枉顾与他这么多年的情谊,更换了特使的人?选!

  自年初得知了这个消息时起,姚鹤守就预感到?,他叱咤风云的日子走?不远了。

  杜思逐带领殿前司侍卫将丞相府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随时等着?查封府邸的诏旨。他将吕家的人?、韩家的人?,乃至姚鹤守已经出嫁的女儿姚清意,全都挡了回去?,没想到?薛序邻竟也来凑这个热闹。

  因他是?太后的人?,杜思逐尚有几分客气?,“想要进府,须有太后懿旨,本指挥使陪同。”

  薛序邻却摇头说:“没有旨意,是?我私人?想见他。”

  杜思逐道:“那不行。”

  “倘我今日偏要见呢?”

  “没有太后懿旨,恕我不能放行,你若要与我为难,我也只好不顾与你同为太后娘娘效命的脸面了。”

  未出鞘的剑横在身?前,杜思逐甲胄加身?,目中微寒,一身?凛然?之气?。

  薛序邻心中默然?叹息,心道她交予他做的事,竟没有一件是?中规中矩、不叫人?为难的。如今又叫他想法子来挑衅杜思逐……须知他是?最烦和这群赳赳武夫打交道的那种人?。

  薛序邻定了定身?,忽然?抬手拔出身?旁一侍卫的剑,杜思逐以?为他要硬闯,心中骤惊,结果他竟然?将剑横在了他自己脖子上。

  “薛序邻!你疯了吗!”

  薛序邻说:“放我进去?,我要见姚丞相,否则今日我便?横死阶前。我乃堂堂翰林,同平章事,今日若是?被你逼死了,这罪责你杜家担不起。”

  杜思逐十分无语,压着?脾气?劝他道:“别人?都忙着?撇清关系,你怎么赶着?来沾晦气??今日我若放你进去?,你出来后,我只能将你绑了,以?搅乱查案罪论处,你这是?何?必呢?若有正事,不妨去?向太后娘娘请了旨再来。”

  薛序邻手里的剑刃又往颈间逼近一分,闯府的态度坚定不可动摇。

  杜思逐不知他犯什么病,怕他真没轻没重下手,无奈地摆了摆手,叫拔剑的侍卫们退下,给他让出一条进府的路。

  冷嗤道:“那就请吧薛大?人?,你不惜命我还惜命呢,等你出来咱们再算账。”

  薛序邻点头说:“行。”

  他将手中的剑抛在地上,一撩襕衫,迈进了冷寂的丞相府。

  府里的下人?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如今已如垂死的家禽般,个个麻木且默然?地垂着?头。薛序邻一路打听着?,在湖边临水亭里找到?了姚鹤守。

  他还记得这处亭子,十年前他状元及第,与榜眼、探花同受邀来丞相府赴宴,便?是?在这处亭子里见到?了声名显赫的姚丞相。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记恨了十多年的杀父仇人?。他以?为姚丞相会是?个弄权无度、目中无人?的鄙薄之辈,没想到?他不仅姿容丰逸、态度亲和,更兼志趣高雅、才高气?清。

  姚丞相在宴中谈起他们考场上写的文章,格外称赞了薛序邻的才学?。他说:“伯仁的行文本不及榜眼纯熟,胜在论理奇而不偏,一看便?是?有慧根的人?。咱们大?周两百年尚未出过未加冠的状元,本相爱才,愿意放你出人?头地!”

  他等着?见薛序邻诚惶诚恐地拜谢。薛序邻本已说服自己要暂作委蛇之态,可是?见了这样的姚鹤守,向他展示出惜才且宽和的一面,他反倒如鲠在喉,难以?勉强自己笑面以?对。

  那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丞相错爱,臣愧不敢当。”

  便?是?这句“愧不敢当”,婉拒了姚鹤守的笼络,导致他在翰林苑中坐了八年冷板凳。这八年里,他增长的不止有学?识和心志,也逐渐看清了姚鹤守道貌岸然?的人?皮下,那副无国无君的冷漠心肠。

  姚鹤守坐在临水亭边垂钓,抬头看见薛序邻,复又默然?将目光转向湖面。

  薛序邻说:“我怕清明节时你已没有向家父赔罪的机会,所以?今天来,是?想请你向家父敬一杯祭酒。”

  姚鹤守道:“廖云荐的死与我无关,他明明可以?和我一起享用这无边权势,却要为虚无缥缈的道义而死!是?他自己逼死了自己!”

  薛序邻说:“我不是?来与你分辩他死的值不值,我只要见你向他赔罪。”

  姚鹤守不肯,薛序邻望着?粼粼泛光的湖面,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如今尚有一儿子在世,也该为他想想,我既有入府来见你的权力,也有让他饱受折磨的本事。只要你肯在此向我父亲磕头认罪,我便?让他死得痛快些。”

  姚鹤守嗤然?,“你折腾这么多年,不惜被玩弄于妇人?之手,竟只是?为了叫我磕头赔罪?”

  “你的生?死,自有朝廷裁决。”

  “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为虚礼而丧身?的人?,你们这样的人?,永远成不了大?事。”

  姚鹤守掷下鱼竿站起身?,说:“须知韩信尚受胯下之辱,比起实实在在的好处,我是?不计较这些的。”

  他竟真的理袖撩袍跪地,向西?天的方向三叩首,高声说道:“云荐兄,我来向你赔罪了!你的儿子好本事,可惜同你一般糊涂,不知将来的下场会比你更好否?”

  薛序邻说:“皇太后殿下与仁帝不同,我下场如何?,不劳丞相惦记。”

  姚鹤守起身?整衣,闻言发笑,“皇太后始终是?皇太后,皇上却有长大?的一天,他们李家人?骨子里就怯懦寡恩,等到?太后撤帘还政,你们这些她的爪牙,下场不会比本官更好。”

  薛序邻笑了笑,转身?离开了临水亭。

  他原路出了丞相府,走?到?杜思逐面前,语气?较闯府时温和了许多,主动就缚,“我的私事已了,如今可任凭指挥使处置。”

  杜思逐挥手叫人?把他绑起来,没好气?道:“以?擅闯禁围论,先收押到?殿前司值房里,再报与太后娘娘知道。”

  “是?!”几个殿前司侍卫押着?薛序邻,一路从丞相府门前走?回了外宫的殿前司值房里。

  此事恰被礼部尚书沈云章撞见,飞也似地跑去?报给祁令瞻,未弄清真相便?义愤道:“只是?姚党倒了,又不是?朝廷没了,杜思逐竟然?连薛大?人?也敢抓,他也太目无王法了,这是?要造反吗!”

  祁令瞻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杜思逐抓了薛序邻,可知是?为什么?”

  沈云章冷哼,“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耍威风。”

  语罢,见祁令瞻面色不豫地盯着?他,沈云章忙敛了气?势,“要么下官再去?打听一番?”

  “太后娘娘知道此事了吗?”

  “这下官还真不太清楚……下官也是?路上撞见的。”

  祁令瞻合上手边折子,颇有些烦闷地捏了捏鼻梁,沉吟了片刻后说道:“若是?太后让杜思逐抓的人?,此事不该咱们插手,若不是?,那杜思逐此行确实过了……先等等消息吧。”

  消息传到?了福宁宫,照微听完却并没有惊讶的样子。

  她叫人?传张知申时来见她,却又在他走?进殿时装作不知道,故意烦闷地与锦春说道:“杜三哥哥竟然?连伯仁也抓了,此事若是?闹开,朝中文臣和武将之间又要闹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锦春说:“只要您与指挥使说一声,他还会不肯放人?吗?”

  照微叹气?道:“你不知道,杜三哥哥一向铁面无私,伯仁被他抓住了错处,他当然?不肯轻放。比如上次枢密直学?士段云鸿不小心带了割药草的铝刀片入宫,被他搜出来后,不顾段云鸿的情面,硬要叫人?抽他十鞭子,还是?本宫好说歹说,才叫杜三哥哥放了他。眼下轮到?伯仁,他一向轻视武将,杜三哥哥应该已经看他不顺眼很久了,只怕这次没那么好说话。”

  锦春闻言也着?急:“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薛大?人?受辱挨打?”

  “当然?不能!伯仁一个文士,怎么能捱鞭子!”

  照微往张知站立的屏风后瞥了一眼,怕他听不清楚,稍稍提高了声音,对锦春说道:“锦春,你悄悄往殿前司值房去?一趟,就说本宫替伯仁求情,叫他放了伯仁。”

  “倘都指挥使不肯答应怎么办?”

  “那你告诉他,就说本宫愿意答应他一个条件,什么条件都行,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本宫都愿意答应他。”

  “啊?!”

  锦春震惊,却见照微频频朝她递眼色,仿佛另有安排似的。

  见她成竹在胸,锦春只好犹犹豫豫地点头道:“那好吧,奴婢这就去?向杜指挥使传旨!”

  她走?后不久,照微将张知传进去?,随意打发了他点杂事。张知领命离开后,没急着?给太后办事,忙跑到?政事堂去?见祁令瞻,将他在屏风后听到?的话一字一句学?给他听。

  眼见着?祁令瞻变了脸色,一向温和不行波澜的眼中陡然?生?出寒冰般的戾气?。

  他拽着?张知的领子,一字一句问道:“什么叫‘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本宫都愿意答应他’?杜思逐问她要什么了,她又答应什么了?”

第77章

  花朝节第二天, 薛序邻来见祁令瞻时,祁令瞻的心情并不好。

  鸦色手衣里?捏着一支金钗,正耐心地剔净博山炉壁上?的香灰, 薛序邻见了这一幕,几乎是肯定地说道:“这是太后娘娘的金钗吧。”

  祁令瞻不答反问:“她让你来做什么?”

  “不是她让我来的,我何德何能掺和你们之间的事, ”薛序邻声音微凉,“况且,我也不见得愿意做你们之间的传声筒, 或者是谁的泥偶。”

  炉壁间的香灰摔在金盘里?,灰白的粉末四处飘散。祁令瞻咳了两声,并未接这话。

  他不知薛序邻察觉到了什么。

  薛序邻说:“昨夜太后娘娘醉饮, 将?我认作了阁下。”

  祁令瞻眉心轻蹙, “你们……”

  “我说了, 我不是谁的泥偶。虽然我与你怀着同样不敬的心思,但?至少我更磊落一些。”

  薛序邻质问他:“你既然清楚这一切,去年冬我在送客亭请你签和离书时,你为何还能说出叫我不要辜负她心这种话, 你戏耍我也就算了, 可她心究竟如何,你不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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