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的小周
门外的萧时晏听到“少年”低哑的声音,他眸光微闪,手指握紧手中呈文,举步迈入门槛。
绕过水墨屏风,映入眼帘的是坐在窗畔的“少年”。
那一身?袅袅松绿色身?影沐浴在阳光下,犹若春日里郁郁葱葱的绿竹,当她抬起头?浅笑,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萧时晏有一瞬间恍然?,觉得他迈进的不是太?子府,而是华庭书院的讲堂,那抹浅绿色身?影永远会静静坐在角落里,每当他不经意间回首望去?,二人四目交汇,露出会心的一笑。
“萧侍郎有何事?呈报?”
太?子清晰的声音从博古书架后传出来,萧时晏移开目光,他从容走上?前,对紫檀木书案后的太?子行了一礼,交予呈文。
詹灼邺展开呈文,垂眸略略扫过其?中内容,淡声道:“孤听慕容神医说萧大人的病已然?痊愈,孤决意恢复他翰林院大学士一职,你即日起草一份诏令送去?门下省批阅。”
萧时晏惊讶抬起头?,看到太?子目光平静看着他。
他蹙起眉心,语气诚恳:“殿下,臣的父亲年事?已高,经此一病,父亲精力大不如?前,恐怕无力胜任翰林院大学士之职,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萧大学士养病期间,顶替他职位的翰林院大学士是大皇子举荐上?去?。不久前,朝中有谏官参奏此人德行有失,经过御史台查办革职后,翰林院大学士一职便又空缺出来,惹得朝中颇具资历的官员们蠢蠢欲动。
近日频频登门太?子府的臣子中,就有不少人变着法子向姜玉竹打探太?子的口风。
这可是个笼络人心的好机会,朝中之人几乎都猜想太?子会在摇摆不定?的几大世家中选取一人,继而丰满自己的羽翼。
姜玉竹侧头?向书房内的二人。
萧时晏双手交握,拢于胸前,他神色诚恳,姿态不卑不亢。
太?子眉眼清隽,并未因萧时晏一口回绝而面露不悦,他合上?呈文,语气淡淡:
“萧大人资历深厚,勤慎肃恭,以往在翰林院当任职时从未出过差池。孤认为除了萧大人,朝中没有其?他人能胜任此职,萧侍郎不妨先?将这个消息与他老人家商议过,再作答复。”
萧时晏眸光微动,他迟疑片刻,躬身?领下差事?。
当他走出书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时晏兄,请留步。”
姜玉竹追上?正要离去?的萧时晏,把上?一次他借给?自己的披风交还,微微一笑道:“我送你出府。”
见萧时晏蹙眉看向书房,她又补充一句:“放心,太?子知晓此事?。”
二人并肩而行在廊下,庭院内栽种?的玉兰花香气浓郁。
姜玉竹开门见山道:“你可是在担心太?子让萧大人官复原职,是要逼迫萧家在太?子和大皇子之间作出抉择?”
萧时晏垂眸浅笑:“祖父曾对我说,爱财之人难当廉臣,惜名之人难当谏臣,耿直之人难当贤臣,胆怯之人难当忠臣。他告诉我日后步入朝堂,心里只需装着两个字就够了”
姜玉竹好奇追问:“是那两个字?”
萧时晏停住步伐,他看向半仰着头?的少女,午后暖阳穿过廊下精致的镂空花雕,光影在她白皙的脸庞上?缓缓流淌,明?眸灵动,朦胧柔美。
他面色沉静道:“无求”
无求便是无欲,没有欲望,就不会因追求名利而犯错。
“父亲病重时,我曾以为萧家的天塌了,心中明?明?慌乱不已,却要在母亲和族人面前强装镇定?,无比迫切想要重新撑起萧家的天,情急下不顾一切,投奔向大皇子...”
“那段时日里,我内心陷入煎熬,过得很难过...而和你在隐逸渔村养伤的半个月,是我度过最轻松快乐的一段时光。”
说到此处,萧时晏目光坚定?,斟字酌句道:“后来,我终于明?白祖父话中的含义,决意像祖父一样,做一个无欲无求的纯臣。”
姜玉竹明?白当初萧时晏会效忠于大皇子,全是被情势所迫,她认真解释道:
“萧伯父官复原职,萧家依旧可以做只效忠于皇上?的纯臣。我想太?子做出这个抉择,定?有他的理由。皇上?如?今虽在养病,可朝中发?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陛下的耳目。萧伯父德高望重,若是他复任内阁大学士,不仅朝中百官挑不出错,就连皇帝亦会觉得安心。”
萧时晏眉心微动,须臾后,他露出自嘲一笑:“果然?,最了解太?子心思的人,还是你...”
姜玉竹被萧时晏说得微微一愣,不由心想:她真的很了解太?子吗?
或许是她相信太?子这个人不屑玩弄权术,就算把百官眼馋的职位指给?萧家,亦不求回报。
平心而论,太?子在各方面确是个极为优秀的储君,比虚情假意,笑里藏刀的大皇子要强上?千万倍。
姜玉竹和萧时晏又闲聊了一会,临到府邸大门口时,她忽而想起一件事?。
“时晏兄,我记得你有一位远房表弟在炼丹院当差?”
萧时晏颔首承认:“不错,我这位表弟从小痴迷道教,拜在清虚子名下,现如?今在炼丹院掌管鼎器。”
姜玉竹双眸一亮,她迟疑片刻,试探着问道:“你...可不可以让他从炼丹院拿出一粒养神丹。”
“这...恐怕不易。”
萧时晏蹙起剑眉:“据我所知,炼丹院对于丹药看管极为严苛,就连炼废的丹药残渣都要销毁得一干二净。瑶君,你为何需要养神丹?可是觉得身?体不适?”
姜玉竹心中的猜忌并无根据,事?关重大,她暂且不想让萧时晏牵扯其?中,只笑了笑道:
“我无碍,不过是前些时日与皇上?下棋时,恰巧看到炼丹师奉上?养神丹,觉得有些好奇...恩...既然?这东西不易得,那便算了。”
萧时晏目光若有所思,他没有一口否决,只说要去?询问他的远房表弟。
———
登华宫外的一簇簇牡丹花开得浓烈。
皇贵妃不到辰时便醒了,洗漱过后,她坐在明?华镜前由宫人服侍上?妆。
一旁的嬷嬷心疼道:“娘娘不如?再小睡一会儿,您昨夜子时才归来,睡了还不足两个时辰,这一日日下来,回头?陛下的病好了,娘娘又该病倒了。”
皇贵妃看着铜镜里憔悴的面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陛下每夜服下药后睡得不安宁,梦里总是迷迷糊糊喊着姐姐的名字,需本宫在旁和他聊一聊天才能睡安稳。”
“那娘娘何不干脆留在晏安宫,何苦日日两头?奔波?”
镜中那张憔悴的面容逐渐被珍珠粉修饰得完美无瑕,只不过脸上?的粉过于厚重,使?得女子唇角牵起的笑意有些淡了。
“走吧,估摸着皇上?也该起了。”
晏安宫,殿中央紫铜鎏金大鼎升起白袅袅的烟气,越往里走,殿内的沉香气越浓重,都快赶上?香火旺盛的寺庙。
皇贵妃的裙摆缓缓擦过错金地砖,脚步轻缓地来到明?黄色纱帐前。
守了半夜的吴御医忙起身?行礼。
“微臣拜见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看向龙榻上?双眸紧闭的男子,眸光关切,轻声问道:“陛下的病势如?何了?”
吴御医如?实答话:“回禀娘娘,陛下的伤寒症已经大为好转,就是夜里还会受梦魇惊扰,臣准备加重药方里夜交藤,柏子仁的分量,这样陛下会睡得安稳些。”
“有劳吴御医,你退下去?歇着罢。”
“多?谢娘娘。”
吴御医拎着药箱退下后,躺在床上?的耀灵帝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
看到纱幔后朦朦胧胧的身?影,他涣散的瞳仁闪过一道亮光,忙伸出手去?抓那道人影,沙哑的声音中透着迫切:
“琳琅,是你吗?”
皇贵妃眉眼平静,她在床榻一侧坐了下来,抬手握住皇上?的手掌,柔声道:“陛下,是臣妾。”
“是爱妃啊...”
耀灵帝长叹了口气,语气中隐有一丝失落。
皇贵妃好似没有察觉到皇帝语气的变化,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她接过王公公送来的药碗,纤指捏着瓷勺搅动汤药。
“陛下既然?醒了,就趁热将药吃了罢,吴太?医说陛下的病已经快痊愈了。”
耀灵帝在王公公的搀扶下坐起身?,他看向眉眼温顺的皇贵妃,感慨道:
“朕病的这些日子里,辛苦爱妃了。”
皇贵妃摇了摇头?,她轻轻吹去?汤药冒起的热气,温言浅笑:“臣妾不过是陪着陛下说上?几夜的话,算不上?辛苦。臣妾还记得姐姐小产那年,陛下急得从荆州府快马赶回来,整整在姐姐的床榻前守了一个月,当时陛下的眼睛差点熬坏了。”
耀灵帝听到皇贵妃说起那件事?,他眸光微凝,不禁陷入了回忆。
其?实琳琅在诞下太?子前,还怀过一胎,那时耀灵帝还是默默无名的九皇子,他在荆州听到琳琅小产的消息,急得发?了疯,当即策马赶回京城,可惜还是晚了。
他和琳琅的第一个孩子没有保住。
琳琅伤心极了,可当时正逢夺嫡之争,王妃落产会被视作不祥之兆,琳琅为了守密,拖着还未修养好的身?子参见先?帝生辰宴,等她强撑着身?子从宫里回来后,当即病倒了。
耀灵帝赶回府中,正好看见侍女们端着一盆盆血水从屋里出来,他当时险些站不稳,冲进寝室看到琳琅面无血色躺在床榻上?,他的心都快碎了。
后来,他怕琳琅再出事?,干脆一直守在她的病榻旁,每日喂她吃药,陪她聊天,开解心结。
“陛下,怪臣妾说了不该说的话,陛下风寒刚痊愈,不可伤神啊!”
听到皇贵妃急切的呼声,耀灵帝从恍惚中醒过神,他抬手摸了摸湿润的眼角,发?现自己竟流了泪。
哎...人老了,愈发?变得多?愁善感了。
如?若他和琳琅的第一个孩子还活着,如?今应比大皇子都大了。那孩子若从小养在膝下,也应会比太?子要同他更亲近罢。
“启禀陛下,大皇子前来请安。”
殿外传来内监尖细着嗓子的禀报声,耀灵帝点点头?,声音透着疲惫:“传他进来罢。”
大皇子走进寝殿,他看见耀灵帝坐在龙榻上?,脸上?当即露出欢喜的笑容:
“父皇,您终于醒了!”
耀灵帝欣慰地看向大皇子:“朕这几日虽然?病得昏昏沉沉,可还是能听到你每天过来请安。”
他拍了拍皇贵妃的手背,又道:“爱妃把邵炎教养的很好。”
皇贵妃淡淡一笑:“邵炎是陛下的孩子,他心里记挂着陛下的病情,不过是他身?为儿为臣的本分...”
耀灵帝接过皇贵妃递来的茶盏清了清口,冲大皇子道:“朕知你是个有孝心的,可你身?为皇子,当以国事?为重,明?日就不必过来请安,在议事?堂好好处理政务,再过来同朕说一说朝中的事?。”
大皇子却是摇了摇头?,笑着道:“无碍的,当下朝中政务都由太?子处理,儿臣明?日一早还是过来给?父皇请安,奉药。”
耀灵帝渐渐皱起龙眉,浑浊双瞳微暗,声音低沉:“朕生病的时候,三司六部全是太?子在打理?”
大皇子恭谨答道:“正是,太?子他严厉明?察,内政修明?,勤于政务,把朝中大小琐事?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官都对太?子这段时日的表现赞不绝口。”
大皇子说完后,寝殿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良久,耀灵帝闭眼上?眼,语气淡淡:“怪不得太?子一次都未来看过朕,倒是忙坏他了。”
一旁端着空药碗的王公公听到这话,心里有些暗暗发?急,正要说太?子其?实也来过,只不过那时候皇帝睡得太?沉。
可皇贵妃却拿走皇上?手里的茶盏,柔声道:“陛下,东宫还未修建好,朝中这么多?政事?全压在太?子一个人肩上?,想来太?子处理完后都已宵禁了。”
“你啊,总是处处维护着太?子,邵炎这些日子里的辛苦你却一字都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