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仅
“循循,你好好读书,考了第一,爸爸就回家过年。”
“那烤鸡看着好吃,其实没有烤红薯香,真的,奶奶不骗你。”
“……”
甚至到最后都在骗她。
“循循,别怕。奶奶会陪你长大的,看着你念大学、毕业、出嫁,奶奶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她自己其实也一样,从小就很会撒谎。
说米饭里掺了便宜的玉米粒更香。
说自己最爱吃的就是鸡骨头。
说昼山的夜晚不可怕,地下室的冬天一点都不冷。
甚至奶奶临终前都不知道她被开除了,还以为她的宝贝孙女要参加高考了。
整天为她祈祷。
……
谎言实在太常见了。
有时候是抵御痛苦的唯一途径。
现实太残酷,他们没法圆满,只能用一个又一个圆不了的谎,让对方安心,让自己安心。
她早就习惯了,现在的不开心,也并不是因为他的隐瞒。
在物质极度匮乏中长大的孩子,没有资格维持这样的精神洁癖。
可此时此刻,被他这样严阵以待,林循忽然觉得,人是会变的。
变得越来越娇气,越来越任性。
任性到,想步步试探,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林循慢悠悠地抽回手,抹了抹他看不到的微红眼眶,语气却调侃:“哪有你这样的犯人?自己给自己定了惩罚的上限,那我还审判什么?”
“……”
沈郁僵住片刻。
她永远能用最轻快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高中那会儿,林循这么嘲讽班里欺负程孟的男生时,沈郁听着只觉得这姑娘逻辑清晰、干脆利落,骂得没毛病。
却从没想过,这招式有一天能落他头上。
她的话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
沈郁的心脏直往下坠,太阳穴跟着紧绷。
明明上午在寻语开会时,投资商让了两成利润,临走前骂他年纪轻轻巧舌如簧、不讲商徳。
此刻却像是被人卡住了咽喉,半句有逻辑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只能绷着脊背,硬声道:“证都领了,章也盖了,这点是底线,其他的都好谈。”
林循盯着他僵硬的面孔,又摁了摁酸痛的眼眶。
她忍住了哭腔,不咸不淡地“哦”了声:“那又如何?”
她壮着胆子,变本加厉。
“我能因为欢喜而闪婚,也能因为不乐意而闪离,一张纸而已,从来不是什么原则,你能拿我怎么样?”
她的语气半点玩笑意味都没有。
一字一句说完,眼前的人忽地静了片刻,整个人像根就要绷断的弓弦。
他面上所有情绪都收了起来,不知道消化了多久,修长手指再一次探过来,想牵她的手,却又落空。
那双漂亮得如同浅色玻璃珠般的眸子空落落“盯”着自己的指尖。
几乎。
有些茫然。
林循强忍着喉管处的哽咽,在暮色里静静盯着他。
肆无忌惮地看着他挣扎。
直到很久后,他哑着嗓子开口。
“我七岁那年,父亲开始教我如何在生意场上与人谈判。”
“他说无论情况多坏,威逼利诱也好,使手段也罢,千万别走到恳求那步。说出那个字,就意味着丢掉所有主动权、落尽下风,事情也照样办不成。”
“但他没教我,感情上怎么谈判。或者说,他自己都不明白。”
太阳落入了江流尽头。
他的侧脸隐在朦胧黑暗里。
室内的光和影逐渐融为一体。
尖锐的喉结艰难上下滚动着,他的手轻轻遮住她的眼,不让她看他风度尽失的表情。
林循下意识闭了眼。
下一秒,黑暗里传来他哑涩的声音。
“郑重跟你道个歉,是我的问题,是我没处理好,是我私心太过,用卑劣的谎言靠近你——”
“——别离开我,恳求你。”
千万人吹捧的神仙嗓,坠入了俗世里,裹满了沙石,粗砺又狼狈。
林循的心脏被碾出了细细的血口。
眼底终于涌出了无声的泪,无法再控制,无法再试探。
一室窒闷里,沈郁第三次无望地伸手,牵她。
却猝不及防地,牵到了她的手。
他五指一根根缠住她,不肯再放开。
没等到反抗,又得寸进尺地去抱她,吻她潮湿的脸颊。
“怎么哭了。”
他的声音很哑,想要趁热打铁多说几句,却又心疼她,“这么为难么?”
“没。”
林循任他吻着她眼睛,缓了缓情绪,坦白道,“沈郁,我是想过分开来着,在来这里的路上。不过不是因为你骗了我。”
沈郁停下动作,俊秀的鼻尖抵着她下巴:“那是因为什么?你肯说就行,我都改。”
林循攥紧手心,又松开。
如此好几次,挣扎着,不安着。
良久后,她闭了眼,脸颊贴在他肩头,把灵魂最深处的阴暗面摊开在他面前:“跟你没关系。”
“我记得很清楚,”她的声音哑哑的,手指不安地抠弄着手背上的纹身,“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开学那天在一中校门口,你买走了摊位上所有的冰粉。”
“当时我好庆幸,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早点收工去学校,不会遇到未来的同学……后来,在教室里见到你第一眼,我就担心,你是否认出了我。”
沈郁的双手按在她后背,是收紧的姿态。
语气却没什么情绪:“然后呢?”
“然后,过了好几天,你似乎一点都不记得我了,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林循继续说着,慢慢掀开时光的角落,窥视着那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格格不入的女孩子,单薄的影子。
“开学后,班主任要求大家都穿校服,我一边附和着孟孟和其他女生们的抗议,一边内心暗喜着。因为统一的制服,能藏起我的另类。”
“还有高二,你跟我一起在教室里吃午饭,我甚至……”
林循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头颅埋下去,耳朵红得厉害,“我甚至,极其短暂地庆幸过,你看不见我餐盘里的剩饭剩菜。”
林循的声音在发抖。
十几岁大山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花了很多时间去消化那些负面情绪。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她没时间敏感,没时间矫情,没时间去顾及不能吃也不能穿的自尊心。
她要做的,就是在这个陌生的都市活下去,支撑到找到爸爸为止。
然后一家三口回青原。
至于体不体面的,又有什么要紧?
可她没能做到。
可能是人性如此吧,在一堆光鲜亮丽、衣食无忧的同龄人里,她没办法不去比较,没办法当真像表面上那样洒脱。
……
窗外的落雪停了,无人打理的壁炉也渐渐熄灭。
最后一簇花火炸裂后,世界开始陷入安静。
沈郁没有接茬。
他看不到她如今的模样。
也从未留意过她十五岁的时候,是不是每次见到他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测他有没有认出她,有没有同别人说她家很贫困,在校门口摆摊为生。
他绷着下颚,听她匀了匀气息,继续说。
“被一中开除后,打工求生的那年,我见到了很多像我一样在大城市里挣扎的人。也或许是过了最敏感的青春期,我的心态慢慢平和坦然了一些,但谈感情还是没办法。”
林循想起自己忙碌又痛苦的大学时代。
“大二的时候,有个同系的学长追我。我们一起合作过项目,他性格也不错……有一天,他约我吃饭来着。”
沈郁听到这,忽然弯起嘴角,有耐心地问她:“那你去了吗?”
林循视线落在他带了弧度的唇角。
在心里喟叹,这人怎么长得这么完美,笑起来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