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仅
自从上次在南漓吃完了一个疗程的抗焦虑药物后,她没有再去医生那里续开。
停药到今天已经有两个星期,焦虑症一次都没发作过。
哪怕昨天看到热搜心情不好, 也没有积压太多的负面情绪。
那些惊恐发作的夜晚,仿佛是逝去的一场场梦。
-
第二天,他们起得比预想中要晚。
窗外寒风呼啸,开始下雪。
林循帮沈郁裹紧了围巾,牵了他下楼吃早饭。
张叔已经在酒店楼下等他们了,正呼啦啦喝着一整碗没几片荤的羊杂汤。
吃完饭, 三人继续赶路。
沈郁和张叔都没提目的地是哪里,林循便也没问, 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座上,看着窗外。
车轮胎装上了防滑链, “咔哧咔哧”驶过衰败落魄的小镇,开进了更加曲折、颠簸的山路。
这段进山的路并没有浇筑水泥。
车子艰难地往里开, 高高的轮胎扬起了戈壁上的漫天尘土。
远处山与天的分界线很不明确。
车窗关得严实, 不给风沙穿透的机会。
林循也没心情再欣赏什么风景。
一切都越来越熟悉。
她抿着唇, 看着窗外这片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土壤。
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攀爬后,雪终于停了, 灰蒙蒙的云层散开, 暖烘烘的太阳钻出来。
车子停在了一座荒芜的村庄路口。
旁边就是山。
山的那头一望无际, 黑色的油松林之外,他们家曾经世代居住的上林村被挖成了一片废墟。
传说中拆迁后要建造的天文台,十多年后却仍然只打了个地基。
项目大概搁浅了,这片广袤的土地,已经被人类社会放弃了。
而山的这一侧,则是依旧繁衍生息的下林村。
张叔带着他们进了村子里。
沈郁在这儿录了三个月节目,对方位比张叔还熟悉,指引着他们绕过一处处林循无比熟悉的农家瓦舍,走到山腰处——
这里建了一个希望小学。
这小学是林循离开青原后的第三年,建起来的。
从那之后,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们都来在这里读书,终于不用翻山越岭去遥远的镇上。也因此,很多女孩子们也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
或许是因为高原反应,她一下车就开始觉得胸闷。
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着。
可几分钟后,她竟然便适应了,脉搏恢复平稳,肺部自动扩张,畅快地呼吸着比昼山稀薄许多的空气——这片滋养她多年的土地,时隔多年,依旧在包容着她。
她忍不住看了眼沈郁,问道:“这就是你当初的目的地?”
沈郁“嗯”了声,又补充了句:“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林循没来得及问,便又听到他说。
“当年来到祁南县的前三天,我只是在县里打转。”
沈郁牵着她,跟着她的脚步往学校门口走去,一边说道,“跟着酒店老板出去镇上喝当地的酸奶、羊杂汤,一边适应着高原反应。我当时高反还挺严重的,躺了好几天才逐渐适应。直到第四天,老板帮我雇了辆车,来到这里。”
“虽然不能亲眼看到你生活过的地方,但我呼吸到了这片空气。”
沈郁说着,摊了摊手,苦笑道,“只是没想到,这里的氧气浓度比县里还要低,我不得不在学校住了几天……好在校长愿意收留我。”
林循挑了挑眉,难怪他今早问张叔要了几颗抗高反的药。
对外地人来说,青原的环境的确不是很宜居。
三个人沿着蜿蜒的小路往上走,路两旁是积了雪的冬青稞。
这些年青原政府开始扶持农业发展,山区里比起她离开的时候,生活条件俨然好了许多。
家家户户都有农田。
只不过,都还是人工种植,机器没有普及。
待走进学校大门,林循忍不住四处观望了下。
她之前只在网上见过这学校的样子,还没有实地来过。
现在是二月初,要不了几天便是过年。
学校里正在放寒假,空荡荡的校园里,一个学生都没有,周遭一片寂静。
学校拢共只有一栋教学楼,是村里罕见的水泥钢筋结构,上下三层,很安全。
教学楼外则建了个椭圆形操场操场,令林循惊讶的是,这操场竟然有塑胶跑道。
这条件比她当年在网上看到的初建时候那会儿,不知道好了多少。
在门口等了没多久,校长便带着在这儿支教的几个年轻老师过来接他们。
之前《森林寓言》就是在这个小学录制的,期间节目组给学校捐赠了很多公益款——这塑胶跑道就是期间新建的。
所以这里的老师们都认识沈郁……方忖又提前和他们打好了招呼。
校长是个体态清瘦的老年人,穿着件素净的旧棉袄,戴着眼镜。两鬓斑白,模样很和蔼。
他的视线在林循身上扫过,却完全没有认出她,只是一个劲同沈郁叙旧。
“小沈,你这次来,又准备教孩子们学普通话了?”
“可惜大家都回家过年去了,可没人给你教咯。”
沈郁熟稔地与他寒暄着。
一行人跟着往里走。
林循的视线却情不自禁地落在校长略有些熟悉的面容上。
直到半分钟后,她才最终确定,真的是他。
她有些惊讶,连忙上前几步,略微局促地喊道:“陈老师,您怎么会在这?”
实在是太久没见了。
要不是看到他眉心偏左的地方有一颗痣,她当真要认不出来了。
陈校长听到这话,回头诧异地看向她。
——漂亮到难以形容的姑娘,皮肤很白,没有当地人独有的高原红,高高瘦瘦,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披散肩头。
他不记得见过这姑娘。
林循也意识到陈校长压根不记得她了,转而用青原话解释道:“您原先在镇上的七里小学当教导主任,我是您的学生。”
陈校长闻言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个遍,努力在脑海里搜索,最终苦笑着摇头:“……我真是记不起来了,你们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你是哪家的孩子啊?”
林循看着眼前的人,多年不见,他比从前苍老了很多,体态也胖了一些,脊背佝偻了几分。
她弯着唇解释道:“我是上林村人,我爸爸叫林华。当年是您亲自到村里,挨家挨户劝大家,让女孩儿们去上学的……只有我爸爸听了您的话……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您回到这里当校长了。”
陈校长听她说完,愣了好久,又看了她好几眼,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啊。你叫……林循吧?”
老校长记起她,语气比之前激昂了很多:“我记得你当年初中毕业后,是跟着你奶奶去南方找你爸爸了吧?找到了吗?”
“是,”林循弯了眉眼,“我们找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难怪看你如今过得很好,看着已经是个大城市的姑娘了。”
陈校长目光欣慰,说完后又看了看她身边的沈郁,疑惑道:“只是,你今天怎么会跟小沈一起回来,你们认识吗?”
林循亦跟着侧目,看了眼沈郁。
他静静听着他们叙旧,没有接茬的意思。
林老板多少有些赧然。
她还是第一次跟人介绍他们的关系。
她咳嗽了两声,牵了他的手,大大方方地说道:“嗯,不止认识,他是我……先生。”
她挑了个说起来不那么别扭的称呼。
陈校长的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片刻,显然是惊讶极了。
实在没想到沈郁和青原,还有这样的缘分。
他想了很久,才终于恍然道:“小沈,那你当年第一次来青原,也是因为小循?你们在那之前就认识?”
“是。”
沈郁想起当年的事,不禁再次温声跟陈校长道谢,“当年还得多谢您收留我几天,不然我高反这么严重,眼睛又看不见,还真走不出这片大山。”
做《森林寓言》节目之前,苏世城他们都奇怪,问他怎么会选这样一个地方,做一档不赚钱的公益节目。
他们却不明白,他在曾经一无所有的时候,在这个地方受尽了恩惠。
“早知道你是我们祁南县的女婿,我当时该多留你几天才好呢。”
校长笑呵呵地带他们进了空余的校舍,帮忙放好行李。
又聊了许久,老校长才意犹未尽地起身:“我还得回去给孩子们批期末考试的卷子,就先走了。小循,你还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吧?现在孩子们上学的条件可比当年好多了,待会儿让小周带你们到处逛逛。”
两人随即同校长道别。
而后跟着旁边一直陪同的那位周老师穿过操场,往教学楼走去。
“这里就是教学楼了,我们学校是这片山区里唯一的小学,附近几个村落的孩子们都在这儿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