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仅
他问话, 林循很清晰地回答,只是声音很淡,没什么情绪。
等不痛不痒地回答完医生的所有问题,便不再吭声。
教授没察觉出异样,和善地点头道:“人醒了就没事了, 其他都是外伤,好好养就行。小沈,我还有个会,晚上再来看她。”
沈郁有些欲言又止,但忍着没说什么,面色沉沉地开门送他到病房外。
自己也跟了出去。
程孟见状, 知道他大概率有问题要问,便也跟着走到外面。
病房门口有几个警察守着, 还有几个穿黑衣服的人。
程孟打量了两眼,像是保镖, 不知道是不是警方雇的。
沈郁边跟着郑教授往会议室走,边沉声问道:“郑叔叔, 轻微脑震荡会影响大脑么?”
林循刚刚醒来的反应, 实在是诡异。
完全不正常。
郑教授摇摇头:“大概率不会, 她跳下来的时候是左侧身体着地,左胳膊下意识护住了头, 所以胳膊上的骨折是最严重的, 头基本没怎么撞到。而且, 病人意识很清醒啊。”
沈郁凝神片刻,还想再问,却被一旁的程孟打断。
“应该不是脑震荡的问题——”
她咬了咬唇,脸上没什么血色,“循循她,以前有很严重的抑郁症、自我封闭。我觉得她好像,复发了。”
她话音落下,身旁男人脚步停了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
程孟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愣了一下。
说实话她跟沈少爷真的很不熟,从高中都现在都没说过几句话。
私心里也觉得他不好接近。
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他们站在同一条线外。
因为挂念着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受。
“应该是她被开除之后的那两年。当初我跟她断了联系,所以她怎么得的这个病我不清楚,不过——”
二十岁那年的八月,程孟和林循在昼山火车站重逢。
她从那时候便察觉到,林循好像跟之前不一样了。
高中时候的林循,虽然性子有些淡漠,但骨子里很生动,有种不像坎坷低头、永不服输的劲头。
笑也坦然,痛也率直。
说到自己喜欢的声音、爱听的广播剧时,会侃侃而谈;在程孟被同班男生调侃欺负的时候,会挑着眉帮她毒舌回击。
高二那年,她还帮着程孟,跟一个死缠烂打的骚扰者干过架。
程孟喜欢陈诺之却不敢表白,还是林循帮她递的情书,在背后给她打气。
所以尽管她们来自完全不一样的环境,也有截然不同的成长背景与性格,依旧成了好朋友。
程孟总是觉得林循很可靠,像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株蔓,落拓又洒脱,肆意而张扬。
风刮不断,雨打不趴,更没人攀的上。
后来,林循因为宁琅的事被开除。
程孟给她发了好多好多的消息,却统统都没得到回复,高考后,她实在放心不下,还去她家里找过她——那个她跟奶奶住了两三年的地下室群租房。
可林循已经搬家了,邻居也不知道她搬去了哪里,只告诉她,林循的奶奶去世了。
就这样,她们断了联系。
直到两年后,开学前的昼山火车站。
程孟戴着耳机坐在行李箱上打游戏,忽然被人叫住问路。
程孟匆忙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林循,却很难相信那是她。
彼时她拖着一个破破旧旧的二手行李箱,头发剪得很短很碎,身上穿着件非常土气不符合年龄的夹克衫,脚下踩着一双洗到发白的旅游鞋。
面色干枯,嘴唇发白没血色。
是她。
却完全不像她。
没有不羁的高马尾,也没有明媚张扬的笑。
焦灼又茫然的双眼里。
全是疲倦与麻木。
那次之后,她们逐渐恢复了联系。
起初程孟只是以为在火车站偶遇的那次,林循只是太累太着急了,所以状态不对。
可在南漓约着见了几次面后,她越来越发现,林循像变了个人。
她每分每秒都在忙碌,生活里被学习和兼职填满,不再跟她聊爱好、兴趣,吃饭的时候要么在走神,要么就是在回兼职消息。
跟她说话,她会礼貌回复,但没有什么能往心里去。
连笑容都像是模式化,浮在那张空洞惨白的脸上。
程孟虽然觉得这样的她有点陌生,但也没太往心里去。
毕竟每个人都会长大,都会变。
比起学校里其他朋友,她还是更喜欢跟林循在一起,觉得安心。
就这样过了一个学期。
某天晚上,程孟跟陈诺之一起去南漓剧院看一个电影的首映式。
两个人看完电影出来,走过一个狭窄路口的时候,程孟正兴奋地谈论电影里有血有肉的场面,说到兴处,陈诺之忽然打断了她。
他语气很迟疑,像是有些不确定:“那是不是……林循啊?”
程孟停下声音,往马路旁看过去。
昏暗的路灯下,万物的倒影都被拉得长而蜡黄。
人行道边倒着一辆蓝色的很笨重的电瓶车,车灯碎在地上。
那车边上,蹲着一个女孩子。
女孩身上穿着外卖员宽宽大大的套装,戴着同样很大的头盔,远远看去,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条细细的影子。
像被装在一个很不合适的套子里。
她狼狈蹲在马路边,脊背折着,伸手去捡下水道旁边两个外卖。
捡起来之后,她焦急地来回检查了一下,看着里头摔烂的饭菜,跨着肩膀蹲了很久,旋即站起身走到旁边,把那两个外卖扔进了垃圾桶。
之后,她摘了头盔扔在一旁,站了几秒钟,被头盔压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迎着风。
下一秒。
女孩子突然抬起头,直愣愣看着马路对面的方向。
然后,像是失了魂魄般,径直往车流里走。
程孟的心脏猛地一跳,身子僵冷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辆车要刹不住,撞上她。
那一瞬间还是陈诺之反应快,迅速上前将她拉回人行道。
车主狠狠骂了一句,扬长而去,女孩儿被扯得一个踉跄,却依旧没动静。
程孟心脏怦怦跳,连忙跟过去,才发现她视线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却没有任何神采。
仿佛透过这虚空,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直到程孟走到她身边,她都没反应。
程孟当下便觉得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很慌。
她伸手去摸摸她肩膀,低声唤她,却不敢问出那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揣测,只闻声道:“循循?你是摔懵了吗?这里不能过马路的。”
林循这才回过头,仿佛对刚刚的危险一无所知。
她十分平静地看了程孟一眼,眼中并没有对这次偶遇的惊讶与起伏:“孟孟,是你啊。”
程孟边听她说,边借着路灯微弱的光打量她,蓦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身上薄薄的棉袄刮破了一大片,露在外面的手蹭破了皮,再往下看,米色的袜子和裤脚亦全被鲜血浸没。
明明就摔得很重。
程孟赶紧扫了一眼那电瓶车,车头已经撞得稀烂——这两天一直有雨,路上很滑,天又黑……
她心里一紧,又看到车旁边的地上,铺着一滩扎眼的血迹。
可林循却像是感觉不到疼。
细细一条影子在路灯下晃,脸色苍白无生气。
孤零零的。
像个鬼。
程孟当即便绷不住了,红着眼睛问出了最初的揣测:“……你刚刚想干嘛?为什么要往马路里走?你怎么了?”
林循扯了扯嘴角,眼睛也跟着弯起来。
那笑容里,再也没有十几岁她刚认识她的时候那股野蛮生长的劲和蓬勃生气。
“程孟,我不想再继续了……好累,喘不过气……我想歇一歇,就歇一会儿……”
那一瞬间,程孟几乎不能呼吸,她张着嘴,喉咙干哑不能言语。
她却还在笑,神色恍惚,像是回过神后终于有点庆幸。
“……还好你们拉我一把,多谢——”
程孟以为她在后怕,却听到她继续喃喃道:“——不然撞我的人真是倒了大霉。”
她的还好。
不是因为庆幸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