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姑娘浪
兴旺说,唉哟,稀客。阿达说,长远不见。秋生看手表说,才几点钟,就白板了。兴旺说,伞摆门口,这地板不好,一沾水就打滑,掼一跤不得了。
秋生坐到阿达旁边说,一碗辣酱面。兴旺说,辣酱卖光了,调一调。秋生说,熏鱼面。兴旺说,再调一调。秋生皱眉说,要啥没啥,做啥生意,早点关门大吉,焖肉面有吧。兴旺笑说,算了,今夜我请客。朝厨房间高喊,一碗酱爆猪肝面。
阿达要给秋生倒七宝大曲,秋生说,慢。拎起暖水瓶,倒开水烫杯子。兴旺起身说,我再去拿盘凉菜来。秋生说,阿达没出车子。阿达说,天冷,又落雨,晃几圈也没生意,索性不做了,省点汽油铜钿。
秋生说,招娣呢。阿达说,在另一爿面店。秋生说,兴旺搞大了嘛,又开一家。兴旺端了酸辣海带丝,过来说,无奈之举。客流侪往华亭路去了,这边只好做做熟客生意。
秋生挟海带丝吃,听后说,话里意思,另爿店在华亭路。兴旺说,附近,附近。秋生说,有脑筯。阿达说,钞票赚足。兴旺说,唉,不过表面风光。秋生说,为啥。兴旺说,房租吓死人,比老早涨了十倍。面店,本身小本经营,去掉房租水电、七零八碎一扣,没啥哩,只好讲勉强度日。秋生说,朝我们哭穷做啥,又不会问侬借钞票。兴旺说,我豁胖才信、是吧。
秋生说,华亭路小市场,是我一手搞起来的,我能不清爽,里厢商户赚得盆满钵满,新民夜报常看吧。阿达说,看呀,哪能。秋生说,万元户要登报纸的,多少华亭路卖衣裳的。兴旺说,没注意过。阿达说,听讲林玉宝在华亭路,生意做的风声水起。秋生吃酒说,当初没我帮忙,玉宝想拿到摊位,做梦。
兴旺阿达侪一怔说,还有这段过往,仔细讲讲。秋生吃口酒说,有啥好讲头,就算从前我有亏欠玉宝,现在也还清了。兴旺说,帮帮老朋友,帮我也弄只摊位。秋生说,讲弄就弄啊,又不是请客吃饭。兴旺说,对秋生来讲,毛毛雨。阿达说,老卵。秋生说,不要给我抬轿子,戴高帽。兴旺说,实事求是。
厨师端来猪肝面,秋生吃面说,求我没用,我现在不管了。阿达说,为啥。秋生说,我调走了。阿达说,调到啥地方。秋生说,土地管理局。阿达说,没听说过。秋生说,新成立的单位。阿达说,主要做啥。秋生说,还能做啥。阿达说,啥。兴旺说,戆大,故名思义,土地管理局,不就管土地嘛。秋生说,是的。阿达笑说,原来是土地爷,更加老卵。
兴旺说,我记得林玉宝丈夫,是做地产生意,要和秋生打交道吧。 秋生嗤笑说,这位潘老板。兴旺说,哪能。秋生说,有大麻烦了。阿达说,讲来听听。秋生说,这好随便讲啊。
兴旺说,秋生啊,有桩事体,不晓好不好问。秋生说,讲就是。兴旺说,秋生娘子事体,石库门里,传得沸沸扬扬,五花八门,讲啥的侪有。秋生说。讲啥。阿达说,侪在讨论,真失踪、还是假失踪。秋生冷笑,兴旺说,我们打小兄弟,兜个底。放心,啥人讲出去,天打五雷轰。
阿达说,有电话回来过吧。秋生吃口酒说,没。兴旺说,假失踪还好办,至少晓得平安。这真失踪,辣手。秋生没响。兴旺说,在中国,外国人失踪案,将引起高度重视。不晓美国警察哪能。阿达说,难,美国有黑手党。秋生没响,阿达说,节哀顺变吧。兴旺说,瞎七搭八,要抱有希望,讲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秋生吃光面汤说,我走了。兴旺说,再坐一歇,难得碰头。秋生说,还有事体。兴旺说,啥事体。秋生说,上床困觉。兴旺阿达一笑。
秋生刚要走,店门打开,兴旺老婆进来,怀里抱着小毛头。秋生一怔说,啥人小囡。兴旺笑说,还能啥人,我的。秋生说,多大了。兴旺老婆说,三个多月。
秋生凑近打量,瘦瘦小小,闭眼吐舌,看不出像啥人,随意说,儿子还是女儿。兴旺说,儿子。秋生说,后继有人了。再看兴旺老婆体态,想想说,不对吧。瞟到阿达使来眼色,心中疑惑,没再追问。阿达站起说,我再出去兜两圈生意。兴旺也没挽留,接过小囝说,常来白相。
两个人走出面馆,雨势渐大。阿达说,我送秋生回去。秋生坐进车里说,兴旺的小囝。阿达说,一言难尽。秋生说,有故事。阿达说,这小囝,是兴旺和招娣生的。秋生惊骇说,竟有这种事体。
阿达烟盒里抽出根烟,递给秋生。秋生说,我不吃香烟。阿达擦火柴点燃,吸一口说,兴旺,侪晓得呀,大孝子。兴旺娘子习惯性流产,身体算是废了。老早嘛,家里穷还无所谓,现在面馆生意不错,家底厚了,老娘放话,一定要抱孙子,否则死不瞑目。兴旺没办法,只好和娘子提离婚。
秋生说,作孽,一个四川女人,离婚后哪能过,吃穿住行,全是问题。阿达说,是呀。这四川女人也辣手,想了几天几夜,想出个办法,让招娣给兴旺生个小囡。秋生说,借腹生子。阿达说,是的。秋生说,要死快了,这也想得出,姐夫和小姨子,违背伦理道德,招娣哪能想。
阿达说,先嘛死活不肯,后来倒肯了。秋生说,总归逃不出威逼利诱。阿达笑说,果然是吃公家饭的,思路清爽。兴旺答应给招娣开一爿面店。秋生说,华亭路这爿店。阿达说,也算是等价交换。秋生说,瞎讲吧。开面店至多两三千块,赔的是招娣的一生。阿达说,话这样讲也没错,但最终,招娣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呀。秋生愤愤说,一群垃圾瘪三。
阿达叼着烟,打方向盘小转,遇到红灯,停下来说,还是钞票惹的祸,有了钞票,手头宽松了,思想活络了,欲望增强了,贪念膨胀了。没钞票嘛,百事不想,闭着眼过,也蛮好。
秋生回到家,看到姆妈坐在沙发上,一脸腊黄,不停抹眼泪,抑忍心底烦躁,走过去说,还没困觉。秋生娘说,我觉着我要见阎王了。秋生坐下说,又来。秋生娘说,泉英有消息了吧,不要瞒牢我。秋生说,不是不讲,是怕姆妈出去讲漏嘴。秋生娘说,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秋生叹口气说,泉英生了个小囡,母女平安,小囡起名叫乔雁南。秋生娘怔怔说,啥辰光回来。秋生说,应该不会回来了。秋生娘说,不回来算数,离婚,要小囡。秋生说,哪有这么便当。秋生娘说,为啥。
秋生不耐烦说,我们现在对外哪能讲。秋生娘说,咬死泉英失踪,没联系,没消息。秋生说,既然这样,哪能离婚,哪能要小囡呢。秋生娘一时语噎。
秋生说,只好哑巴吃黄莲,有苦道不出。秋生娘悲怒交加说,真的一点办法也没。秋生面孔阴沉说,是的。否则我要被牵连,事业毁于一旦。秋生娘说,这恶毒女人,对伊还不好嘛,要这样弄耸我们,恶毒到极致了。秋生没响。
秋生娘说,泉英爷娘晓得吧。秋生点点头。秋生娘说,我要天天上门、去讨说法。秋生说,不要这样做,我们要头脑冷静,让泉英爷娘保持愧疚感。秋生娘说,我心有不甘。秋生悲凉说,我现在啥也没了,只有事业,事业因此毁了,就不是姆妈去见阎王,是我去了。
秋生娘哭起来说,为啥找了这个丧门星。秋生拍拍其肩膀说,面对现实,不要胡思乱想。起身回到房间,面具剥下,终是难掩心中愤懑,呜咽一通,再坐到桌前,拿起手帕擦眼泪,看到摊在台面的新民夜报,有一则新闻,金月桂聚众淫乱案,二审结果下来,金月桂死刑,改判有期徒刑十年。窗外雨声急促,贴着玻璃,恍若泪下,秋生想,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第67章 见面
落雨天,顾客少,生意也清淡。赵晓苹在织绒线衫,玉卿笑说,给陆阿哥的。赵晓苹说,嗯,缺一件毛背心。玉卿说,感情真好。
赵晓苹头也不抬说,织件毛背心就感情好啦。那玉卿给秦阿叔织毛线裤,又算啥。玉卿抬高嗓门说,秦阿叔租房给我住,姆妈没空辰光,秦阿叔帮带小囝白相,还教画图,识字。我织条毛线裤表达感谢,这算啥,算人情,人情来往不可以呀。赵晓苹抬头说,我开开玩笑。玉卿说,这种事体,拿来开玩笑,有意思吧。赵晓苹说,还真生气了。一个客人说,有人嘛,我要改裤脚管。玉卿沉脸走过去。
赵晓苹看向玉宝,用手推一记说,玉卿哪能啦,像吃了炸药包。玉宝心不在焉说,哦。赵晓苹说,我觉着玉宝也不对劲。玉宝搬起椅子凑近,低声说,我有个问题请教。赵晓苹笑说,请教不敢当,出出馊主意我在行。
玉宝说,逸年生意有麻烦了。赵晓苹说,做生意起起伏伏、正常的。玉宝肃然说,这趟不同,是大麻烦,欠债还钱这种。赵晓苹一惊说,欠多少。玉宝说,蛮吓人的。赵晓苹说,具体数字。玉宝烦恼说,不要问了。赵晓苹没响。
玉宝说,我讲过老早底在新疆,和乔秋生交往吧。赵晓苹说,嗯,印象相当深刻,乔秋生上大学,玉宝节衣缩食,倾尽所有供养了四年。玉宝说,当晓得秋生背叛我,我人财两空,想死的心也有了。赵晓苹说,要是我,我闹到单位去,让乔秋生身败名裂。玉宝说,晓萍结棍,我做不出。赵晓苹说,反正我脸皮厚。
玉宝说,虽然秋生把钞票还我了,但对我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是一辈子。赵晓苹说,唉。玉宝说,我心里有阴影在,如今逸年出事体,急需用钞票,做为夫妻,我是不是应该,把所有积蓄拿出来,鼎力相帮。赵晓苹说,照道理应该是。玉宝说,但我又害怕。赵晓苹说,怕啥。玉宝说,怕的太多了,怕的只感觉钞票可靠。
赵晓苹沉默一刻说,潘姐夫不会的,毕竟那结了婚、还有两个小毛头,是有感情的。玉宝说,逸年那些生意朋友,没几个好东西,私生活霞气混乱。赵晓苹说,玉宝怀疑。玉宝摇摇头说,逸年现在不是,谁能保以后呢。秋生老早也蛮好,有啥用场呢,讲变就变。赵晓苹说,男人和男人不一样。玉宝没响。
赵晓苹说,玉宝做个体户,潘姐夫也支持了吧。玉宝说,侪是我自己的钞票,没用逸年一分铜钿。赵晓苹恍然说,既然这样,玉宝不掏出来,潘姐夫也无话可讲。玉宝说,是吧。赵晓苹踌躇说,就怕。玉宝说,怕啥。赵晓苹说,就怕潘姐夫表面不响,但寒了心,毕竟老话讲,夫妻要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玉宝没吭声,赵晓苹说,这事体不要听我的,要玉宝拿主意。玉宝说,我再想想。
潘逸年与苏烨,走进蒲园,一幢西班牙风格的花园房,魏徴出来迎接,跟着位小姑娘,十多岁,头戴蝴蝶结发箍,模样周正,背着小提琴,初显艺术家气质。
苏烨笑说,这位是。魏徴也笑说,我女儿,蓉蓉,叫爷叔好。蓉蓉普通话说,叔叔好。苏烨说,人家讲女儿像爸爸,果然没错。魏徴说,是吧。潘逸年点头,没搭腔。魏徴说,进屋聊。蓉蓉说,我去少年宫了。魏徴温和说,去吧。
三个人穿过客厅,所到所见,装修和家什,非一般家庭能企及。走进书房,挂好外套,在沙发坐定,茶水已泡上,魏徴从抽屉掏出古铜刻龙烟盒,打开,摆了几根雪茄,取出一根,再将烟盒,递到苏烨潘逸年面前。
苏烨潘逸年各取一根,点火抽起来。魏徴说,味道哪能。苏烨说,有些烈,但味足。潘逸年说,古巴货。魏徴看了眼潘逸年,淡笑说,潘总有眼光。潘逸年笑说,香港的李先生深谙此道。苏烨说,是吧,倒没看出来。
潘逸年说,李先生平生有三大爱好。苏烨说,哪三大。潘逸年说,做生意,女人和雪茄。魏徴皱眉说,这些香港人,被英国殖民数年,思想早同化了。吸毒、乱交,崇尚耶稣。苏烨说,上海基督徒也蛮多。潘逸年只听着。魏徴说,反正无所不来,中华五千年的传统美德,仁义礼智信,丢光光。
苏烨岔开话说,雪茄为啥叫雪茄。魏徴说,徐志摩起的名,其意燃灰白如雪,烟草卷如茄,所谓雪茄。苏烨大笑说,形象,不愧一代才子。魏徴冷笑说,再有才华有何用,太过风流,成也女人,败也女人。潘逸年垂目吃茶。苏烨轻笑。
魏徴突然说,苏总讲,潘总要见我。潘逸年说,是,我手头有个建筑项目,在土地使用证上,出了点小问题。魏徴打断说,我当啥事体,现在关于土地使用,统一交由土地管理局经办,跟我不搭界了。苏烨说,规划局管市区土地,一直没出问题,为啥要单独设立土地局。魏徴笑说,这讲起来就复杂了。但目标是明确的,思想是统一的。一则解决老百姓居住问题,建设大量住宅区;二则打开对外窗口,让更多的外商来投资,势必需要造办公楼、酒店。任务之重,是需要细划部门来管理。苏烨说,我们做地产的,好日节在后头。 魏徴笑说,这话讲的没错,但是,也要看是否把握得住机会。
一时沉默,苏烨说,听讲魏先生,有收藏的爱好,可否让我长长见识。魏徴笑说,在隔壁房间,我带苏总去。苏烨站起说,不用,那继续聊。
房内无人,潘逸年说,我今天来,特为表达歉意。魏徴似笑非笑说,哦,我和潘总不熟,何来道歉。潘逸年说,我弟媳实在冒昧,在隐瞒我的情况下,请魏太太帮忙。待我晓得后,木已成舟。我弟媳刚从江西农村上来,没文化,不懂人情世故,还请魏先生见谅。
魏徴冷笑说,原来如此。我太太家庭妇女,能有啥关系,还不是去求我朋友,朋友觉得奇怪,问我脸上,我太太和潘总是啥关系。倒让我答不出,我现在也想问,潘总和我太太,究竟是啥关系。潘逸年说,这是个误会。魏徴说,我想依潘总的人脉,还不至于、要让我太太帮忙的地步。我只能当做,是一种挑衅或示威。我这人吧,最要面子的。潘逸年说,我也听讲,魏先生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大量。魏徴笑了下,抽口雪茄,弹掉烟灰说,再大人大量,绿帽戴不得。潘逸年笑说,啥人敢。魏徴说,是呀,我看啥人敢。潘逸年没响。
魏徴说,老早底,我太太和潘先生是同学吧。潘逸年说,大学同学。魏徴说,谈过恋爱,为啥分手呢。潘逸年说,十多年前的事体,我早已忘记。魏徴说,还是想想看。潘逸年思忖说,当年分手,一是我家生变故,需往香港打拼还债。二是门不当户不对,魏太太爷娘反对。魏徴说,就为这。潘逸年说,到香港没多少辰光,我打拼之余,谈起新的恋爱,直到债务还清,打算回内地发展,再次与女朋友和平分手。兜兜转转,已是一把年纪,姆妈催我成家,我也觉得应当如此。和现在的老婆结婚生子,生活的幸福平静。魏徴不吭声。
第68章 自荐
潘逸年说,啥人没个过去,也就是魏先生,我才自揭隐私,以后也不会再讲。做为男人,打拼事业,肩挑家庭重任,实在没多余精力野插花。
苏烨恰推门进来,听到笑说,李先生不照样。潘逸年说,不好和李先生比。苏烨说,为啥。潘逸年笑说,李先生鹿茸海马没少吃。苏烨开玩笑说,潘总意思,自己力不从心了。潘逸年说,我只要想,一夜四五趟 ,不成问题。苏烨说,牛逼吹上天。潘逸年笑说,这点自信还是有,否则两个小囡哪能来的。魏徴咳嗽一声说,再讲下去就污糟了。
雪茄抽好,茶水吃尽,要讲的话也讲完,潘逸年苏烨告辞离开,魏徴送出门,美琪恰走进院子,侪有些怔住。
苏烨招呼说,阿嫂从哪里回来。美琪笑说,南丹路,我去做礼拜。苏烨说,我有个关于耶稣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美琪说,啥。苏烨说,耶稣结婚了嘛,美琪说,这不重要。苏烨说,假使结婚了,有没有小囡。美琪说,耶稣是一种信仰,教会我们爱、和平和宽容。苏烨笑说,阿嫂,我这人,老俗气的,爱我有,我也希望世界和平,我就缺乏宽容,耶稣会哪能讲。魏徴皱眉说,好了,不要讲了。美琪说,没啥不可告人的。苏先生感兴趣,我可以送一本福音书,先看起来,再带去见我的兄弟姐妹。苏烨忙摆手说,我就随便问问。
美琪看向潘逸年,目光流转,欲言又止。潘逸年则朝魏徴说,我建筑项目的事体。魏徴打断说,我不是讲过,跟我不搭界。潘逸年说,明白了。
苏烨说,走吧。潘逸年点头,魏徴说,再会。美琪一言不发。
出了院门,潘逸年呼机直响,看了看,让苏烨先走,寻个弄堂电话间,拨回去。张维民开口就说,谈的哪能。潘逸年说,谈彻底了。张维民,哪能讲。潘逸年说,以后我做任何项目,和魏先生没关系了。
张维民说,南京路酒店项目呢。潘逸年说,一时半会无解。但不是没有希望,改革开放政策,在不停放宽,尤其外商投资这块,项目总会重启,时间问题。张维民松口气,感慨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谁也阻止不了时代前进的脚步。潘逸年笑说,没错。张维民说,我也有个好消息。潘逸年说,请讲。张维民说,花园饭店改造项目中标了,有个前提,要求尽快施工。潘逸年微怔说,资金是大问题。张维民说,是呀。潘逸年沉默。
张维民说,对了,程飞婷今天寻到我。潘逸年说,做啥。张维民说,想和潘总谈谈,我问谈啥,不肯讲。潘逸年想想说,择日不如撞日,夜里七点钟,问问程工吃羊肉嘛,吃的话,洪长兴见,维民也一道来。张维民笑说,好,我这就去联系。
玉宝回到复兴坊,灶披间,拥的侪是人,议论纷纷。吴妈在淘米,玉宝说,啥事体。吴妈说,刘阿婆的女儿,从新疆回来了。玉宝说,好事体呀,毕竟亲女儿亲阿妹,还是顾念亲情的。姚大嫂凑近耳边说,想啥呢。是以病残的名义回来。玉宝说,病残。姚大嫂说,一只手残疾了。玉宝说,啊。姚大嫂说,听讲在毛纺厂做档车工,一不留神,手卷到机器里,幸好机修师傅动作快,否则人也没了。庄阿姨说,想想头皮发麻。吴妈说,几岁了。姚大嫂说,廿八岁,为了回来,还没结婚。吴妈说,作孽。刘阿婆擦着眼泪,从楼上下来,拎开炉上铜吊,打算做酒酿水铺蛋。李阿叔安慰说,勿管哪能讲,自家女儿,总算回来了。庄阿姨附和说,只要回来,就有生路。刘阿婆没响,一脸愁容。
潘逸年和张维民点好菜,程飞婷也如约而至,半肩淋湿。张维民说,外面落雨了。程飞婷说,是呀,还蛮大。一场秋雨一场寒,明显感觉冷飕飕。脱掉滑雪衫,挂上衣帽架。穿了件珍珠白高领绒线衣,因为颈长肩薄,有种纤瘦的韵味。
程飞婷坐定,搓搓手,笑说,我肚皮饿死了。潘逸年说,不急,先吃再讲。程飞婷也不客气,端起盘羊肉,丢进铜锅,涮了变色,蘸着花生芝麻酱,送进嘴里,吃的风卷残云。张维民惊讶说,几天没吃饭啦。程飞婷不搭腔,连吃两盘羊肉,再吃杯黄酒,才心满意足。
潘逸年说,程工寻我,有啥事体。程飞婷说,香烟有吧。张维民递过烟盒打火机。程飞婷取一根点燃,挟在指尖,抽一口。张维民轻声说,这女人辣手,烟酒侪来。潘逸年笑笑。程飞婷说,我想跟着潘总、一道干事业。潘逸年张维民愣住,有些出乎意料。
潘逸年说,程工不了解我的情况。南京路项目腰斩,我浑身债务,跌入谷底,人人避之不及。程飞婷说,又接了花园饭店项目。张维民说,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潘逸年说,这项目周期长、任务重,时间紧迫,又是老建筑改造,各方盯了紧,势必利润薄,压力霞气大。我最主要的短板,是资金问题,能不能做还要三思。
程飞婷斩钉截铁说,一定要做,听我的没错。张维民说,为啥。程飞婷说,项目做成,就是经验,是名气。那晓得以后、上海要建多少四五星级酒店吧。潘逸年说,程工在设计院,捧铁饭碗,吃皇粮,一身才能,再熬个几年,前途无限。何必跟着我冒风险,吃苦受罪。张维民说,程工是个女人,要结婚生子,更适合待在设计院,舒舒服服过日节,不是蛮好。
程飞婷说,看来张总打心底,瞧不上女人。张维民忙说,我是良心建议。程飞婷说,人各有志,不分男女。我对安稳生活厌气了,我向往挑战,欢喜成就感,想干大事业,闯出一片新天地。我能感受到,时代在变革,城市要起飞,这样的机遇难求,我一定要把握住。
程飞婷弹烟灰说,我是独身主义者,讨厌男人。张维民微怔说,讨厌男人,还要在男人堆里讨生活,辛苦程工了。程飞婷眯眼笑,潘逸年想想说,为啥是我。程飞婷说,老早就听闻潘总的能耐,这趟合作后,更觉名不虚传。潘逸年说,深思熟虑了。程飞婷说,我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做事冲动的人。潘逸年笑笑,又要了两盘羊肉,烟气缭绕中,没有做决定。
第69章 小闹
潘逸年回到家,已夜里十点钟,浑身羊肉味道,去小房间汰了把浴,才走进卧室,玉宝靠床头翻报纸,潘逸年看了会小囡,睡得正香,摸摸头,这才上床,掀开被子,轻声说,还没困觉。
玉宝坐正说,我有好多话要问。潘逸年说,我也有话讲,玉宝先问。玉宝说,逸年要保证实话实讲,不要哄骗我。潘逸年说,好。玉宝说,前两天,无意碰到苏先生,又和张维民聊了聊,我想问,魏先生为啥要针对逸年,不可能没有理由。
潘逸年说,娟娟能进重点小学,是余琳托美琪帮的忙。玉宝迟疑说,这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潘逸年说,还记得春节,美琪来探望过姆妈。玉宝想想说,记起来了。这事体,姆妈晓得吧。潘逸年摇头说,一直瞒天过海,直到工商局来查,土地管理局约谈,我才察觉到问题,但为时已晚。
玉宝说,美琪为啥要帮这个忙。潘逸年不好讲,只说,大概热心肠。玉宝冷笑说,原来遇到活菩萨。潘逸年说,女人心思,男人猜不透。玉宝说,蛮好猜。潘逸年说,啥。玉宝说,一定是看逸年的面子,追忆往日情,各种甜蜜,心就软塌塌。潘逸年说,翻旧帐有啥意思。玉宝说,魏先生发觉后想,美琪和逸年这对狗男女,十数年以后,不顾双方已有家庭,旧情复燃,藕断丝连,给我戴了顶绿帽子,我要这两个人好看。如果是这样,我也能感同身受。潘逸年说,骂我狗男女,开心是吧。
玉宝说,为啥不早点告诉我。潘逸年说,玉宝在怀孕,又是双胞胎,一定会不开心,情绪激动、有个好歹,我歉疚一辈子。玉宝说,和逸年有啥关系。潘逸年说,讲到底,是因我而起。玉宝说,心里真放下,就坦荡荡,理直气壮。潘逸年没响。玉宝说,原来心里还掂记着。潘逸年说,瞎讲有啥讲头。玉宝说,那为啥不辩驳,不喊冤枉。潘逸年说,唉。玉宝冷笑说,又叹上气了,逸年心底,除了美琪,还有雪莉、孔雪,王芬妮。潘逸年说,还少一个。玉宝说,啥人。潘逸年说,表面大度,心眼针尖的女人。玉宝说,潘逸年,敢不敢讲出名字。潘逸年伸手来搂说,不就是林玉宝。玉宝腰身一扭,躲开说,嬉皮笑脸,有意思吧。
潘逸年说,除了美琪雪莉交往过,其它没影的,我不会承认。玉宝说,露马脚了,美琪和雪莉,还挂念心间。潘逸年说,我有老婆,我还挂念人家老婆,我又不是西门庆。玉宝说,我要将糟粕书、一把火烧光。潘逸年不由笑了,玉宝说,再笑我请侬吃耳光。潘逸年说,来呀。玉宝伸手就打,啪的一声,在暗夜格外响亮。两个人侪怔住,一个以为不敢打,一个以为会得躲,潘逸年沉下脸来说,还真没女人、敢请我吃耳光。玉宝心虚说,现在有了。潘逸年说,作也要有个度,我宽容,但不纵容。玉宝没响。潘逸年说,玉宝就没个过去。
玉宝光火说,我没有藕断丝连,搞不清爽。潘逸年说,我就有了。玉宝说,事实胜于雄辩。潘逸年还要讲,听到星星哼哼唧唧,要哭不哭,翻身下床去看,尿片湿了,换过哄睡后,再又回来,玉宝还端坐着。
潘逸年缓和说,今天两个人侪不冷静,改日再谈吧。玉宝说,要谈就一次性谈完,否则我困不着觉。潘逸年说,那就心平气和的谈,事已至此,追究过去,没啥意义,还是要向前看,共度难关。
玉宝沉默片刻说,逸年不是有话讲,讲吧。潘逸年说,我一无所有了。玉宝重复说,一无所有。潘逸年说,南京路酒店停工,我损失惨重,欠不少钞票,如今又有个新项目,前期投入巨大,受酒店风波影响,建筑供应商、合作商、还有工程队不肯赊账,必须先付预付款,这是我的困境,玉宝说,统共需要多少。潘逸年讲了个保守数字。玉宝心堕谷底,低声说,再没别个办法。潘逸年说,也有,我继续替苏烨做项目。玉宝说,有啥好处。潘逸年说,可以维持现在生活。玉宝说,坏处呢。潘逸年说,错过一趟机会,可能此生再不有。玉宝说,我不向往大富大贵,有现在的生活,已经知足了。
潘逸年眼神微黯,心底失望,没表现出来,只说,夜已深,就讲到这里。玉宝说,我讲的是真心话。潘逸年躺平,闭目没响。玉宝情绪复杂,翻来覆去,小夜灯亮着,幽幽光芒,再一次转身时,潘逸年伸过手,将人揽进怀里,叹息说,睡吧。玉宝没再动了。
房间很寂静,一细听,侪是声响,逸年鼻息声、星星月亮梦呓声、三五牌台钟嘀嗒声,甚至家具木头缝嘎嘎声,似乎有哭声,并不确定,窗外落雨了,一阵风声,一阵雨声,风风雨雨声,空气丝丝凉润,扑上面颊,玉宝也不晓啥时睡着了,忽然被敲门声惊醒,潘逸年已没踪影,星星月亮笑呵呵,伸胳膊蹬腿做体操,玉宝说,进来。是吴妈,抱着小囡穿衣裳。
玉宝也赶紧起床,去冲奶粉,吴妈给小囡揩面说,昨夜听到哭声嘛。玉宝说,隐约听到一点。吴妈说,半夜三更,寻死觅活,吵到我困不着,出门顺楼道寻,是刘家婆屋里发出的声音。我贴纱门听了半天。玉宝好奇说,听到啥。吴妈说,听的断断续续,女儿边哭边骂,翻老经。玉宝说,刚回来是这样,辰光长了,就好了。吴妈说,我想法不同,刚回来就这样,辰光长了,还了得。玉宝心底有事体,没多评论。
喂好小囡奶粉,两人各抱一个,到对面房间去。潘家妈刚吃好早饭,连忙接过月亮说,我的乖囡囡,哪能手脚冰凉,变天了,要再加一件毛背心。吴妈说,太阳出来就暖了。
逸文喊声阿嫂,将羌饼往玉宝面前放。玉宝揭开钢盅锅盖,盛泡饭说,感觉长远不见了。逸文笑说,出差、培训、开会,忙得马不停蹄。余琳说,今年快过完了,二哥又长一岁。在江西乡下,这样的年纪,难找到老婆。逸文笑说,弟妹这张嘴,哪壶不开提哪壶。玉宝说,逸青也好些天没见了。逸文说,搞建筑是忙。
壮壮立在小车内,手里一只拨浪鼓,咕咚咕咚响,星星坐在吴妈腿上,安静盯着,忽然一把抢过,攥紧不放。壮壮哇哇大哭,星星霞气开心。逸文闷笑,月亮也想要,咿呀伸手,玉宝说,快还给壮壮,不好当强盗。 潘家妈拿过,递给月亮说,给妹妹白相。壮壮嚎的愈发响了,星星撇嘴也哭。
余琳放下筷子,抱着壮壮说,姆妈真够偏心。起身回房,逸文笑说,是做得太明显了。潘家妈说,唉哟,我等些去买三只拨浪鼓来,人手一只。逸文说,我上班去,阿嫂慢吃。潘家妈说,礼拜天,记得抽个空给我。逸文说,做啥。潘家妈说,还能做啥,姚大嫂介绍位小姑娘,人才蛮好,去见见面。逸文说,我没心想。潘家妈说,没心想,七老八十有心想就晚了,阿琳讲的对,是我太纵容逸文,现在管起来,还有救。逸文看看手表,时间不等人,急忙走了。弄堂有自行车铃铛声,星星指着要去寻,吴妈抱往阳台,玉宝才说,姆妈,我有桩事体要讲。
第70章 力劝
南京路酒店,周围一圈已封牢,开了个小门,张维民站在那皱眉抽烟,见潘逸年走过来,忙迎上说,勿要进去。潘逸年说,为啥。张维民说,工程队来结款,我实在拿不出,闹起来了。
潘逸年说,我有。张维民说,哪里来的。潘逸年说,集管局鸳鸯楼项目,结了尾款,正好填补工程款。张维民松口气说,老话讲的好,天无绝人之路。潘逸年没响,送走工程队,外面车水马龙声震天响,愈发显得此地、安静又空落落,有一种繁华过后的寂寥,令人意志消沉。
张维民说,花园饭店考虑如何,自己做,还是转给苏烨做。潘逸年抽着烟,一言不发,直到弹掉半截烟灰,才说,转给苏烨。张维民吃惊说,为啥。潘逸年平静说,我也要顾及家庭。张维民说,阿嫂有意见。潘逸年没搭腔,默认。张维民不甘说,真不再考虑考虑,难得一遇的机会,就这样拱手送人。潘逸年说,要是从前,我会选择事业,没商量余地,但今非昔比。张维民说,婚姻是男人的坟墓,一点不假。潘逸年不语,张维民说,女人真他妈虚荣,共享福可以,不能共患难。
潘逸年欲开口,看到程飞婷由远走近,没响。张维民说,程工哪能来了。程飞婷笑说,听讲今天结工程款,我也来凑闹忙。张维民没好气说,来看笑话吧。潘逸年说,瞎三话四。程飞婷说,我不是这样的人。张维民说,对不起,我心情不好、口不择言。程飞婷说,为啥。张维民说,花园饭店项目,潘总要放弃。程飞婷盯着潘逸年,严肃说,为啥要放弃。潘逸年说,资金是硬伤。程飞婷说,想办法呀,怎好轻言放弃。潘逸年没响。
程飞婷说,南方地产群雄割据,版图已成,无我们插足之地。外商及大的地产商,目光纷纷投向上海,开始觊觎这块地盘。那晓得,为啥要单单成立土管局。张维民说,为啥。程飞婷说,因为上面开始意识到,土地是最值铜钿的。潘总从香港回来,更加明白这个道理。潘逸年说,香港能成亚洲四小龙,土地批租年租制度,功不可没。程飞婷说,上海自开埠,做为通商口岸,从不输人后,尤其近年来,改革开放力度加大,土管局在此时成立,就交关微妙。张维民说,有道理。潘逸年听着。
程飞婷说,潘总拿到花园饭店项目,就领先一步,站在了风口浪尖,此刻退出的话,也就退出了沪上地产的争夺战,以后屈居李先生、朱总、苏烨之流,靠伊拉赏饭吃,潘总要是愿意这样,我无话可讲。张维民说,程工口才好,多讲点。程飞婷说,潘总这样,对得起一直跟随的人、对得起自己、这些年辛苦打拼嘛。张维民说,是我的心声。
潘逸年微笑说,程工难得今朝话多。程飞婷说,我也是为我。打开皮包,递给潘逸年两张发票,程飞婷说,来时在门口,碰到水泥和机械设备供应商,我把货款结了,是我这些年全部积蓄,潘总不要辜负我们期望。讲完话,自觉言尽至此,转身离开。张维民感概说,这样的女人,有学问,有才能,眼界宽,格局大,令人敬佩。潘逸年说,发票给财务,再给程工开张欠条。张维民接过说,有数了。潘逸年看手表说,我夜里有饭局,约了严行长,谈无息贷款事体,谈过再做决定。张维民说,把握大吧。潘逸年说,一半一半,只要魏先生讲话算数。
吴妈提来煤球炉,玉宝挂好浴罩,潘家妈倒热水,月亮星星浸在脚盆里,月亮抱紧橡胶大公鸡,星星使劲蹬腿,咯咯笑不停,水花四溅。玉宝抹把脸,拍一记星星屁股说,不晓得像啥人,皮猴一只。潘家妈说,和逸年小辰光一模样。玉宝说,想像不出来。潘家妈说,头痛在后面。吴妈搓着月亮小胳膊说,囡囡比星星胖,浑身肉嘟嘟。玉宝说,我猜洋奶粉吃的。
忽听楼上咚的巨响,吴妈说,又开始吵相骂,热闹哩。潘家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玉宝说,刘阿婆女儿叫啥。潘家妈说,刘洁,这趟回来,有些认不出了,印象里,文文静静,讲话细声细气,进出欢喜拿本语录。吴妈笑说,老早底,欢喜逸文,楼道里撞见逸文,还害羞,面孔血血红。潘家妈微怔说,真的假的,我一点不晓得。吴妈说,我观察的。潘家妈说,逸文呢,啥反应。吴妈说,看不出。潘家妈说,吴妈老江湖了,哪能看不出。吴妈笑说,是呀,这一家门四兄弟,就属逸文藏的深。潘家妈想半天说,刘洁也蛮好,知根知底,可惜,如今变成这副样子,可惜。
潘逸年过了凌晨,才回来,酒吃的比较多,人带醉意,小房间脚盆里,还有冷水,拎起热水瓶加了些,半凉不热,凑合汰过,反倒头脑清醒了。走进卧室,玉宝还在等,潘逸年皱眉说,不是讲不要等我。玉宝没响。
潘逸年上床来,玉宝从枕头底,掏出一张存折,递过去。潘逸年接了说,做啥。翻开看。玉宝说,这是逸年赚的钞票,除去给姆妈日常开销,工资奖金侪在里面。玉宝又从枕头底,掏出一张存折,递过去说,这张是我的、做生意赚的钞票,也给逸年拿去用。潘逸年翻开看,喉咙哽住,讲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