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姑娘浪
两个人往回走,潘逸年说,玉宝为啥来了。玉宝说,孔小姐电话到家里,讲逸年吃醉了。潘逸年笑说,我没醉。玉宝说,一般醉了,才讲没吃醉。潘逸年说,真没醉。玉宝说,没醉就松开我,好好走路。潘逸年松开。玉宝甩手往前走,忽然发觉人没了,顿步回头,潘逸年慢慢在走,龟速。玉宝只得迎过去,路灯昏黄,潘逸年眉眼清湿,颧骨发红,神情温和。玉宝不知怎地,噗嗤笑了,笑着说,明明吃醉了,逞啥强呢。潘逸年看着玉宝,笑而不语。玉宝面孔浮起薄红,挽住潘逸年的胳臂,轻声说,走吧。两条影子,被路灯拉的长长。
回到家里,吴妈端来醒酒汤,玉宝尝尝,难吃的想吐,潘逸年面不改色吃尽,洗漱完,往床上一倒,半阖眼眸。玉宝帮忙脱掉衣裤,盖上被子,累的冒汗,去小房间清理后,再回到卧室,看看表,快十二点钟。
玉宝暗下灯,刚躺好,就被抱住,玉宝摸摸潘逸年面孔说,不是睡着了。潘逸年说,谢谢。玉宝笑说,真要谢我,唱只歌给我听。潘逸年说,唱啥呢。玉宝说,随便。潘逸年沉默会儿,才开始唱。
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为何我心一片空虚/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满腔恨愁不可消除/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为何我的心不会死/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寂静的夜里,玉宝凝神细听,虽然歌词不懂,但曲调忧愁,嗓音低沉,玉宝怔怔说,写这歌的人,爱情很坎坷吧。
潘逸年没响,忽然呓语,虽然含混,但玉宝听清了,是个女人的名字,雪莉。
第6章 相助
乔秋生和部门同事,食堂吃中饭,食堂吊了台电视机,在播奥运会,中国女排对美国队,已经晓得赢了,也就从容。
有人说,这趟奥运会,统共赢了几块金牌。秋生说,十五块,全世界位居第四。有人说,老卵。秋生说,郎平,不愧是铁榔头,扣球一般人接不牢,就算接牢,手也痛的要死。有人说,郎平结婚了嘛。有人说,听讲没结,比较难。有人说,为啥。
秋生觉得没意思,拿起钢盅饭盒,朝外走。经过大厅,无意一瞟,以为眼花,定睛再看,玉宝和两个女子,坐在长凳上,发呆。秋生上前招呼说,玉宝怎在此地。玉宝没想到会遇上秋生,有些不自然,仅笑了笑。
秋生说,中饭吃过了。玉宝说,吃了。秋生说,假使没吃,我带那去食堂,跟我勿要客气。玉宝仍说,吃了。赵晓苹打量秋生,身穿制服,插话说,玉宝好面子,其实没吃,肚皮咕咕叫。玉宝说,赵晓苹。秋生笑说,随我来吧。玉宝说,真个不用,我们也要走了。
秋生说,有啥困难,可以讲给我听,或许我能帮忙。赵晓苹眼睛一亮,笑说,我们想租华亭路摊位。秋生打断说,先吃饭吧,边吃边讲。转身往来的路走,玉宝不情愿,赵晓苹低声说,已经走投无路了,不管哪能,死马活医,总要试试看。玉卿说,是呀。玉宝没办法,叹口气。
三个人来到食堂,窗口一排菜色,秋生让随便选。玉宝要了菜肉馄饨,玉卿同样。赵晓苹说,我吃酱爆猪肝面。秋生又点了盘糖醋排骨。
赵晓苹说,请问先生贵姓。秋生说,姓乔,名秋生。赵晓苹说,乔先生不吃么。秋生说,我刚吃好了。玉宝咬口馄饨,味同嚼蜡。赵晓苹说,乔先生和玉宝,怎会认得。玉宝正色说,我们是旧相识,不要再打听。赵晓苹闭嘴,低头吃面。玉卿挟了两块排骨吃。
过了片刻,秋生说,味道哪能。玉宝没响,玉卿说,可以。赵晓苹说,霞气美味。乔先生在哪个科室。秋生说,我是市场监管科科长。那今天来工商局,为啥事体。赵晓苹肃然起敬说,乔科长,是这样回事体。我们想租华亭路摊位、一道做服装生意,现在要泡汤了。秋生说,为啥。赵晓苹说,前面咨询过,工作人员回答,华亭路小商品市场,是特为肇嘉浜路和五原路的服装摊,准备的,只好这些搬迁户进去,旁人不可以。秋生说,既然已经规划好,就没办法了。赵晓苹说,一点办法也没。秋生看看玉宝,点头说,有红头文件,没人敢暗箱操作。
赵晓苹不死心说,或许有些摊主,老地方习惯了,不愿意搬呢。秋生说,老地方肯定要搬,那爿地要建鸳鸯楼。不过也有可能。华亭路毕竟刚开,没啥人气,有些摊主宁愿去青海路、柳林路或安西服装市场。赵晓苹说,是呀,那空出来的摊位、哪能办呢。秋生说,总归会出去的。玉卿说,啥意思。赵晓苹说,感觉乔科长蛮熟悉。秋生笑说,是吧,因为华亭路市场,是由我的科室全权负责。玉宝三人大吃一惊。秋生心底颇得意。赵晓苹拍拍额头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吃好中饭,秋生送玉宝三人,到工商局门口,交待说,这桩事体,那不要急,只要有摊主腾出来,就好办。耐心等我消息。赵晓苹说,多谢乔科长,乔科长慢走,保重身体,再会。直到秋生没影了,赵晓苹跺脚说,那姊妹俩啥意思,一声不响,全程就我上窜下跳、点头哈腰。玉卿说,我不擅表达。赵晓苹说,这几年售票员,哪能当的。赵晓苹说,玉宝的英雄气哩。玉宝不搭腔。
旁边有个小公园,三人坐到长椅上,看秋天第一枚树叶落。赵晓苹说,讲心里话,乔科长好帅呀,体贴细致,性格也温和。玉卿说,像个电影演员。赵晓苹说,姓周的是吧。玉卿笑说,是。不比潘姐夫忒板。
赵晓苹说,玉宝,乔科长结婚没有。玉宝面无表情点头。赵晓苹说,可惜,十全十美的男人,我真的心动了。玉卿说,千万不要。赵晓苹说,我开玩笑。玉宝突然说,我一点不想欠乔秋生的人情。赵晓苹说,啥。玉宝平静说,乔秋生是我在新疆的男朋友,秋生 77 年参加高考,考取复旦大学,我供秋生大学开支,供了四年。等我回来才晓得,秋生已经移情别恋,要娶权贵人家的女儿。
赵晓苹和玉卿惊骇,沉默半晌,赵晓苹说,真的假的,没开玩笑。玉宝说,没心情开玩笑。这样的秋生,晓苹还心动么。赵晓苹说,心动个屁,现代陈世美,我最恨了。玉卿说,我常听人讲这种事体,没想到发生在阿姐身上。赵晓苹说,让陈世美还钱。玉宝说,全部还清了,否则我哪来钞票,干个体户。我不想和秋生,再有任何来往。赵晓苹说,陈世美能帮忙,最好,权当是补偿,帮不了,算数,这辈子再也不见。玉宝说,我和秋生事体,不要出去讲,天知,地知,我们三人知,就可以了。玉卿和赵晓苹点头答应。
乔秋生很快有了答复,华亭路摊位安排好,让尽快去工商局,办理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玉宝夜校下课,身体疲累,早早汰过,睡下了。
潘逸年回来后,看玉宝躺下,自己去灶披间,煮了碗面吃。边吃边看报纸,潘家妈过来,陪着讲些闲话,待吃好后,回房洗漱,脱衣上床,凑近抱住玉宝,笑说,听姆妈讲,营业执照下来了。玉宝说,嗯。潘逸年说,听讲不大好办,玉宝哪能办到的。玉宝说,求人办事。潘逸年说,求的啥人。玉宝说,赵晓苹去办的。潘逸年没响,开始亲吻细白的脖颈,手探进衣里。
玉宝低声说,不要了。潘逸年说,为啥。玉宝说,大姨妈来了。潘逸年微顿说,好。不再动作。玉宝睡得不踏实,突然肚皮痛醒,满头冷汗。挣扎着起身。
潘逸年听到动静问,要去蹲马桶。玉宝说,不是。潘逸年说,不是,起来做啥。玉宝说,我去冲红糖水。潘逸年坐起,拧亮台灯,看到玉宝一吓说,我去冲红糖水。立刻下床去了。玉宝也没力气争,继续躺倒,闭眼忍受。
潘逸年没寻到红糖,去问潘家妈,潘家妈披衣,走到客厅,拉开矮柜抽屉,拿出一只饼干箱,奇怪问,大半夜,要红糖做啥。潘逸年接过说,玉宝肚皮痛,要吃红糖水。潘家妈说,哦,大姨妈来了。等歇逸年记得,把手掌搓热,帮玉宝揉揉肚皮,疼痛就会减轻许多。
玉宝迷迷糊糊,吃了红糖水,然后就感觉到,潘逸年发热的手掌,在下腹划圈揉着,不轻不重,力度正好。玉宝说,不用了,明天还要上班。潘逸年说,没关系。玉宝莫名其妙,有些想哭,还是忍住了。不晓是红糖水、还是手掌划揉的作用,渐渐就不痛了,腰间一直暖烘烘的。
第7章 打算
玉宝骑自行车,到弄堂口,看到秦阿叔带着小囝,围观人家下象棋,连忙刹住,笑着招呼,小囝跑过来,喊姨姨,玉宝说,上来。小囝往前扛爬,玉宝说,阿叔,我姆妈呢。秦阿叔说,修长城。玉宝领会,笑说,劳烦阿叔了。秦阿叔说,客气。玉宝说,小囝,和阿叔再会。小囝说,再会。秦阿叔摆摆手,玉宝一踩脚踏,拐进弄堂里,弹格路颠的屁股生疼,往路边骑,阴沟盖一只,接一只,咯噔咯噔乱响。
赵晓苹在汰衣裳,笑说,人未见,声音到先来了。玉宝说,缝纫机呢。赵晓苹说,在房间里。起身擦擦手。三人上到五楼,门未关,玉卿拿布,在一遍遍擦拭,擦的锃亮。玉宝说,没问题吧。玉卿说,没,价钿多少。玉宝说,一百五十八块五角。玉卿说,好象贵了。玉宝说,蝴蝶牌是要贵些。赵晓苹说,玉宝欢喜蜜蜂,还有蝴蝶、飞人、上海牌。我欢喜蝴蝶,要买就买好的,营业员讲,蝴蝶最受大众欢迎。
玉卿说,缝纫机票最难搞,阿姐哪里来。玉宝说,我婆婆给的。赵晓苹说,玉宝婆家人真好。玉卿说,是呀。
小桃跑上来说,弟弟呢。玉宝说,没去上课。小桃说,学校放半天假。小囝从阳台探出头,大喊说,姐姐。小桃去抱说,弟弟。赵晓苹笑说,感情好哩。小桃说,我带弟弟白相去。赵晓苹说,等些。进卧室抓了把水果糖出来,塞进两人口袋。小桃说,谢谢。牵着小囝走了。
玉宝说,正好,我们开会,讲讲接下来的计划。我有四点想法。一点,今年开始,取消了布票,买布料不再受限制,我觉得是天大好事体。玉卿学过裁缝,可以先对照日本画报,裁几套衣裳出来,做为精品展示。我听闻,广州有个十三行,主要做服装批发,样式新潮时髦,价钿便宜,我和晓苹得跑一趟,进些货回来。赵晓苹兴奋说,要命了,我还是头一趟出远门。从前想都不敢想。
玉宝说,二点,店铺开出来后,我们三个分工。玉卿说,我主要裁缝,做衣裳。赵晓苹说,我比较活络,能说会道,我做营业员。玉宝说,光做营业员不够,还要和我一道寻货源,进货。赵晓苹说,没问题。
玉宝说,三点,店铺开出来后,哪能分帐,这个最主要。分账公平,让人齐心,分帐不公,让人离心。我们因为走投无路,才干起个体户。齐心协力,一道奋斗,每人赚到一笔钞票后,如果有旁的想法,可以再谈,以两年为限。玉卿说,只要能养活我和小囝,无论分多少,我侪愿意。赵晓苹说,我和玉卿一样。玉宝说,我想法是,前期投入全部我来,直到盈利。利润分配,分两部份。玉卿自制服装,包括再加工,比如裁裤脚、拷边,改大小等,玉卿占六、晓苹占二、我占二。进货来的服装,我占二、玉卿占四,晓苹占四。仍旧以两年为限。
赵晓苹说,玉宝太吃亏了。投入侪是玉宝出,利润却最少,这样不公平。玉卿说,是呀,阿姐应该占最多才对。玉宝笑说,刚开始做,我们摸石头过河,前面是光明、还是黑暗,讲不清爽。赵晓苹说,我问过一些摊头,侪讲没人买,要经营不下去了。玉卿说,那还要做么。玉宝说,不管旁人,我们总要试试看。赵晓苹说,没错。
玉宝说,四点,假使生意失败,亏损我承担,这些缝纫机、录音机、服装啊,全部拿来抵债,没问题吧。玉卿赵晓苹说,可以。玉宝说,暂时想到这些,后面还有啥,再补充。
商量妥后,近至傍晚,小桃跑上来说,姨姨,吃夜饭了。玉卿玉宝起身下楼,玉凤已经烧好小菜,摆上桌,盛饭说,那天天在做啥,神神秘秘。黄胜利说,不要饭,我先咪点小酒。薛金花说,我没胃口。
恰巧,秦阿叔敲敲纱门说,我有碗酱油汤,小囝要吃嘛。玉卿连忙去开门,接过说,谢谢。阿叔进来一道吃饭。秦阿叔说,我吃过了。玉卿回来,笑说,这碗酱油汤料足。玉凤盯着说,油条块、酱油、开洋、紫菜、榨菜,还有麻油香。玉卿说,不晓放了多少猪油,油花花的。小桃说,我也想吃。玉凤说,给小囝吃的,也要抢,没出息。小桃嘟起嘴,不开心。玉卿说,给小桃吃好了。黄胜利一拍桌子说,吃啥吃。众人一惊。薛金花接过说,我正好没胃口,这碗酱油汤我吃了。
玉宝说,我要宣布一桩事体。玉凤说,终于要讲了。玉宝说,我和玉卿,还有赵晓苹。我们三个要干个体户。玉凤说,啥。玉宝说,在华亭路小商品市场,做服装生意。玉凤说,个体户,就是打桩模子,那姐夫也干过,被警察追的四处逃窜。黄胜利不搭腔。
玉宝正色说,瞎三话四,完全两种人,打桩模子,是指无营业执照,偷偷摸摸做生意的。我们光明正大,有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有工商局分派的摊位,是正经做生意的。黄胜利说,玉宝玉卿,打算做啥生意。玉宝说,卖服装。黄胜利说,卖服装,难哦。玉宝说,哪能讲。
黄胜利说,我开出租,见识多了,提醒一声,当今社会,老百姓,每月三四十块工钿,柴米油盐就去掉大半,还要存钱,买大件。至于衣裳,买一件,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富人有嘛,有,一小撮。人家去华侨商店,南京路服装商店,啥人会往华亭路买衣裳,听也没听说过。玉宝笑笑,没多讲啥。
玉凤说,个体户,名声不大好听。只有无业游民,流氓阿飞,历史不干净,释放的劳改犯,才去干个体户。玉宝玉卿这样一搞,街坊领居背后,要戳我们脊梁骨。玉卿说,我本身就没啥名声了。玉凤说,玉卿不要名声,我们要的呀。玉卿喉咙噎住。
玉宝说,名声和吃饭,哪个重要。玉凤想想说,要么不要带上赵晓苹,参加淫乱舞会,思想堕落,作风不正。玉宝说,没办法,讲好了,不能言而无信。玉凤说,姆妈,没啥话要讲嘛。薛金花说,秦阿叔的酱油汤,舍得下料,好吃。玉凤说,姆妈。薛金花眼一睁说,营业执照下来了,摊位公派好了,和赵晓苹讲定了,我还能讲啥,先斩后奏,不把我当人,我还能讲啥,我老了,一个个翅膀硬了,我还能讲啥,日后亏大,自己承担,不要哭扯呜啦来寻我,我反正没钞票。玉宝说,这是当然。薛金花说,那我没话讲。
第8章 相商
玉卿说,秦阿叔六楼有间房,堆杂物用的。这两天清理出来,空闲着,讲借给我和小囝住。薛金花说,也给我讲过了,是看我的面子。玉凤说,要钞票嘛。玉卿说,讲不要,但不好白住。黄胜利说,五六个平间,摆张床,衣柜,桌子矮凳,一大一小足够了。玉凤说,蛮好,秦阿叔人品信得过。玉宝说,还是不太恰当。
玉凤冷笑说,饱汉不知饿汉饥。玉宝住大房子,宽宽松松,适意。倒忘记姐夫至今还在困沙发。那夫妻俩窝在一张床、一个被头里,卿卿我我时,我和那姐夫,打个比方,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碰不着面的。玉宝说,当着小桃面,这样讲,有意思嘛。玉凤说,总归是事实。薛金花说,不要吵哩。趁这两年,生育政策还没收紧,玉凤要抓紧,养个儿子出来。玉卿就委屈一下。玉卿含泪不语。
黄胜利点根烟,火柴用光了,小桃要火柴盒,封面印着个旧式美人。小桃说,阿爸,这是啥人。黄胜利说,蒋梅英。小桃说,蒋梅英是啥人。薛金花说,上海滩第一美人。玉凤说,有沉鱼落雁的美貌。薛金花说,我见过,淮海路上,面对面走过,不得不服。黄胜利吐烟圈说,可惜死的蹊跷,不晓啥辰光能结案。薛金花说,红颜命薄,是有道理的。
玉宝回到复兴坊。潘家妈、逸文及吴妈在吃饭。潘家妈说,夜饭再吃点。玉宝笑说,不吃了。潘家妈说,吴妈炖了鸡汤,来吃一碗。玉宝走过去落座,吴妈盛好,摆到玉宝面前,玉宝说,谢谢。潘家妈说,老大打过电话,有饭局,晚点回来。玉宝说,嗯。逸文说,我吃好了,阿嫂慢吃。玉宝笑笑。
逸文戴起眼镜,笑说,听阿哥讲,阿嫂的营业执照和摊位,侪弄好了。玉宝说,是呀。逸文说,不简单,阿哥帮的忙。玉宝说,没。逸文说,我以为。玉宝低头吃汤,逸文说,原来是乔秋生帮忙。玉宝被汤烫了嘴。潘家妈说,啥。逸文说,没啥,我开开玩笑。从口袋里掏出电影票,两张。笑说,单位里发的,姆妈和阿嫂去看。
潘家妈说,啥电影。逸文说,边城,凌子风导演。潘家妈说,好看么,讲的啥。逸文说,沈从文晓得吧。潘家妈说,当然晓得,老婆张兆和。逸文笑说,蛮好看的。起身汰手去。玉宝把票给潘家妈,笑说,我实在没空,要读夜校。吴妈马上说,我百年没看过电影了。潘家妈说,好吧。
潘逸年进房,玉宝倚枕头看书,潘逸年解手表说,还没困觉。玉宝说,我有事体要讲。潘逸年嗯一声,坐到沙发上,倒茶吃,玉宝说,我明后天,要往广州一趟。潘逸年说,去广州。玉宝说,广州的服装批发市场,听讲时髦又便宜,我想去进些货回来。潘逸年说,一个人去。玉宝说,不是,还有赵晓苹。潘逸年皱眉没响。
玉宝说,去汰浴吧,换洗衣裳摆好了。潘逸年心领神会,起身去小房间。再出来时,房间只亮一盏台灯。玉宝闻到药皂香气,搂住潘逸年脖颈,手指摸索发脚,湿漉漉滴水。潘逸年说,我重不重。玉宝说,不重。橙黄的灯光,浅映潘逸年的面庞,眉眼也温柔起来。
玉宝说,逸年好看。潘逸年说,才发现。玉宝笑,潘逸年正经说,不过,我不靠脸吃饭。玉宝还笑,潘逸年亲住嘴唇,手伸进毛毯,衣服已脱尽,触及处,曲线温软,指腹滑腻。玉宝舌头侪是留兰香味,很快情动,俩人这次没有避开,视线纠缠,望进对方眼眸深处。潘逸年乌目如石,不见情绪。玉宝眼波乱转,情绪难解。动作逐渐野蛮,声响激烈,睁睁看着,彼此的情绪,在情欲面前,简直薄如蝉翼。
两人侪不想,忽然默契,潘逸年用力拉起玉宝,玉宝全力配合,转过身去,暗影兜头而下,玉宝俯低腰背,背上起了湿汗,按压脊骨的大掌滚热,潘逸年终是失控,哑声喊,玉宝。玉宝似被开水烫着了,尖叫一声。
玉宝先去小房间,清理好,回转,潘逸年再去,待再回来,已经换了床单。
潘逸年拉过玉宝,搂在怀里,穿了条丝缎裙子,手感和没穿一样。潘逸年身体慵懒,却无困意,慢慢说,玉宝开服装店,打算如何经营,三人合伙,可能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也可能是三个和尚,没水吃。
玉宝瞬间精神大振,惊喜说,逸年愿意提点我。潘逸年说,为啥不愿意。玉宝生意做的好,我也与有荣焉。玉宝将四点想法,讲了一遍。潘逸年沉默片刻,笑说,蛮好,表面玉宝有些吃亏,但万一怀孕,玉卿和赵晓苹,承担和付出会更多,这样分配反倒公平。玉宝没响。
潘逸年说,有只问题,前期投入玉宝来,直到盈利后,才开始利润分配,投入至盈利这段辰光,一两个月还好,万一半年、一年,玉卿和赵晓苹,哪能生活,玉宝考虑过吧。玉宝怔住。潘逸年说,那三人签过合同了。玉宝说,啥合同。潘逸年说,把三人同意的事体,说明白,讲清楚,想法达成一致,形成契约,再白纸黑字记录下来,三人签名,各持一份,具有法律效力,这就叫合同。
玉宝说,还挺复杂。潘逸年说,不是复杂,是保障每个人的利益、不被侵犯。总归口说无凭。玉宝说,明白了。潘逸年说,我去寻一份合同,玉宝照着样式,写一份出来,三人签名就好了。玉宝说,好的。
潘逸年没再吭声,玉宝等了一歇,不确定说,逸年睡着了。潘逸年这才说,其实合伙做生意,最考验人心,而人心,最经不起考验。玉宝说,最起码现在,我们三人心是齐的。潘逸年亲了玉宝面颊一记,玉宝说,做啥。潘逸年说,不要吓。玉宝说,我吓啥,我总有退路的。潘逸年说,是呀,我总归在,聪明的姑娘。玉宝晓得有人误会了,没反驳,失神说,早不是姑娘。潘逸年笑。
玉宝反应过来,红脸说,我困觉了。就要翻身,潘逸年按住不让,嗓音带笑说,玉宝。玉宝说,烦死了。潘逸年笑说,去广州,不要带赵晓苹。玉宝说,为啥。潘逸年说,广州,没人比我更熟悉。我们俩一道去吧,正好补度蜜月。
第9章 出发
玉宝与赵晓苹通电话,提起去广州、行程有变时,赵晓苹说,没关系,我下趟再去,多久回来。玉宝说,一个礼拜,总归要。赵晓苹说,要么这样,店铺里外,我和玉卿,先整理装饰起来。等玉宝回来,直接挂衣裳,就可以开张了。玉宝说,两边同时进行,这样最好不过。
挂掉电话,玉宝回到饭桌,逸文说,听闻广州有些乱,尤其火车站附近,扒手交关多。阿哥阿嫂要警醒,钞票摆摆好。逸青说,阿嫂带些运动服。玉宝说,为啥。逸青说,奥运会后,运动员穿的运动服,成了流行,上海买不到。阿嫂多买进,我同学们侪想要。玉宝说,记住了。姆妈呢。潘家妈摇头说,我够穿了。
玉宝说,逸文要啥。逸文说,一件 Burberry 的风衣足够。玉宝说,巴啥,我记一记。潘逸年说,我记住了。逸文说,再搭条围巾。潘逸年说,工资够嘛。逸文说,我以为阿嫂送给我。玉宝忙说,没关系,我送。潘逸年打断,笑说,不要轻易答应。玉宝说,这有啥。潘逸年说,晓得价钿吧。凑近耳边讲出数字。玉宝一吓说,小叔的身份,要忌骄奢淫逸。
逸文大笑。潘逸年逸青也笑。潘家妈说,我收到逸武的来信。潘逸年说,还好吧。潘家妈说,好蛮好,就是。欲言又止。逸文说,姆妈直接讲,不要吞吞吐吐。潘家妈说,逸武想回来。潘逸年说,早该回来了。潘家妈说,不止逸武。还有老婆和小囡。老婆肚里揣着一个。一时沉默无语。逸文逸青望向潘逸年。潘逸年皱眉说,等我广州回来再讲,恰拷机响了,站起去打电话。
玉宝收拾行李箱。介绍信、身份证、结婚证、户口簿统统带好。钞票放进信封,鼓鼓胀胀,想起逸文的提醒,有些担心。
潘逸年从抽屉里,取出一根皮带说,钞票给我。玉宝递过去,看着逸年叠起塞进皮带里,然后围在腰间,搭扣一系,和平常无异。不由叹说,还能这样啊。潘逸年说,南朝梁人讲,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我现在也是,腰缠十万贯,乘车上广州。玉宝笑着到跟前,按按捏捏皮带,好奇说,缠在腰间,重不重。潘逸年说,再重,也没玉宝重。玉宝领悟过来,脸红要走,被潘逸年拉住手,微笑说,逸武的事体,玉宝有啥想法。
玉宝微怔说,啥。潘逸年说,逸武要想回来,需要全家成员一致同意。玉宝恍然。潘逸年说,逸武的情况,不符合回城政策,即便回来,一家四口,报不上户口,意味粮油住房等补贴,工作分配,侪没有。玉宝明白其中含意,逸文工资不高,逸青在读书,潘家妈因是军属,有少许补贴,照这样情形,逸武全家回来,所有开销,势必落在潘逸年身上,但潘逸年初创业,前程未明,玉宝干个体户,亦如此。不同意,是最好选择。
玉宝沉默片刻,继续收拾行李,低头说,我能理解逸武处境,纵然有万般艰难,我讲不出拒绝二字。潘逸年从后抱住玉宝,亲吻玉宝头发,温和说,谢谢。玉宝没响,逸青一把推开门说,阿嫂。愣住。玉宝愣住,潘逸年严厉说,进门不晓敲门么。性子如此毛躁,踏上社会哪能办。玉宝说,逸青,啥事体。逸青说,吴妈做了酒酿桂花水铺蛋,姆妈让阿哥阿嫂去吃。玉宝说,好,马上来。逸青一溜烟跑了。
火车票是九点半,玉宝翻来覆去困不着,潘逸年忍无可忍,干脆将手脚摁住,动弹不得,终于困着了,不晓过去多久,又似一瞬间,闹钟嘀嘀响,玉宝爬起来,拧亮灯,七点半了。赶紧刷牙汰面,两个人眼睛侪发红,提了行李出门,下楼梯,经过灶披间,吴妈已经在,连忙将五只白煮蛋,一袋鸡蛋糕,装进玉宝手提袋里。
走出门洞,天色阴沉,晨风掠过,人一下子精神起来。搭出租车,开到天目东路宝山路、上海火车站。正在建新站,空气清冷,挖的挖,围的围,地面坑洼,尘泥三尺,积水五滩,钢筋发出颤音,工人在抽烟。
旅客三五成群,扛着蛇皮口袋,在站檐下立定,或坐或蹲,或直接摊开被头困觉。喇叭一遍遍喊,旅客朋友们,49 次列车进站,请到 1 号检票口检票。放眼望,乌压压一片,潘逸年握住玉宝的手,怕失散,后又把玉宝拥在胸前,往前推。玉宝反手,紧紧攥住潘逸年衣下摆,两个人相依为命,被人潮挟裹,涌至检票口,查过票,一进闸口,气没敢喘,往五车道跑,终于寻到绿皮车,车身定着四方白牌,写上海广州黑体大字。
虽找到了,但车门堵的结实,根本上不去。潘逸年看看手表,快要发车了。索性走到车窗处,咚咚敲玻璃,朝里面男人喊,朋友帮帮忙,把我老婆拉上去。那男人倒好心,将窗玻璃抬上去,潘逸年抱高玉宝,男人抓住玉宝胳臂,生拉硬拽进了车厢。玉宝面红心跳说,谢谢。再往窗外看,潘逸年已经不见身影。
玉宝没办法,先寻到座位,忐忑不安,一直探头往外望,人实在太多,眼前发花。忽然车身一晃,慢慢动起来,没挤上车的人,大喊着奔跑,很快被远远抛后,火车开出车站,经过城市,灰白马路,车子来往,人影踌躇,楼房幢幢,一群鸽子盘旋,有些像西洋镜里的图片,移物换景,又变成农田,望不到边际,偶有草蓬房子,鸡走狗趴,农人锄地,小孩卧牛背。
除玉宝旁边座位,已经坐满,过道也全是旅客,或站,或坐行李上。一个女人说,座位空着,我好坐嘛。玉宝说,有人的。过有半会,女人说,真有人么。玉宝说,真有人。女人狐疑没响,虎视眈眈。
刚上车的慌张已消散,有人开始看书,有人吃大饼油条,有人搭讪聊天。女人说,我先坐了,有人来我再让。玉宝没有吭气。女人移进半侧身体,传来男人声音,这是我位子。玉宝抬眼,是潘逸年。没响,偏头看窗外。
女人让出去,潘逸年放好行李,再坐定,碰碰玉宝胳臂说,玉宝。玉宝不动。潘逸年笑说,生气啦。还是不理。潘逸年探近看,在流眼泪,忙笑说,我上车后,有人皮包被划开口子,钞票偷的一分不剩,堵住过道,又哭又闹,直到车警把人带走,我才能过来。
玉宝擦擦眼睛,觉得自己太脆弱,有些不耻,想了想,伸手摸摸潘逸年腰间,放下心来。
第10章 生意
走出车站,一片广场。午后阳光刺目,玉宝闻到香味,放眼侪是摊档,卖潮汕粥和点心,望不到尽头。买的人也多,矮凳坐满,就蹲着吃。
小贩戴太阳帽,挎着篮子,走到面前来,叽里咕噜,玉宝不明白,小贩掀开篮布,内有地图、尼龙伞、汽水和香烟。潘逸年用粤语回绝,走进流花邮局打电话,玉宝立在外面,没多久,潘逸年出来说,有朋友来接。
两个人等的辰光,逛了逛广场摊档,卖服装、手表,各色墨镜,玉宝看看价钿,并不便宜。再回到邮局门口,一个男人迎过来,笑容满面,和潘逸年拍肩握手,看向玉宝,潘逸年讲了两句,男人回应两句,潘逸年盯着玉宝笑,玉宝听不懂,也笑了笑。
男人伸手过来,用普通话说,阿嫂好,我是陈庆良,年哥的生死兄弟。玉宝礼貌说,你好。伸出手,潘逸年挡下说,不是生死兄弟,是酒肉朋友。陈庆良说,吓着阿嫂了,我这人,再正经不过。讲完自己也笑了。潘逸年笑说,走吧。陈庆良请两人上车,回到驾驶位说,先去酒店。潘逸年说,玉宝要疲累,就去酒店。玉宝说,我想去十三行。陈庆良打方向盘,汇入车流说,我推荐高第街,除了服装,鞋子也是特色。出新品快,几乎和英美香港流行同步,价钿还便宜。我们本地人也去买。玉宝说,好,先去高第街。
抵达高第街,玉宝惊呆了,全是人,摩肩接踵,如潮涌动。潘逸年皱眉说,这和火车站有啥区别。陈庆良说,全国各地服装批发商,到齐了,人还能不多嘛。潘逸年说,入口挤不进去。陈庆良说,我要发挥作用了。潘逸年说,请讲。陈庆良说,高第街前面摊档,后面是加工厂和居民住户。前两年,我才从此地搬家,闭着眼也能走,我们从居民区穿进市场中间。这种市场两头人多,中间反倒有空。
说着话,三人东拐西绕,果然没多久,就进入市场。玉宝环顾四周,摊档搭建极简陋,铁架和塑料布做顶棚,从内至外,由上至下,挂满各式服装。玉宝一个摊档、接一个摊档,边看边问价钿。潘逸年和陈庆良,在后面。玉宝进去,两人就在外面聊天,玉宝出来,继续跟着走。
不晓过去多久,陈庆良低声说,阿嫂是首趟做服装吧。潘逸年说,是。陈庆良说,阿嫂一样没买。潘逸年说,要慢慢看,货比三家,没错。陈庆良抹把汗说,这市场有五六百家摊档,阿嫂才逛了十几家,照此下去,货没比出来,我们累死了。不行,得想个办法。潘逸年卷起袖管,看看表说,啥办法。陈庆良说,看我的。
玉宝从摊档出来,陈庆良笑说,阿嫂有中意的没。玉宝说,我还想再瞧瞧。陈庆良说,我认识个摊档老板,货色新潮高级,价钱便宜。高第街 80%商户盯紧她,她卖啥新货,一窝蜂也去进来卖。阿嫂要愿意,我可以引见。玉宝立刻说,我愿意。玉宝心底明白,摊档实在太多,十来家看下来,早迷了眼,不晓该哪能办。
陈庆良带路,走进一家摊档说,阿芳。一个时髦女人,穿健美裤,蝙蝠衫,高挑苗条,转过了脸,看到陈庆良,微怔,笑嘻嘻说,哪股妖风把你吹得来。陈庆良说,我带朋友来。介绍一下,这位,阿芳,我俩青梅竹马。阿芳说,老邻居。陈庆良说,做服装好几年,是高第街首个万元户。阿芳说,不讲会死。玉宝肃然起敬。潘逸年笑笑。陈庆良说,这位是潘逸年,在香港一起打拼的兄弟。这位是他的老婆,首次做服装生意,我领来向你取取经。阿芳笑说,取经不敢当,只是生意做久了,有些心得而已。陈庆良说,字典里有谦虚两字了。
阿芳不理,拉过玉宝,热情的说,在哪里做服装生意。玉宝笑说,在上海。陈庆良和潘逸年,找到两把椅子,坐下休息。阿芳说,做服装要懂顾客心理。顾客想买的服装,无非是主流,流行,新款,明星同款。玉宝首次做生意,拿货不要乱,只要两样就可。玉宝说,哪两样。阿芳说,流行和明星同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