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执柔默默不语。
“娘娘,臣斗胆想问一句。”方?懿和抬起头,“陛下若不在人世,娘娘当如何?”
齐楹没有孩子?,江山落在谁身上都是一个问题。执柔可?以撑着一天,却不能撑一世。
“我不瞒你,方?懿和。”执柔平淡道?,“我不知道?。”
“撑一时也好?,撑一世也罢。总归日?子?要一天天的过,到哪里?算哪里?。”她仰起脸看向窗外,“你去吧,我自己待一会。”
“是。”方?懿和再行一礼,“臣告退。”
昭阳殿的门开了,徐平待方?懿和走了,才?拿着药箱走了进去。
执柔正站在窗边,看着头顶那轮耀眼的太阳。
“娘娘,今日?是重五节,按照惯例,臣要来给娘娘请脉。”
立在窗边的皇后转过身来,她脸上的妆容精致,发丝也一丝不苟。
“不必了。”执柔缓缓道?,“我自己有数。”
徐平上前一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娘娘,尚婕妤怀孕了。”
这?无异于平地惊雷,执柔的眼眸微微一缩:“什么?”
“臣平日?里?并不侍奉尚婕妤,昨夜刘太医从尚婕妤处回来抓了些药,都是固胎才?用得上的药物。且分量都不轻,臣私下里?去核对?了药物的数量,这?些药少了许多,只怕不只是一两?日?的功夫了,只不过宫里?没有怀孕的嫔妃,所以少了也没被觉察。”
他看着执柔,压低了嗓音:“娘娘以为?,这?孩子?会是谁的?”
执柔扶着桌子?坐在榻前,端起茶盏却没入口。
徐平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身前的砖地:“不论是谁的,都留不得。”
他一字一句:“且不说陛下从未宠幸过尚婕妤,就算宠幸过,尚婕妤又?何至于遮遮掩掩,连怀孕也不敢说。难不成是怕娘娘杀母夺子?,还是这?孩子?原本就不是陛下的。”
齐楹不想要孩子?,怕的便是这?个孩子?会步他的后尘。
尚婕妤却在这?个时候无声无息地怀了身孕,这?都本能的叫执柔感觉不安。
执柔对?却玉说:“你去请尚婕妤来。”
说起尚令嘉,执柔几乎记不清她的长相,除了年节外,几乎见不到她的影子?。只记得她性子?清冷、少言寡语,除了偶尔不得不虚与?委蛇外,平日?里?她对?谁都是淡淡的。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却玉便回来了:“娘娘,尚婕妤说自己身子?不好?,多日?缠绵病榻,怕是不能来给娘娘请安了。”
执柔一哂:“她不来,我去便是。”
*
永延殿很是冷清,院子?中的梧桐树长得分外茂盛,只是落在地上的树叶像是很久都没有被人打扫过的样子?。檐下的灯笼有些褪色,红中透露出一丝白,看上去恹恹的。院子?里?连鸟雀的声响都不见,若不是廊下坐着打瞌睡的小宫女,只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座荒废了的殿宇。
执柔一行人走进去,皂靴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惊动了小宫女,她睁开惺忪睡眼,几乎魂飞魄散:“皇后娘娘。”
却玉问:“你们尚婕妤呢?”
“回姑娘的话,婕妤娘娘……婕妤娘娘在里?头。”
却玉上前来帮执柔掀开帘子?,执柔叫徐平留在外头,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永延殿里?连灯烛都不点,哪怕外面天光正盛,殿中依旧分外黯淡。
稀薄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这?座宫殿像是笼罩着一层虚无缥缈的青烟。
尚婕妤在镜台前坐着,手中握着一把篦子?,看样子?正在篦头发。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与?执柔四目相对?。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执柔轻声道?。
“皇后娘娘。”尚令嘉像是许久都未曾开过口了,声音有些喑哑。执柔静静打量着她的五官,尚婕妤是个美人,如今比入宫时还要消瘦几分,颧骨也愈发明显,只是人仍旧是美的,带着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孑姿态。
她人虽清瘦,腰身却仍有三?分丰腴。
“不是什么大问题,女人家的毛病。”她低声说。
执柔收回目光:“我叫了太医正来,刚好?为?你瞧瞧。”
尚令嘉摇头:“药吃多了都是一样的,多谢娘娘垂爱。”她的目光有些躲闪,并不敢直视执柔的眼睛。
“却玉,你先下去。有些话,我想单独和尚婕妤说。”
执柔点点头,带着侍女们一并走了出去。
永延殿的门关了,隔绝出内外两?个天地。
“令嘉。”执柔缓缓走到她身侧,铜镜中倒映出两?个女人的脸。
“你怀孕了,是不是?”
尚婕妤握着篦子?的手猛地收紧,她下意识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执柔看着镜中,尚令嘉的眼睛一点一点红了,她像是耗尽了力气,缓缓跪在了执柔面前。
“求你,让我生下他。”尚令嘉的眼泪涔涔而落。
不是恕罪,不是讨饶,而是想要生下他。
“这?是谁的孩子??”
尚令嘉轻声呜咽着:“你也看见了,永延殿像是死了一样安静,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不会依仗这?个孩子?来夺你的权利,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执柔不曾见过她如此模样,却也不得不狠下心道?:“你得先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才?能为?你做主。”
尚令嘉红着眼摇头:“娘娘,我不能说。”
“徐平就在外头。”执柔蹲下来,与?她平视,“我大可?叫他直接给你一碗药,永绝后患。可?我现在愿意和你说话,便是愿意给你机会。这?个机会要不要,全在你自己。”
尚令嘉美丽的脸上全是眼泪,睫毛和头发全黏在皮肤上,她的手不自觉地按在自己的腹部,抽噎良久,她终于用微如蝇蚋的声音说:“是薛则简。”
这?句话自她口中说出,执柔只觉天旋地转。
“薛则简?”她复述了一遍。
“是。”尚令嘉咬着牙,眼泪顺着她的下巴跌落在地上。
薛则简今年已过而立,而尚令嘉过了年才?十六,这?一来一往听着都叫人心惊。
见执柔不说话,尚令嘉有些慌乱,她拽着执柔的袖口,凝噎道?:“娘娘,求你叫我把他生下来,我愿意出宫去,我愿意去一个不被人知道?的地方?,只要娘娘让我生下他,叫我怎样都可?以。”
“你爱薛则简吗?”执柔问。
尚令嘉眼中露出一个凄婉的神情,她缓缓摇头:“不爱。”
“既然不爱,为?什么要生他的孩子??”
永延宫幽静死寂,尚令嘉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痕。
“娘娘,臣妾只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人。”
她的衣裙铺在地上,额头伏得很低很低:“臣妾生若蒲柳,命不由己。臣妾只想要一个不会离开我、抛弃我的人。”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执柔的脑海中便浮现出后患无穷四个字。
因为?尚令嘉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尚存的女儿、齐楹的妾妃。
执柔不是不知道?尚令嘉也是一个生长于政权间的棋子?。
所有人都在剥夺她的悲欢与?一切,她又?是如此的渴望拥有。
执柔是能懂她的人。
可?即便懂得,却又?无法放任自流。
“不论如何,你都想生下他?”执柔看着她的眼睛,“即便放弃一切?”
“是。”尚令嘉泪盈满睫,“我愿意放弃一切。”
尚令嘉是有勇气的人。
执柔不想去以自己的观点评价她的孰是孰非。
因为?她太无助也太弱小。
“你准备一下,过几日?,我会送你离开长安。”执柔站起身,看着匍匐在她面前的尚令嘉,“希望我与?你,都不会后悔今日?做出的决定。”
走出永延殿,尚令嘉喜极而泣的哭声犹在耳畔。
执柔看着明晃晃的日?头,心中涌动起无尽的酸楚。
曾几何时,她也是身不由己、任凭摆布的人。如今她有了手握生杀的权力。这?个权力是齐楹给她的,她比尚令嘉幸运,这?份幸运却并不能让她开怀。
她能给予尚令嘉的,也不过是一分前途未卜的自由,她们的命运依然宛如水中青萍,飘飘荡荡,不知道?会栖身在何方?。
*
“为?杜汝滨请封的折子?被皇后娘娘驳了。”薛则简将一本批过的折子?丢在薛则朴面前,“不仅仅是杜汝滨,宫内上下,除了太常寺那边咱们送了三?个人进去,其余的少府监、廷尉司、光禄寺,几乎都被否了。”
他冷笑一声:“时至今日?,则朴,你还看不出皇后的心思么?她早就不拿自己当作薛家人了,她心里?装着的只有齐楹。她做的每件事、每一个决断,从来就不曾考虑过我们薛家的荣耀。父亲被齐楹残害至此,她虽然也亲自凭吊,可?又?何曾在心中真的怪罪过齐楹?”
见薛则朴不说话,薛则简的声音愈发激动:“她早就不是你心中的执柔姐姐了,父亲母亲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养在膝下,她却把父母恩遇全都忘了。我早就说该废了她另立,是你迟迟不肯。薛则朴,你心中到底是对?她优柔寡断,还是舍弃不下齐楹留给你的权力?”
“若你想要权力,我保证,不论日?后立谁为?君,你如今的恩遇绝不会少半分。若是你心中有她,”薛则简冷道?,“以你如今的权势地位,出入未央宫早已畅通无阻,一个女人而已,得到她的身子?岂不易如反掌?”
“兄长!”薛则朴猛地打断他,“别说了。”
“不说?我若不说,你又?会在何日?醒悟?我们已经耽搁了好?几个月,政事军事上处处掣肘,若还不采取什么措施,待到齐桓卷土重来之日?,留给你我的只剩下死路一条。”
薛则朴沉默良久,终于说:“那依照兄长的意思,我们该如何做?她是齐楹册立的女君,若是另立,她又?当如何?”
“就立齐诼吧。他今年刚五岁,淑妃也没什么身家。”薛则简站在灯火幽深处,“至于皇后,她存在一日?,大臣们就会记得齐楹一日?。史?书工笔,也终将会写上他一笔。这?对?于咱们来说,始终是隐患。”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跳动的灯芯:“朝中找个大臣,将她以薛氏女的身份另嫁吧。”
“什么?”薛则朴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岂不是极尽羞辱之事,她怎么会甘愿?朝中有那么多大臣,又?如何会妥协?”
“我说了,薛则朴。”薛则简平淡道?,“以你我身份,出入宫禁并不是难事。她只是个女人,如何有手段那都是齐楹给她的。只要将她从宫内带走,她是生是死,就由你说了算了。大臣们见她死了,再想抗争又?有什么办法呢?”
“退一步说,若她不堪受辱,自尽殉国,岂不是再好?不过?”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薛则朴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只是明白是一回事,真的落入耳中时,仍觉得呼吸一紧。
“这?对?她是不是太残忍了?”
薛则简的眼中闪烁着阴郁的光芒:“若不狠,如何撑得起这?个江山?三?署中有个叫吕慎修的郎中,模样端正,就先让他试一试。”
薛则朴凝然默默良久,最?终背过身去,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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