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话才说到这,门就被人从外头撞开了。周淮阳脸色铁青地望着她:“汝宁王口口声声说让王妃来为内人诊脉,你却借此?机会?谋她性命,你……”
周淮阳是万军丛中取人首级的人,眉梢眼底全然是刀锋般冷冽的神情。
他怒气?冲冲,大步向她们二人走来,想要?夺去周夫人手中的药瓶。
周夫人怕他当真夺走,几乎没有犹豫,便将瓶中的药汁一饮而尽。
啪嗒的一声响,药瓶掉在了地上。
周夫人眼中满是如负释重:“淮阳,是我一心求死,你不?要?怪她。”
而这一边,周淮阳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瞬息之后?,他几乎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周夫人床边:“其真,其真……”他接连唤了两声周夫人的闺名。
周夫人定定地看着他,又像是隔着他的脸看到了旁人:“好些?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她的声音低,周淮阳一瞬间便红了眼睛。
“其真,我……”他素来不?善言辞,千言万语涌在喉边,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是我周淮阳……”他哽着嗓子说了这一句,“是我不?知该如何待你,我心中有怨,却也无论如何割舍不?下?你。我……”他连说了三个我,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我前半辈子只会?打仗,不?懂如何说才叫你宽心。”他说得涕泪齐下?,“我知错了,其真你不?要?离我而去。”
周夫人娘家获罪时,周淮阳还在边关打仗,受故人之托,救下?了吴其真的性命。养在身边久了养出了真情,也曾山盟海誓,天?地为鉴,约为夫妻。此?后?,他的官路便开始处处掣肘,起先他不?知其意,后?来才明白,为官比打仗难得多了,身边的人只会?处处盯着你的弱点不?放,只恨不?能拉你下?水。
他为人忠心赤胆,何尝体会?过宦海沉浮,偶尔心结难解,难免与夫人争执。吴其真是有心性的女人,眼见周淮阳因此?心生怨恨,亦悲痛欲绝,两人渐渐形同陌路。
话本中的天?长地久是假的,人可以相信真心,但?真心瞬息万变。
她静静地看着哭诉的周淮阳,轻轻摆手:“不?必说了,如此?一生便罢了。”
她眼角渗出一滴泪:“我死了,便干净了。”
周淮阳大恸,回身猛地给执柔跪了下?来:“你救救她,我求你救她。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我……”他泣涕潸然,语无伦次。
执柔并不?扶他:“冠英将军说得可都是实话?”
“是。”他顾不?得别的,只点头,“求王妃救她。”
执柔从袖中取出另一个瓶子,眼中似有秋水在眶:“解药需得用?人血做引子。”
金色的阳光照得她指尖莹然:“冠英将军,舍不?舍得?”
*
十?日后?。
花厅角落里的睃猊兽香炉里燃着香料,兑着茉莉花汁子,颇有几分情致。桌上摆着一只双耳陶瓶,里头是一束秋百合,开得娇柔动人。
齐楹静静地坐在案席后?面,腰间的松涛纹青带上挂着青玉做的双环,眉下?的丝绦绣着云纹,整个人像是露水般清淡。
脚步声响起在门外,周淮阳高大挺拔的身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外面才下?过雨,他的官靴踩在地上,一步一个湿淋淋的脚印。
“汝宁王。”他抱拳行礼,态度比以往恭敬了许多。
齐楹做出一个免礼的手势。
“内人如今好多了,适才我才陪她在院子里走了走,来得迟了。”他在解释自己?迟来的原因。博衣宽袖随着他的一番动作,露出腕上才包好的伤痕。
“家国?么,自然是家在先。”齐楹虽在笑,咬字却落在了国?上。
周淮阳并不?是个傻子,淡淡一哂:“我知道汝宁王的来意,只是我周某早年间宦游得久了,对尔虞我诈之事深恶痛绝,早就断了入仕的心思,汝宁王怕是要?失望了。”
他素来喜欢打太极,这一席话难得坦诚,显然他已将齐楹划入自己?人的阵营里。
“如今内人病体初愈,周某感激王妃近来为内人诊病的心意,愿赠重金与汝宁王。”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上头是十?数万两白银。
齐楹没有接这张银票。
“乱世中,明哲保身是正举。”他握着茶杯却不?喝,“举国?之内,却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将军纵横捭阖,一统江山。将军若不?为自己?而战,也当为后?人一战。”
他凝然默默良久,终叹息一声:“不?是我不?为后?人,只是在我心中,齐桓并非是明主。”
“河西之外,临潼关前。他坑杀数千战俘,其间大多是妇孺。我读过两句兵书,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此?人年轻狠辣,仁义不?足,乌桓、北狄都对他恨之入骨。虽然大长公主和亲与尉迟明德,只怕也不?能化干戈为玉帛。我周淮阳一介武夫,从不?畏惧上阵杀敌,但?我已年过不?惑,并不?想再为昏庸之主打昏庸之仗。”他望向齐楹眉骨下?的丝带,轻声说,“若主君是汝宁王,周淮阳未必不?敢一战。”
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满城青瓦。
空气?中满是潮湿与淋漓的水汽。
齐楹抬起手,轻轻摘掉自己?覆面的丝绦。
花厅里的数盏风灯被吹得左奔右突,香雾缱绻,花影簌簌。
灯下?那人抬起眼来,与周淮阳目光相对。
“冠英将军敢不?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他唇边含笑,“对着我一个人。”
那双深眸隔岸观火,世事洞察,像是能照亮一整个长安城。
齐楹抬起手:“齐楹愿与冠英将军击掌为誓。”
第68章
秋意一天浓过一天。
因为冠英将军夫人吴其真?的缘故, 执柔在?益州也算是多了个能说话的人。
她的杏林圣手之名也得以广扬出去。
想?请她看?诊的人多了?,却又碍着她王妃之尊,不好劳烦。其间也有几个高门妻眷, 借着请执柔上门治病的由头,来与她攀附结交。
邀她过府的人多了?, 执柔才渐渐品味出来,如今的齐楹早已今非昔比。
那些女眷们愈是恭敬, 愈是因为齐楹的位高权重。
她找一日随口问元享:“齐桓为何敢如此重用齐楹,他全无?防备之心吗?”
元享不以为意:“不是不防, 而是根本防不住。”
防不住。
正因早年间的目不视物, 齐楹通透练达, 生出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肠。
梧桐树的叶子铺了?满地?,执柔抿着唇, 眼里倒映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这一日齐楹出门后不久, 便命人回来传话,说要请夫人去一趟。去哪里、因为什么, 一概都没有细说。这阵子以来, 齐楹的身子比过去好了?些, 虽仍是药不离口,到底不似从前那般缠绵病榻的样子。此刻骤然?日中?时分叫她过去,执柔的心立刻不安定?起来。
她叫套车的车夫稍等一等,回到房间里找药来拿。有些他吃得多的药, 执柔命人做成了?药丸,用蜡封着防水。还有些磨成了?粉,装进了?纸包里。她挑拣了?几种攥紧手里, 才急急忙忙地?跟着车夫走了?。
坐在?马车上,她没有什么看?风景的心思, 一路想?着齐楹该不会是有了?什么不好。
清早时看?上去倒神色如常,再去想?昨夜,昨夜……她猛地?红着脸克制着自己不再细想?。
满城青黄,萧萧落叶。
马车停在?了?鸣山舍外。
里面仍旧是歌台婉转,风流清雅。元享的容貌太过惹眼,楼下站着的是府上另一位执柔有点?脸熟的小厮。见了?她,便领着她向茶楼里面走。
有无?数人与执柔错肩而过,还有端着茶点?的小厮自各处钻来钻去,来无?影去无?踪似的。他们一手能端三四个托盘,盘上装的是刚露出的桃花酥、玫瑰饼、鱼茸花糕、龙井茶酥。糕饼的甜香混着茶香充盈四处,又隐约觉得这甜腻芬芳中?,带着金银铜臭味。
有小厮来将烫好的巾栉给她擦手,执柔没有什么心思,草草擦过就?还了?回去。
一路走到雅间的门口处,小厮敲了?敲门,开门的人是元享,他领着执柔走了?进去。
房内铺着地?毯,踩上去一点?声?息都不见。
房间不大,十来步就?能走到头。当中?摆着一个铜炭盆,上面罩着一层粗眼的铁网,烤着一把板栗和两枚柿子。房中?坐了?两个人,齐楹在?西、另一人背对着门口坐东。
齐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袍子,氅衣挂在?木施上,手中?拿着一个她早上塞给他的黄铜袖炉。神色尚可,不像是突发急症的样子。他对着她招手:“你瞧这一位,还认不认得?”
那人一转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挂笑,执柔立时便想?起了?他的名字:“是季先?生。”
正是在?长安时,她刻意输银子给他的铁官季则昌。
季则昌如今的生意做得很大,几乎遍布了?整个益州,见了?执柔,掀起衣袍就?要跪:“娘娘。”
执柔退了?半步,又去看?齐楹,小声?说:“这样的称呼不得宜,季先?生不必如此。”
季则昌不肯,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才起身。
执柔在?齐楹身侧坐下,有茶倌来替她上茶。就?在?这个档口,齐楹隔着桌案来拉她的手,从她掌中?将她一路捏着的药丸拿了?出来。
最外层是用蜡封存的,被她拿了?一路,手上都蹭了?一层蜡油。
齐楹眼底有笑:“担心我,嗯?”
他将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摊开的掌上,另找伙计要了?快巾栉来给她擦手。
巾栉都是用热水烫过的,摸上去有些热,齐楹托着她的手,细细地?将热气吹散。
从手指到手腕,擦完了?也不肯松开。
执柔面前的茶盏被茶倌重新烫过,注满了?茶汤。
齐楹将目光转向季则昌,示意他继续说。
“既然?王爷如今来了?益州,我的生意还是要和王爷来做的。”他推来一张纸,“刀枪剑戟,辎重战车,如今咱们都是能造的。上回送来的生铁如今已经打了?一批战甲出来,接下来我能做的,都会做。”
听言语,他们已经往来许久了?。
“你过去和齐桓交易,如今转而投我,不怕吗?”
季则昌酣畅一笑:“则昌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要效忠的人是谁。既然?知道,焉有害怕之理。再者说,报国之心人人都有,个人性?命实在?太轻太轻。我这一次来益州,就?是将各个堂口都交付给王爷,这样就?算我死了?,这条铁线也不会断。”
后来执柔才知道,因为季则昌一直和益州有往来的缘故,薛则简才派人暗杀了?他的长子。他悲痛着掩埋了?儿子的骸骨,转过头来,继续将铁器运到益州。
青山埋骨,家仇国恨。
这种事,总有难两全的时候。
齐楹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地?敬他,季则昌饮下后,眼圈微红:“如今能见王爷身体康健,则昌老?怀安慰、心胸激荡。天下盼明主,恰如久旱盼甘霖。这一天若能早日到来,则昌虽九死而不悔。”
齐楹颔首:“多谢。”
二人茶杯相碰,季则昌笑道:“愿大裕山河万里。”
从鸣山舍出来之后,二人如同?路人般各自离去。
齐楹虽将丝绦重新覆上,却依然?缓缓回头望去。
看?不见茶舍高悬的匾方,只有耳畔隐隐传来的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