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格
“没有。”徐植摇了摇头,“我也没有。”
他将她的意见听了进去,思量来考虑去琢磨许多天,最终决定不再去打扰冯悦。徐植最大心愿是让冯悦忘记悲伤有勇气继续往前走,既然自己——无论问候还是出现都会加剧对方的痛苦,那可以做的只能是回避,让时间、让经历、让从今以后新的一切去慢慢覆盖掉腐烂的伤口,放下,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
徐植甚至有那种准备,冯悦今生视他为陌生人,永远厌恶,永远记恨。
“哪有那么多一笑泯恩仇。”嘉图淡淡感慨一句,“不圆满才是常态吧。”
两人齐齐看向海边,三个青年玩闹正酣,衣服湿透,表情狰狞,浪花里回荡起阵阵愉悦的喊叫声。
“我爸犯病时是个下午,中风。”嘉图望着海,轻声将故事讲给面前的人听,“那天我本来说好下午航班到,他就早早从学校出来到家里等我。然后……公司突然派了一个挺急的活儿,我着急干,忘记跟家里说,航班误了,邮件发完一看几十通电话。电话当时静音。”
徐植握住她的手。
“没听到,也没想到。”嘉图垂下头,砂砾在视野里变得模糊,“家里没人。邻居听狗一直叫给我妈打电话,到的时候人已经停止呼吸了,只有大圆趴在他身边。大圆也是那天走的。”
徐植只能紧紧攥住她的手,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竟连半句安慰都讲不出。
“我总会想到那个画面,反反复复的想。我爸倒t?下去,大圆用爪子推他用头撞他,使劲地叫拼命地喊,直到把最后的力气用尽再也叫不出来。”嘉图抹抹眼泪,“它应该在叫我吧,希望我出现,去……去救他们。”
“好了,都过去了。”徐植轻抚她的头发,蹭掉眼角的泪。
“对,是都过去了。可过去好难啊,过去,怎么会那么难。”
歉疚、遗憾、悲痛、自责,这些情绪宛如千斤顶压在心口,有时是一种,有时又是全部,很长一段时间里,嘉图不敢去动更不敢去卸,她怕会忘,忘记自己是个多么差劲的女儿。
她还记得父亲葬礼后回到上海,怕母亲担心慌称工作忙公司事情多,这头却跟上司告了假,整整两天就呆在出租房里。什么都不想做,醒了就在床上干躺着,躺一会儿就要哭。煮面,方便面煮完却一点儿都不想吃,想父亲手忙脚乱做饭的样子,想大圆总是站在厨房门口眼巴巴等着要吃的,面陀了倒掉,重新回床上发呆。人生第一次,她刻骨铭心地理解了痛失所爱,也彻底明白了失而无法挽回的悲怆。
也是在那可以称作暗无天日的两天里,迅速而果断地做了回乡的决定。
“我也曾是一座孤岛。”嘉图做个深呼吸,看向徐植,“可是人,不能让自己活成一座孤岛。”
有责任,有斩不断的挂念,还有好好去拥抱身边人拥抱这世间热闹的心愿。
“你教我游泳吧。”徐植忽而说道。
“现在?”嘉图环顾四周,海边的人纷纷回撤,太阳半落,已经有些凉了。
“以后也行。”他又说,“反正有的是时间。”
人不及海鸟自由,去向哪里一定有原因。搬来这里,是有必须要来的理由;而此时此刻,徐植想,他找到了一定要留下的理由。
留下,好似冥冥中命运的指引。它先用一场刀山剑树的残酷暴击让他低头屈服,撕裂揉碎,却又在绝望之际点燃一束光放到路的尽头。他追光而去,看到举着火把的人,一步一步,被引导也牵着她,终穿过层层迷雾推开那扇虚掩的春日之门。
嘉图,我多幸运可以遇到你。
第63章 六十三我也曾是一座孤岛3
周一临近下班,嘉图在编辑部内部群发了个消息,大家便窸窸窣窣行动以来,各自待位。
吴有成去敲主任办公室的门,人刚踏出半步,礼花筒砰砰两声,彩色纸丝带纷纷飘落。嘉图做代表送上一束鲜花,她说“主任,退休快乐!”
编辑部全员到齐,掌声响起,这是一个热闹的分别时刻。
老主任显然没有料到,惊讶半晌说出一句,“弄成这样,卫生你们自己打扫啊。”
大家齐笑,老吴借机打趣,“临到站了,还操大家长的心。”
崔铭手持 DV 机,将镜头拉近说道,“主任,给我们讲两句呗。”
“呦,那我得回去写个发言稿。”老主任作势转身回办公室,被站在一侧的金融版块编辑小汪拉住,“等您写完稿,我们可都下班了啊。”
大家又一阵笑。
“长话短说。”老吴做个请的姿势,“录着像呢。”
“行,那我最后打个样。”老主任轻咳两声,低头看看怀里的鲜花再次抬起头,“先谢谢大伙儿啊,各位破费了,也费心了。”
稍作停顿,他继续,“我呢,年轻时候在船厂当文书员,后来考师范,师范毕业就进了《经济大观》,没动过地方,一呆三十年。换到现在,换你们年轻人,一个岗位做三十年大概是件极度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我们这代人啊,大多有种迂腐的忠诚,爱岗敬业四个字放在心里,这份职业就和人融为一体了。我和编辑部走了三十年,作为老编辑,也作为前辈,我给诸位同事留一句话——”
老主任环顾四周,声音带出些许哽咽,“无愧责任,不惧前行。”
安静片刻,不知谁带头拍两下手,接着,掌声充满这间办公室,久久持续着。
这是一句铿锵激昂的鼓励,亦是一个人对自己所奉献的事业迟到的告白。
所谓传承,不过是前人埋下一颗种子,后人去呵护它长大,花落结果,果又生种,如此往复,生生不息。
嘉图献上礼物。老主任喜读书,经济、人文、历史各领域皆有涉猎,她思量几日不知送什么,干脆将大家集资的款项全额换成购书卡,希望给对方退休后的生活添些悠闲的乐趣。
“小陈,这回头得告诉我怎么用啊。”老主任对她笑笑,接着将吴有成拉到身边,“就跟我这老同志不懂网络购书券一样,唯物辩证法讲求发展观,编辑部同理。是发展就有斩断之痛,有革新之痒,吴主任日后的工作大家要多支持,心气一致,整个部门才能转得越来越通畅。”
“放心吧。”吴有成对他点点头,“您队伍交到这儿,错不了。”
“主任,整活儿不?”崔铭在摄像机后面提议,镜头快速扫过每一个人,“老传统。”
丹妮拽拽嘉图的衣角,小声问话,“什么路数?”
旁边新来的实习生也跟着凑过来。
嘉图笑,手挡在嘴边低声回复,“成语接龙。”
“整呗。”老主任指指旁边,“三个人够了吧?咱们就按站位,输了的打扫卫生。”
“够了,您起头吧。”有人已跃跃欲试。
老主任稍作沉思,给出第一个词,“风和日丽。”
“嚯,您上来就难为人。”站在他旁边的吴有成稍加思考,“丽句清词。”
下一个小汪接上,“辞旧迎新。”
“新婚燕尔。”
“尔虞我诈。”
“诈……乍暖还寒。”
“寒气逼人。”
“人中龙凤。”
“哈哈哈哈凤嘛,那就风和日丽。”
镜头扫过每个人的脸,大家说着、笑着、思考着、玩笑着,告别亦可以轻快,因为来日总方长,暂停键按下的一刻,同样意味着重启即将开始。
那就精神抖擞去迎接新一天的日出吧。
崔铭因录着影想不到词输掉游戏留下,嘉图是主动提出替换——另一名输了的同事怀有六月身孕,而丹妮全然想跟他俩做个伴,所以打扫卫生三人组实则喜气洋洋,半点儿没有败者的苦闷。
收拾至大半徐植打来电话,“一切顺利?”
“顺利。”嘉图右肩夹住手机,扫着地上的碎纸屑与他说话,“你下班啦?”
“嗯。Vivian 车去做保养,让我顺路稍她一段。我说要来接你,她想一起吃个饭。”
“可以啊。”嘉图看看时间,“你们过来我也差不多了。”
“Vivian 要调职了。”
“啊?”
“去新加坡,外派。”
“多久?”嘉图下意识去看崔铭——他似乎在剪片子,与丹妮两人在工位前笑作一团。
“先去一年。调令已经下来了。”
“喔……”嘉图放下扫把去窗边,小声问道,“小铭也在,吃饭叫他吗?”
“等等,我开免提。”电话那头传来两人的交谈声,而后 Vivian 的声音传来——嘉图,不用叫了,我们三个就好。
“那,要不要告诉他?”
短暂静默,Vivian 声音再次传来,“你讲吧。外派是我申请的,公司那边缺人,我也愿意去。”
“好,一会儿见。”
清扫做完,嘉图整理好思绪,这才朝两人走过去,“乐什么呢?”
“图图姐你快来看。”丹妮手指屏幕,“老吴今天表情太丰富了,就差把百感交集写脸上。”
“真的。”崔铭附和,“我都不知道我师父原来这么多愁善感。”
人过中年的吴有成,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红着眼睛,一会儿又大笑,嘉图一帧帧看过去,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对老吴来说,或许更多的是战友离开的不舍吧。
通透的人才会明白,职位、待遇、一声尊称皆是身外之物,它们停留在一时,拿不走也带不去;而一起奋斗过的情谊却将长长久久留存在心里,它们千金难买,至诚至圣,人活一世,总要有些什么是时过境迁去看依旧闪亮的无价之宝。
“下班了。”嘉图点击保存,关闭剪辑软件,“小铭,跟你说点私事儿。”
丹妮刚要说话,被崔铭抢在前面,“说呗,又没外人。”
嘉图看一眼徒弟,犹豫着抿抿嘴,“Vivian 要去新加坡了,外派至少一年。”
整间办公室只剩他们三个,空气仿若静止。
丹妮来回看看他们,感受到气氛凝重,却又实在憋不住,“Vivian 是谁啊?”
“我喜欢的人。”
崔铭这样回答。
“啊。”丹妮长长叹一声,“难办了。”
“她……自己想去。”嘉图补一句——作为传话者,她需要把当事人的意思清晰转达。
崔铭没有说话,表情亦看不出情绪。
“小铭,我和你说过,”嘉图看着他,“有些鸟是一定要飞的。”
提出调职,无非是平台更广阔,能够施展能力的t?舞台更大。Vivian 就是这样一个人,自我、独立、干脆,这样的人啊,与她做朋友万事皆好,与她做恋人却注定艰辛。
嘉图能做的,只是将事实摆出来,而决定必须由当事人来做。
“丹妮,”崔铭开口,“你和你男朋友分开过吗?”
小姑娘摇头,“我们同校,大二时他追我,然后就在一起了。”
“姐,你呢?”
嘉图笑,“你问哪一任?”
崔铭牵牵嘴角,沉默一下,“我真的很喜欢她。”
“喜欢么,你情我愿,甘之如殆。”丹妮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喜欢可不是说说,要付诸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