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难
“哪有这么说自己闺女的,”老太太笑,“哎,你想想,我带着你去进修的时候,也就像李衣锦现在这么个年纪。你啊,也该放手了。”
“话是这么说,”孟明玮叹了口气,“妈,你不知道,除了李衣锦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我的生活里,基本上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你让我去干什么呢?每天跟你一起去小公园看别人打太极拳吗?”
“也行啊,你想打太极拳都行。”
“妈!你又笑话我!”孟明玮不满地说。
说话间,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上面有李衣锦发来的消息。
“妈,对不起。”
周到去孟以安他们公司面试了,回来等消息的时候,给李衣锦打了个电话。
“我那天不该那么跟你说话。”他说,“我面试不顺利,所以那天心情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分手都分手了,”李衣锦回答,“有什么放不放在心上的。”
“……你这话说的就还在生气。”周到说,“对不起。”
“我真没生气。”李衣锦说。
“那……好吧。不管顺不顺利,麻烦你跟你小姨……道个谢。”
“好。”
“……还有,我想说,咱们在一起这些年,我只是付了房租而已,我……也确实没有能力给你更好的条件。你爱记账,平时你自己买东西什么的,都记得清楚,你那天说,房租算下来你花得少,我就希望你,别当成负担,也千万别觉得咱俩一定要 AA 制分得一清二楚,你不欠我钱,你什么都不欠我。以后……希望你能找一个更好的人。”
这算是正式的分手赠言了吧。李衣锦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波澜,平静地道了谢,挂断了电话。她窝在床上,翻开电脑,点开一个名为 REA IFE 的文件夹,里面是按年份日期排序的一个个 Excel 表格,事无巨细地记载了她从工作以来赚到的和花掉的每一分钱。
记账这个小习惯她从小就耳濡目染,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她就趴在姥姥腿上,看她拨弄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声音。姥姥教她的珠算她长大几岁就忘了,但也有样学样,拿了一个小本本当账本,虽说她也没什么账可记。上大学之前,在她妈管束之下,她也几乎没有经手过什么钱,后来总算独立了,大到房租工资,小到柴米油盐,她每一分钱都妥帖地记在账上,每月跟信用卡账面一对,丝毫不差。从手工账本变成手机 APP 和 Excel 表,她的账单记录下了每一丝生活的痕迹。
她打开 2011 年 7 月的账单,那是毕业前因为搬家和周到熟悉起来的第一个月,他们一起吃过一次冰淇淋,花了二十五块。2011 年 10 月,他们第一次斥巨资去看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两张票花了 780 块,坐在离舞台最远的地方,举着望远镜都只能看大屏幕,但还是兴奋到叫哑了嗓子,望远镜是 50 块从门口小贩手里买的,进了场才知道别人只花了 20 块。2012 年 5 月,她因为上司骚扰辞了工作,郁郁寡欢,周到安慰她说是好事,值得庆祝一下,两人去吃了惦记好久都舍不得吃的海鲜自助,298 块一位,吃到扶墙出来,为了消食在夜晚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走三个小时。2013 年 6 月,周到过生日,她因为加班过了十二点,第二天给他补上了一个蛋糕。2016 年双十一,她放在购物车里很久的一套口红礼盒被周到偷偷下了单,她收到之后喜欢得舍不得拆开,但还是嫌贵,替他肉疼,左思右想之后忍痛退了货,下单了他的耳机,因为他耳机被她洒上咖啡弄坏了……一笔笔账把两个人的生活织成细细密密的网,即使分开了,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翻篇。
李衣锦关掉文件夹,给周到又发了一条信息。
“也希望你找一个更好的人。”
第六章 你不配做妈妈(3)
孟以安出完差突然回了老家,先去了她妈那里,门铃响的时候孟明玮在客厅帮她妈一件旧衣服钉扣子,开门见孟以安回来了,很是意外。 “怎么突然回来没提前说一声?”孟明玮奇道,“这大忙人有闲回来看咱妈啦。妈午睡呢,等起来再跟她说话吧。” “嗯,”孟以安一边进屋一边答,“我临时回来有事,明晚飞机就走了。” “妈上周叫我给你寄的海参和燕窝,收到了吧?”孟明玮问。 “收到了收到了,”孟以安说,“以后让妈别给我寄东西。我什么都不缺。球球太小也不吃这些补品,平日里且有的吃呢。” “都是她的老下属来看她送的,妈要给你,你就收着呗,她也开心。”孟明玮说。 “那个,那天你又训李衣锦了?她来问我,是不是把周到过来面试的事跟你说了。”孟以安说。 “我可训不了她了,她现在小嘴叭叭的,说起我的罪状来头头是道。”孟明玮说。 孟以安笑,“你呀,有时候也稍微反思一下,当妈又不是当上帝,不需要管太多。孩子早就是成年人了,你要相信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要走。” “你也来教育我。”孟明玮忍不住叹了口气,“咱妈都已经教育过我了。我们家李衣锦啊,跟我一样,没性格,没能力,没条件,我就不该把那么多的期望放在她身上。但我能怎么办呢?咱妈不把期望放我身上,但是还有老二和你啊,你们俩争气,她这辈子也值了。我呢?我只有李衣锦了。” “什么样才叫争气呢?李衣锦现在至少也能自食其力,不就是没结婚,怎么就不争气了。” 孟明玮不吭声,良久,岔开话题。“你回来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在锦绣家园买的那套房子吗?08年买的,我打算卖了,回来办手续。” “记得,怎么突然要卖啊。”孟明玮问。 孟以安就笑笑,没说话。 晚上母女三个一起吃了晚饭,孟以安正收拾着自己带回来的文件证件,被老太太叫进卧室去给她捶腿。 “你要把那个房子卖啦?”老太太问。 “嗯。” “那时候你爸还在……”老太太悠悠地叹了口气,念叨,“你还怪我不?” 孟以安摇头。 “怎么突然想起卖房子?没…
孟以安出完差突然回了老家,先去了她妈那里,门铃响的时候孟明玮在客厅帮她妈一件旧衣服钉扣子,开门见孟以安回来了,很是意外。
“怎么突然回来没提前说一声?”孟明玮奇道,“这大忙人有闲回来看咱妈啦。妈午睡呢,等起来再跟她说话吧。”
“嗯,”孟以安一边进屋一边答,“我临时回来有事,明晚飞机就走了。”
“妈上周叫我给你寄的海参和燕窝,收到了吧?”孟明玮问。
“收到了收到了,”孟以安说,“以后让妈别给我寄东西。我什么都不缺。球球太小也不吃这些补品,平日里且有的吃呢。”
“都是她的老下属来看她送的,妈要给你,你就收着呗,她也开心。”孟明玮说。
“那个,那天你又训李衣锦了?她来问我,是不是把周到过来面试的事跟你说了。”孟以安说。
“我可训不了她了,她现在小嘴叭叭的,说起我的罪状来头头是道。”孟明玮说。
孟以安笑,“你呀,有时候也稍微反思一下,当妈又不是当上帝,不需要管太多。孩子早就是成年人了,你要相信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要走。”
“你也来教育我。”孟明玮忍不住叹了口气,“咱妈都已经教育过我了。我们家李衣锦啊,跟我一样,没性格,没能力,没条件,我就不该把那么多的期望放在她身上。但我能怎么办呢?咱妈不把期望放我身上,但是还有老二和你啊,你们俩争气,她这辈子也值了。我呢?我只有李衣锦了。”
“什么样才叫争气呢?李衣锦现在至少也能自食其力,不就是没结婚,怎么就不争气了。”
孟明玮不吭声,良久,岔开话题。“你回来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在锦绣家园买的那套房子吗?08 年买的,我打算卖了,回来办手续。”
“记得,怎么突然要卖啊。”孟明玮问。
孟以安就笑笑,没说话。
晚上母女三个一起吃了晚饭,孟以安正收拾着自己带回来的文件证件,被老太太叫进卧室去给她捶腿。
“你要把那个房子卖啦?”老太太问。
“嗯。”
“那时候你爸还在……”老太太悠悠地叹了口气,念叨,“你还怪我不?”
孟以安摇头。
“怎么突然想起卖房子?没什么事吧?”老太太又问。“邱夏和孩子都挺好吧?”
“挺好的,都挺好。我就是倒腾点闲钱出来,没事。”孟以安说。
外面客厅里,孟以安没收拾完的文件夹扔在沙发上,孟明玮坐在一旁,看到户口本放在最上面,拿起来翻了翻,一眼看到孟以安那一页,婚姻状况一栏写着“离异”。
孟以安最近准备再买一套房子,琢磨着家乡小城房租也升不上去,就想着不租了把房子卖掉。跟邱夏离婚之后,财产分割得也顺利,房子也留给了她和孩子,她只是未雨绸缪想着再多一分打算。
两人都不是会为离婚而撕破脸的人,但说实话,两人也都没想到会真的走到离婚的地步。
分歧从一开始便存在了。球球没满周岁,孟以安就决定从公司出来创业,邱夏不同意,两个人争执了很久,谁也不能说服谁。邱夏觉得创业比留在公司更辛苦更不稳定,收益又很难说,孟以安觉得反正都是辛苦,留在公司升职又希望渺茫,还不如放手去试她想尝试的。邱夏觉得带孩子的时间更难保证,孟以安觉得球球马上就断奶了更好带。邱夏觉得她说得轻松,到时候肯定是把孩子 24 小时扔给他,她自己忙得不着家。
僵持不下,孟以安脾气犟,自己二话不说就去做了。邱夏知道劝不住她,看她赌气带着孩子到处跑又心疼,还是替她接下来了大部分照顾孩子的重任。
球球刚上幼儿园的那年,孟以安的公司从无到有,终于渐渐走上了正轨,和许多优秀的业内专家合作,推出的很多亲子公益活动都得到了好评。她陪球球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心想着她上了幼儿园之后总算解放了,反正有邱夏接送,他又不坐班。
幼儿园在感恩节那天教小朋友们画贺卡送给最爱的人,那天是星期四,放学早,邱夏应该下午三点就把孩子接走,但是五点半孟以安接到了幼儿园老师打来的电话,说她家孩子没人接,还在园里等。
孟以安当时正在跟人签合同,连忙出来打电话给邱夏。响了半天电话却没人接,她便着急起来,只好回去跟对方道了歉,约了改天再谈,然后开车匆匆往幼儿园赶,路上她给邱夏打电话又没接,只好发了语音,告诉他自己去接孩子了。到了幼儿园才看到球球一个人孤零零地和老师一起站在门口等她,一看她来了,小脸立刻气鼓鼓地撅起来,冒出一句生疏得像大人一样的话。
“怎么是你啊。”
孟以安被问懵了,“我是你妈,不是我是谁?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一边忙不迭给老师道歉,“对不起啊,她爸肯定是临时有事没来,我从公司赶来,又堵车,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球球妈妈,”老师说,看她拉起球球手要走,“那个,等一下啊,……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规定,我没见过您,每次都是球球爸爸来接……您能不能出示一下您的证件信息?还有跟球球的合影什么的,证明您是球球妈妈?无意冒犯,就是……规定要求的,怕万一有事。”
孟以安愣了半晌,百感交集,只好拿出自己的证件和名片,又翻了翻手机里的照片,划了好久,都是工作上存的图,一直划到几个月前的夏天带球球去海洋馆拍的照,这才如释重负给老师看。
在回家的路上,孟以安又打了邱夏的电话,还是没接,她有点担心。球球坐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一直默不作声。孟以安就问她,“等妈妈来的时候害怕了吗?”
球球摇摇头,“不是爸爸来吗?”
“……”孟以安又哽住,没回答。
“爸爸怎么没来接我?”
“……”
“每天都是爸爸来。”
“……”
进了家门,她才看到家里没开灯,邱夏坐在自己书房里一动不动。孟以安就有点暴躁,走进去没好气地说,“回来了怎么不回我电话?给你打了那么多个!怎么没去接孩子?”
邱夏的声音里透着疲倦,“我看见你语音了,你不是去接了吗。”
“那你今天怎么回事?”孟以安问,“不是三点就放学吗?五点半球球还在幼儿园等着!”
邱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说话也开始带刺,“你还知道得挺清楚,你接过几次?哦,就今天这一次,你有什么权利说我。”
“邱夏,你今天吃了枪药是吗?”孟以安脾气也上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着急赶过去,合同都没签?”
邱夏冷着脸站起身,“那你知不知道我今年又没评上职称?”他狠狠地砸了书桌一下,“第三年了,和我同资格的早就评上副教授了,我还在这混!”
“那你怪我?”孟以安气得哭笑不得,“你没评上职称你就不去接孩子?你就这么当爸的?”
“你就这么当妈的?”邱夏也气急了,“这两年你给孩子做过几次饭?哄睡过几次?你好意思说我吗?别人家的妻子不是贤内助至少也能分担家务和照顾孩子,你自从创业以来,你还顾得上这个家吗?顾得上孩子和我吗?”
“可是我有赚钱啊!”孟以安反驳,“孩子将来不还是要用钱?难道靠你当教授的死工资吗?我做好事业的同时不也是希望家庭条件更好点,将来给孩子更多的选择吗?你以为谁都像你,天天念叨着你的文学和艺术就能当饭吃?不照样还是没评上职称?”
“孟以安,你可以瞧不上我的专业,瞧不上我一辈子只能困在象牙塔里,但你不能太过分了!为了这个家我一直在退让,我支持你做自己的事业,但是你也要体谅一下我吧?”
“我没有不体谅你啊!我去年就问过你,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做,你不是喜欢给你的学生们上课吗?做成线上课受众能多成千上万,还有收益,是你不愿意来!”
“你那不叫体谅我,你是非要用你的观念改变我,我以前是不爱争,也不在乎职称啊薪资啊这些,但不代表我不爱我的工作!我宁可拿一辈子死工资,一辈子都评不上职称!”
“那我说要让球球拍我们的亲子公益广告,你为什么拦着我?”
“孩子那么小懂什么?你就非得把咱们家搅和得乱七八糟,全都为你事业服务?”
“怎么乱七八糟了?你的事业是事业,我的事业就不是事业?!”
两个人争吵声音越来越大,球球躲在书房外,眼里含着泪花,踌躇了一会,从自己小书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小心地走了过去,递给了邱夏。
邱夏打开,发现是幼儿园教她们做的感恩节贺卡。球球用五颜六色的笔画了太阳和花朵,在画面的正中间重重地描了两个字母 Q,一个大,一个小。那是邱夏教她画的,她不会写字,邱夏告诉她那是爸爸和她的姓氏。
她指着那两个 Q,说,“爸爸,今天老师教我们画感谢的人,这个是爸爸,这个是我。”
孟以安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抢过那贺卡一看,更是大发雷霆,劈手就摔在一边。球球被她吓到,大哭起来。
“行,你就知道你爸,连你妈都不认,是吧?谁把你生出来的?啊?你知不知道谁把你生出来的?是老娘疼了一天一夜把你生出来的!”她情绪濒临崩溃,球球嚎啕大哭,邱夏气急,把她拉开,“你有毛病吧?冲孩子发什么火?”
“我凭什么不能发火?”孟以安大喊,“只许你没评上职称发火,不许我没签合同发火?”
“孟以安,你看看你现在这赖皮的样子,”邱夏冷着脸说,“谁当时跟我说保证陪孩子的时间,谁当时说创业也能当一个好妈妈?你看看孩子,你看看你!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自己配不配当妈妈。”
邱夏把地上的贺卡捡起来,抱着大哭的球球摔门而去。孟以安歪倒在墙边,满头冷汗,浑身发抖,终于也嚎啕大哭。
最伤人的话,从最信任的人口中说出来,还是成了压垮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两个人后来冷静地谈过,都是极其骄傲又极其倔强的人,终于还是不愿放下自尊向对方做出妥协。
孟以安等老太太睡着之后从卧室出来,看到孟明玮坐在沙发上,像是等着有话跟她说。她就坐到旁边。过了好久,孟明玮问,“什么时候离婚的?”
她的反应大大出乎孟以安的意料之外。她这个大姐,保守又古板,从小管她训她的次数甚至比她妈都多,她决定瞒着家里,也是觉得一旦她们知道她离婚了,她姐估计会比她妈先暴走,她可不想无端生事。
但孟明玮却格外平静。
“17 年离的。”孟以安说。
“那这两年春节回来……”孟明玮问。
两个人分得和平。邱夏的忠告她都遵守了,从那以后,她再忙也没有缺席过球球的生活,而邱夏也几乎随叫随到履行父亲的职责,两个人反而比没离婚的时候更和气,互相谦让,默契配合,过年回家的时候更是一副美满三口之家的样子,天衣无缝。
“我还是不告诉妈了。妈年纪大了,就别让她再惦记咱们的糟心事了。”孟明玮说。
“姐,你不骂我?”孟以安倒好奇起来,“我没跟你们说,就是怕你骂我。”
“你也知道我要骂你啊,”孟明玮说,“我说过多少次了,咱妈的期望,就是咱们姐三个婚姻幸福。”
“才不是,”孟以安嗤笑一声,“咱妈的期望是咱们仨不离婚。她那老一辈人的想法,就觉得离了婚就是大忌,大逆不道,不管出了多少糟心事,只要不离婚,就还像万事大吉一样。但怎么可能呢?不离婚就一定婚姻幸福?离了婚就一定不幸福?”
“你别拿你那套跟我说。”孟明玮说,“你不敢在妈面前说,就在我这胡说八道。”
“妈面前我也敢,”孟以安说,“姐,你不骂我,是因为心里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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