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难
“他是我爸。”老头说。
这话一出口,孟明玮和孟菀青吓得脸上都变了色。孟菀青下意识就骂道,“胡说!我爸都去世十年了,你们是哪来的骗子到我们家瞎造谣?我告诉你,我妈脾气好,我脾气不好!赶紧给我滚蛋!”
尽管她张牙舞爪,那几个男的始终岿然不动。孟菀青气炸,转头就到屋里去找称手的武器。
孟明玮也吓坏了,却连骂都不知道要骂什么,她下意识地看向她妈,老太太脸上表情一动不动,但她看得出,她妈放在桌布下面的手在悄悄发抖。
从小到大,她没见过她妈这样紧张。以一当百地管理那些刺头打工仔的时候,单枪匹马地去找拖欠货款的经销商要债的时候,甚至是在她爸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时候,她妈从来没有紧张过,但现在,老太太肉眼可见地紧张了,眼皮一跳一跳的,虽然没开口说话,但气息滚过她长满皱纹的脖颈,就像灼人似的,烫得她微微一缩。
那几个男的盯着老太太,摆明了就在等她的话。那三个响头,一声“太奶奶”不是白叫的,他们突然上门,必有所图,只是他们的信息延迟得太久,没有想到孟显荣早年就去世了。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没敢出声,都看着老太太。孟菀青随手拿了她妈平时用的那根拐杖出来,擎在手里,但她妈没放话,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剑拔弩张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这么多人站门口干嘛呢?”孟以安一手提着包,一手揣着兜,站在楼道里,莫名其妙地问。
几个男人回头看到又来了一个,嗤笑了两声。中年男人毫不在意地跟那老头说,“又来一个老娘们儿。没一个能说上话的。”
孟以安听见了,也笑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进门,把包递给一旁的陶姝娜,看了一眼老太太,然后转身淡定地说,“这你就错了,我还真能说上话,我们家里每一个人都能说话。我刚上楼,听了个话尾,”她看着那老头,“你说,孟显荣是你爸?”
老头看都没正眼看她,更没回答。
“孟显荣以前是教书先生,”孟以安说,“他有个习惯,到我们家来找他的人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特别古典,要先递张拜帖,讲明白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干什么的,几月几号几点钟要来找孟老师,然后寄到家里来。后来有了电话,就打电话讲。总之,是没有人可以不递拜帖就直接上门来的。如果有,我们完全有理由把你们赶出去。”
老头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不屑理她。
孟以安就拿出手机打电话。
“喂您好,110 是吗?我这边要报警。非法侵入他人住宅,……对对对。四个人,三个大人一个小孩,都是男的。我的地址是……”
众人又是一惊。那个中年男人神色一变,就要上去抢孟以安的手机,陶姝娜想都没想就伸出脚,那男人当场摔趴在孟以安脚边,倒是又磕了一个清脆的响头,惹得老头和小伙子都纷纷去扶他。男人可能磕伤了嘴角,爬起来时渗了点血,小男孩吓到了,瘪瘪嘴正要哭,老头立马回手给了男孩一耳光,哭就又憋回去了。
孟以安淡定地瞟了一眼,“……哦,人没事,我是说我们没事,他们磕了一下,不碍事不碍事。……马上到是吧?好谢谢,一会见。”
老头转身看向老太太,脸上的神色瞬间卑微起来,“别这样,别这样。你看,我们是来认亲的,孩子们都给你磕头了。要是他们太爷爷在,这头也是一定要磕的。都是一家人,我们千里万里地来寻亲,何苦要这样?……”
“停。”孟以安挡在她妈面前,“先别说是一家人。等到了派出所,你们跟警察说,验明了正身,一家人有一家人的说法,不是一家人也有不是一家人的说法。别着急,”孟以安冷漠地看了看他们,“我们家人个个都非常讲理。”
中年男人抹了一把嘴角,看了看老头,转身就要往出走,被孟以安拦住了,“别走啊,不是认亲吗?我陪你们去。你们不用担心我跑了,我也不用担心你们跑了。”
“我也去我也去。”陶姝娜在一边说。孟菀青瞪她一眼,“你掺和什么!”
“……我好久没揍沙袋了。”陶姝娜委屈地说,“最近从实验室回来都是半夜,不敢扰民。”
派出所的人来得倒快,孟以安和陶姝娜真的跟着去了,剩下的人留在家里陪老太太。李衣锦长出了一口气,陪她妈收拾餐桌洗碗,孟菀青推老太太进屋。
“是一伙讹钱的骗子吧?”李衣锦看卧室门关上了,就小声跟她妈说,“乌龙事件吧?没吓着姥姥就好。”
但她妈的脸色一点也没放松,反而心思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妈?”李衣锦问。
孟明玮愣了一下,摇摇头。“你就傻吧。”她看了一眼李衣锦,“你看刚才那个老头。”
“那个老头怎么了?”李衣锦奇道。
孟明玮看李衣锦没懂,只好问,“……你觉得我们姐妹三个,谁长得跟姥爷最像?”
李衣锦想了想,“好像……以前姥姥说小姨像一点点?但也不是很像。怎么……”她话音没落,突然反应过来。
那个说孟显荣是他爸的老头,长得和孟显荣,也就是她的姥爷,真的很像。甚至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相也有依稀几分相似。李衣锦对姥爷年轻时的样子不熟悉,但她妈熟悉。
“八成是真的。”孟明玮说,“不,九成是真的。我听见那个老头和那男的念叨什么什么乡孟家村,说不定真的是。”
“是什么?”李衣锦慌张地问。
“……是他儿子。”孟明玮说。
对于父亲的身世,不仅她们姐妹三个知之甚少,连她妈都不怎么提起。问她爸,她爸就说,年轻时战乱,家人都没了,他背井离乡,再也没回去过。
“我四海为家,乱世飘零。”他总笑着这样说,“但是呢,遇到了你们的妈,就安定下来了,所以就有了你们。你们在哪,我的家就在哪。”
孟菀青把老太太推进卧室,老太太一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她也没敢说话。她眼睛可比孟明玮尖得多,气愤过去之后,心里便也有了不详的预感,但也不想承认。
“妈。”她小心翼翼地叫了她妈一声。
老太太没应。
她想问她妈知不知道这事,但看她妈脸色,她没敢问。
等孟以安和陶姝娜回来的几个小时里,全家没有人讲话。孟明玮孟菀青李衣锦三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沉默以对,老太太独自在卧室里,盯着她的账本出神。
那是太漫长的几个小时。谁也没有给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盖棺定论,但谁都隐隐猜到了埋藏在尘封岁月里的真相。
第二十三章 告老还乡(1)
小时候的记忆是从船上开始的。船漂在海上,风吹进童年的梦里。北方的海,不是清澈的蓝也没有温柔的沙,只有粗粝的风和黝黑的浪,沉默而冷峻地拍打着岸边那些荒凉的礁石。在海边长大的渔民的孩子,脚底板都被磨出了茧,光着脚在礁石上奔跑也感觉不到痛,在海水里泡完,日头下一晒,身上脱了层皮,一搓一把盐。抓螃蟹,挖蛤蜊,坐在父母卖海货的摊子旁边一玩就是一天,看着一桶一桶鲜活的海货被人买走,并不知道爸妈一天赚了几个钱,也不知道外面打的到底是什么仗,小孩子唯一殷切的希望就是桶子里能多剩下些早已翻白的死鱼死蟹,这样晚饭时自己碗里就能多两口荤腥。 生活就只是这些,但生活却又远不止这些。她做梦都想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她出生的这个小岛,除了这个小渔村和目之所及的这片海,除了接踵而来的战乱和穷凶极恶的陌生人,究竟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没有教书先生愿意来她们这个偏远的小渔村,所以当有条件读书的小孩子说,真的来了个外面的教书先生时,大家都纷纷跑去看。她也想去,但她都十六岁了,早已过了读书的年纪,只能留在家帮爸妈卖鱼。她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夭折了,就剩她一个,她妈身体不好也不能再生育,大家看到她爸妈,总是扼腕叹息,说老乔夫妻俩勤劳肯干,一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却落了个绝后的下场,真是可悲可惜。每每听到这些,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更加卖力地帮她爸妈卖鱼。 后来有一天收摊早,她心血来潮跑到村口去,想用爸妈给的零花钱到集市上买块新的手绢。路过小学校的时候,她好奇地停下了脚步,被朗朗书声吸引了。说是学校,不过就是随便围起来的一间平房一圈院子,几个小孩子就坐在屋外,有板有眼地念着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那位儒雅的教书先生,就那样斜倚在门前,手里拿着书,也不打开,就持在胸前,随着孩子们的吟诵一下一下轻轻点着掌心。他的衣服破得连补丁都没打,头发也乱得像鸡窝,但孩子们崇拜地看着他就像看…
小时候的记忆是从船上开始的。船漂在海上,风吹进童年的梦里。北方的海,不是清澈的蓝也没有温柔的沙,只有粗粝的风和黝黑的浪,沉默而冷峻地拍打着岸边那些荒凉的礁石。在海边长大的渔民的孩子,脚底板都被磨出了茧,光着脚在礁石上奔跑也感觉不到痛,在海水里泡完,日头下一晒,身上脱了层皮,一搓一把盐。抓螃蟹,挖蛤蜊,坐在父母卖海货的摊子旁边一玩就是一天,看着一桶一桶鲜活的海货被人买走,并不知道爸妈一天赚了几个钱,也不知道外面打的到底是什么仗,小孩子唯一殷切的希望就是桶子里能多剩下些早已翻白的死鱼死蟹,这样晚饭时自己碗里就能多两口荤腥。
生活就只是这些,但生活却又远不止这些。她做梦都想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她出生的这个小岛,除了这个小渔村和目之所及的这片海,除了接踵而来的战乱和穷凶极恶的陌生人,究竟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没有教书先生愿意来她们这个偏远的小渔村,所以当有条件读书的小孩子说,真的来了个外面的教书先生时,大家都纷纷跑去看。她也想去,但她都十六岁了,早已过了读书的年纪,只能留在家帮爸妈卖鱼。她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夭折了,就剩她一个,她妈身体不好也不能再生育,大家看到她爸妈,总是扼腕叹息,说老乔夫妻俩勤劳肯干,一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却落了个绝后的下场,真是可悲可惜。每每听到这些,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更加卖力地帮她爸妈卖鱼。
后来有一天收摊早,她心血来潮跑到村口去,想用爸妈给的零花钱到集市上买块新的手绢。路过小学校的时候,她好奇地停下了脚步,被朗朗书声吸引了。说是学校,不过就是随便围起来的一间平房一圈院子,几个小孩子就坐在屋外,有板有眼地念着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那位儒雅的教书先生,就那样斜倚在门前,手里拿着书,也不打开,就持在胸前,随着孩子们的吟诵一下一下轻轻点着掌心。他的衣服破得连补丁都没打,头发也乱得像鸡窝,但孩子们崇拜地看着他就像看着神仙一样。
他一句一句地给孩子们讲解诗句的意思,孩子们听完便问,“老师,你从哪来?你家在哪里?”
他就笑了笑,说,“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俱。”
孩子们全然听不懂,一个个愣怔着看他。
他就摇摇头,抚掌而笑。“回家吃饭吧,今天不讲了。明天再讲。”
孩子们呼啦散去。只留她一个人还站在院外。
“是什么意思?”她说话没什么礼貌,就那样唐突地问。
他倒也不介意她不是学生,两个人就隔着形同虚设的院墙,细细地讲起了文章。讲罢,他把手里那本书顺手送了给她,“想看就拿去看,哪天看完了到这来还我就行。我要是不在,你就放门口,孩子们会帮我拿进去的。”
她摇头,“我不认字。”
“那你来学啊,”他毫不在意,“反正孩子们水平也是良莠不齐,我再怎么教,也是众口难调,不差你一个。”
那天她忘了去买手绢,反而抱了本书回家。趁爸妈没注意塞在枕头底下。其中一页他帮她划了线,正是孩子们背的那首《回乡偶书》。晚上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用手指一个一个点着字,回想着读音,试图辨认出不同的字形,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困倦得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爸妈早就出海去了。
“我不行,”她苦恼地在院外跟他抱怨,“我不喜欢看字,太难了。”她挠挠头,“但我喜欢算账,我平时帮我爸妈卖鱼算的账,很快的,从来都没错过。”
“那你也多少学一点写字,”他就耐心地说,“学了够用的字,你就可以算更多想算的账。”
“哪有那么多账可算。”她不以为意,“一天天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钱。”
他就笑了,“当然有,”他看着她,“你应该多学文化,将来走出这个小渔村,去看更大的世界。”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这样的想法,她总是默默地在心里藏着,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更没有人会跟她提起这样的话。
“真的吗?”她欣喜地问,但又立刻失望起来,“你不是从外面来的吗?外面肯定没什么好的,你才会愿意来我们这个破地方。”
他一愣,就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暂时落脚,还会走的。”
“回家吗?”她好奇地问。
他摇头。
“那你一辈子都不回家?”
他没有回答。
后来回想起奋不顾身跟他离开小渔村的那一年,即使过去了半辈子,她还是连那天的天气,她穿的什么衣服,家门口晾晒的鱼篓摆了几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全村的人都知道,老乔家的姑娘跟那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教书先生私奔了。
她爸妈曾指着她的鼻子骂,让她走出这个家就永远不要再回来。
但很多年后,她不仅回来了,还大刀阔斧地教村里的渔民改变经营方式,让很多因为渔获越来越少或是身体承受不住劳累而分文无收的渔民也重新赚到了钱。大家都知道她在城里开厂子,争先恐后地以能给她进货为荣。虽然父母临终前也还在念叨乔家绝了后,但她再也不在意。
“我感谢你爸一辈子。”孟显荣去世之后,她每每在和女儿们叙旧时要拎出来说一遍。“要是没有他,我可没有勇气走出我们村,更没有机会学识字算数。”
他懂得她的天分。虽然她不懂遣词造句做文章,繁体的乔字学了好几天才学会写,还嫌乔海云三个字笔画太多,一辈子都写一手极其难看的狗爬字。但她脑袋聪明,学算盘,没几下就上手,学记账,很快就有模有样。他鼓励她去学,去试,甚至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时候,支持她从体制内出来下海,从无到有做起一个冷冻厂。
而他自始至终都是她的后盾,是个被笑话“吃软饭”的只会咬文嚼字的教书先生。
“其实你爸只是大智若愚,”她笑称,“他的才华可不能用在每天看账本上面。”
两个人携手走过了一辈子的风雨,从未红过脸。
她更是从未想过,在他去世十年之后,会有一群陌生人上门,毫无征兆地把他不为她所知的往事,堂而皇之地摊开在她面前。
他从来没跟她说过孟家村到底在什么位置,也没提起过他父母家人,她自当是战乱时的生离死别,从未再问。
孟以安和陶姝娜从派出所回到家,已是午夜。派出所查了那几个人的籍贯,看了身份证,那个老头的名字叫孟辰良,出生于四七年,按他的说法,他爸在他五岁左右就离开老家,再也没有音讯。孟显荣是在五五年左右到小渔村教书的,时间算是对得上。
那个中年男人是孟辰良的儿子,叫孟小兵,听说报警第一时间他就要跑,是因为他没带身份证。民警问他身份证号,他支支吾吾不说,最后发现还有案底,两年前因为盗窃罪坐过牢。小伙子和那个小男孩都是他儿子,一个十九岁,一个七岁,不是同一个妈生的。
孟以安虽然心里明白了原委,但还是咬定她们一家人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民警也拿他们没办法,说认亲这种事,他们也管不了,既然人家不认,那你们就回老家呗。
从派出所出来,那老头就问孟以安要钱。
“干什么?”孟以安奇道。
“回家的火车票。”老头说。“你不给我们就不回。”
“我给你们就回?”孟以安问,“只要你们不来骚扰我妈,我可以给。”
总算把这堆从天而降的麻烦送走了,孟以安和陶姝娜回到家发现全家人都没睡,都在等着她们。
“妈怎么说?”孟以安问两个姐姐。两人都摇头。
孟以安进屋,老太太还是一个人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孟以安就在她旁边坐下来,手放在她膝头。
“妈,”她说,“虽然这个事出得突然,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听那人说,爸和他妈是包办婚姻,解放以后不算数的那种。我猜,爸背井离乡,也应该是这个原因吧。”
老太太动了动眼珠子,终于吐出一句话。
“还在世吗?”
孟以安知道她指的是谁,便答,“他妈活了八十九岁,今年去世了,遗嘱里面提到爸,他们才拖家带口上门来找的。”
老太太愣了许久,下颌的皱纹抖了又抖,颤颤巍巍地落下一滴泪来。
“他没糊涂那年,我还问过他。”她哆嗦着说,“我问他,将来老了,跟我埋一块,知足吗?你这一辈子,没能告老还乡,遗憾吗?他说,知足,不遗憾。没想到,他不想还乡,却有人来招他还乡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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