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Uin
丫鬟倏地缩回头去。
“出来。”
丫鬟露出全身,手里拿了块毯子,低着头缓缓靠近,深深鞠了个躬:“二少爷,三小姐叫我给您送块毯子来,夜里凉。”
李香庭站起身,侧身勾着头藉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看去,认出人来,正是上次给自己送食物的那个:“是你呀,上次没来得及谢谢你,你老躲什么?很怕我吗?”
丫鬟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手足无措地站着,紧张地直抠手指。
李香庭看她的那些小动作,又坐回蒲团上,尽量让自己保持亲和:“你在哪里干活?平时都没见到你。”
“回少爷,我负责打扫后院和祠堂。”
李香庭心想:原来如此,难怪老在这里出现。“你多大了?什么时候来的我家的?”
“马上十五,来了四个多月。”
“沪江人?”
“不是,清河的。”
“这么远,怎么到这来工作了?”
“被卖过来的。”
“被拐 ‘卖还是?”
“家里人多,吃不上饭了。”
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李香庭蹙眉看着她,遗憾又无奈,这样的大好年华,应该在学校读书交友才是,可当今世道,又岂止这一个可怜人。
“抱歉。”李香庭看到门外地上放了个小桶,露出点边来,“你现在要打扫?”
“是,”她吞吞吐吐的,“不是,是……”
“这么晚了,不用打扫了,去休息吧。”
“主子不睡,下人也不敢。”
“别主子下人的,叫我名字就行,我跟他们不一样,不讲究那些高低贵贱,你以劳动换取报酬,我们是平等的。”
戚凤阳不知道他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荒谬的话,她只觉得背后热得快冒烟了。
“你知道我名字吗?”
“知道。”
“你叫什么?”
“戚凤阳。”
“什么?”她的声音太小了。
“戚凤阳,他们都……叫我阿阳。”
“戚凤阳,”李香庭拍拍旁边的蒲团,“阿阳,要不要过来坐?”
“不了少爷,”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戚凤阳往前走两步,将毯子恭恭敬敬递过去,蹲下身,放到他旁边的那个蒲团上,“少爷您睡会,我在外面放风,有人来了叫你。”
“你不打扫了?”
“扫。”戚凤阳一抬脸,与他目光对上,看着李香庭清亮的双眸,瞬间又低下,站起身退后两步,“等少爷回去,我再打扫。”
李香庭没说话。
戚凤阳就这么侯着,心想他怎么还不出声,也不敢看他,缩着肩,斗着胆又说了句:“那少爷,我就出去了,您有事叫我。”
谁知李香庭直接起身,去把门口的小桶提了进来:“反正我也闲着,帮你一起。”
戚凤阳直接跪倒在地:“使不得,少爷怎么能干粗活。”
“不要随随便便跪下。”李香庭把她拽起来,正要同她说道说道,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戚凤阳吓得脸都白了,立马推开他的手。与主子拉拉扯扯可是大忌,上个月她就因为帮四少爷捡了支笔被吴妈大骂一顿。自己是粗使丫鬟,不能脏了主子的身子。
她一会要往左,一会要往右,忽然被李香庭握住手腕,塞到了贡台底下。
是华叔。“二少爷,上楼睡会吧,老爷最近睡得沉,八点多才起床,你等天亮再下来。明早好好认个错,嘴甜点,别再气着他。”
“爸爸呢?”
“没事了,刚喝了点粥,躺下休息了。”
戚凤阳在贡台下窝着,隔着帘子听外头的对话,捂住嘴不敢呼吸,憋了好一会,脸都胀红了,才松了松手指,轻轻吸一口气。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就为了那些面粉?”
“少爷,你就别问了,这事过去了,以后也不提。”
李香庭看着华叔躲闪的眼神:“不对,华叔,您有事瞒着我。”
华叔故作坦荡地直视他:“少爷想多了,老爷只是气你的办事态度,他这两年总是阴晴不定的,你别怨他。少爷勇于担当,值得鼓励。但是上级就是上级,以后别再跟员工走得太近,你是东家,要有威严。”
“你们知道了?”
“这点事,瞒不住。”
“别处罚他们。”
“方才说了,此事过去,不提了。”
李香庭叹息一声,一屁股坐下去:“华叔,我是一点都不想干了,本来就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撑到今天,还出了这事,把他气成这样。”
华叔蹲下身,拍拍他的肩膀:“二少爷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划,不管你干什么,华叔都支持。”
“爸爸要是这么理解我就好了。”
“立场不同,老爷也是为你好。好了,上去睡吧,你也累一天了。”
“我去看看他。”
“还是别去的好,省得老爷再动怒,”华叔笑了,站起身,“看到你,气得又睡不着。”
“有道理,”李香庭也起身,“那我回房了。”
华叔跟在他后面,目送人上了楼。
他们走远,戚凤阳才爬出来,拿起布匆匆擦了擦地便慌忙逃走。
等李香庭再过来看,贡台底下已经没人了。
……
杜召睡了五个小时,冲了个澡,从二楼下来。
这栋别墅是他今年初买下的,共三层,房间不多,但有个很大的后花园。
离家多年,除了白解,没有一个贴己的人在旁。连里里外外的下人,也就只有寥寥三个。
杜召坐在餐桌边用餐,四周安静的,只有自己咀嚼的声音。
杜召没什么胃口,很快放下碗筷,去客厅坐着,看了会报纸,登的尽是明星八卦和家长里短的事,没意思。
他放下报,看着空荡荡的房子,点了根烟,也许是昨夜情绪所致,他竟少有的觉得屋里格外冷清,跟着心境都变得荒凉起来。
杜召起身,去留声机边,想放点音乐。
唱片放上去,却没出声。
杜召捣鼓了一会,发现留声机出故障了。
他又去打开收音机,随便调个台,女声正在读抒情散文。杜召讨厌黏黏腻腻的文字,又切了个台,正播报日军向东北移民事宜:
“昨日下午,日本关东军于新京召开会议,制定《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案》,拟向东北移民五百万人,划出移民用地一千万町……”1
杜召手紧抓着柜子边,快要把坚硬的木板掐碎了,他一把扫过柜台,收音机被打落在地,没了声。
白解听到动静,匆匆跑进来:“怎么了?”
却见杜召一脸阴戾。
白解看向地上散架的收音机,又见他这幅模样,也猜到几分,噤声站着。
杜召平复了片刻,放下手,声音低沉:“拿去修。”
“好。”
杜召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打电话给红春戏院,叫他们下午过来唱一场。”
这一出接一出的,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白解也只能照办:“听什么?”
“《战金山》。”
……
正好,玉生班今晚没排戏,都在院里练着功。
突如其来的堂会,没来得及准备,又不好推,班主带人匆匆忙忙收拾上家伙便去了。
本以为会宾客满座,没想到这杜家空空的,跟个鬼楼似的,一点声都没有。
半晌,才来个人开门,领众人进去。
元翘抱着化妆盒,看着壮观的房子感叹:“真漂亮,我要能住上这种房子就好了。”
一旁的阿渡说:“那不好办,找个老爷嫁了。”
“不要,我要嫁喜欢的人。”
众人走到院内,白解才过来,领人到后花园一片大场地:“不用太讲究,布置好,扮上了就开唱吧。”
吩咐完,人又没影了。
打从开锣到现在,邬长筠都没看到杜召一眼,只有个丫鬟在廊下候着。
她还是头一回唱这么冷清又奇怪的堂会。
神神秘秘的。
邬长筠不想乱七八糟的,有钱赚,管这屋里是人是鬼。
杜召此刻正在二楼露台坐着晒太阳,试图让温暖的阳光驱逐一身阴霾。
他倒也没多想听戏,只想给这阴森森的屋子添点人味。此处也能听到声音,半场戏下去,他晒得疲乏了,便回屋去。
白解在陪狗玩球,热出一背汗,穿着白衬衣和背带裤,被狗爪子抓出好几道泥印。
一颗球正抛出去,不想狗扑了个空,一头撞得球直往戏台子滚去。